第31章 簪与石,故人辞旧观-《南屏旧梦》

  自打从南屏山回来的那个晚上之后,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废了。

  不是武功废了,是脑子废了。

  以前我的脑子,装的是《道德经》——虽然只装了一半,另一半是山下的糖葫芦和话本子。现在不是了,现在里头满满当当,只住着一个姓苏的。

  他骑马的样子,他递水囊的样子,他指尖碰到我脖子的样子,他看着云彩说像猫的样子……

  这些玩意儿就跟在我脑子里安了家似的,赶都赶不走。我念一遍《清心经》,它们就出来闹腾一遍。我扫一遍地,它们就跟着我的扫帚满地打滚。

  连师父让我去药田里除草,我都能对着一棵草走神半天,琢磨着这草的叶子,有没有苏世安的睫毛长。

  我看我真的走火入魔了。

  林宝珠那个乌鸦嘴,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动凡心啦,我们初真小道长要还俗啦!”

  我每次都想拿块抹布堵上她的嘴。

  可我堵得上她的嘴,却堵不住自己心里那头乱撞的小鹿。

  这种日子过了两天,就在我快要把自己逼疯的时候,清心观里来了不速之客。

  那天上午,我正和林宝珠在院子里晒草药,就听见山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不是香客上山那种虔诚的动静,倒像是……像是谁家搬家搬到了我们道观门口。

  我俩好奇地探头出去,好家伙,那阵仗!

  一辆看着就价值不菲的楠木马车停在山门外,车壁上雕着繁复的花纹。马车前后,站着七八个家丁打扮的人,个个精神抖擞,衣着体面。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深褐色的管家服,脸上那表情,急得就跟自家米缸被老鼠搬空了似的。

  清云师姐正拦在门口,一脸严肃地跟他们说着什么。

  我跟林宝珠对视一眼,她那张白净的小脸上,血色“唰”地一下就褪了。

  “坏了,”她小声嘀咕,“是我爹的人。”

  果不其然,那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藏在门后的林宝珠。他那张苦瓜脸瞬间就跟开了花似的,也顾不上跟清雨师姐掰扯了,几步就冲了过来,差点就给我跪下了。

  “小姐!我的大小姐哟!可算是见到您了!”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把院子里晒太阳的几只麻雀都给惊飞了。

  林宝珠先是看见家人,眼里闪过一丝高兴,但那高兴劲儿还没持续三秒,嘴巴就立刻撅了起来,活像个被人抢了糖葫芦的小孩。

  她把手往身后一背,梗着脖子说:“林伯,你来干什么?谁让你们来的?”

  那位叫林伯的管家,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又瞬间蔫了下去,他弓着腰,满脸堆着讨好的笑,语气那叫一个苦口婆心:“小姐,老爷和夫人都快想死您了!您这都出来多久了,玩疯了也该回家了呀!您再不回去,老爷就要把我的腿给打断了!”

  “我爹就是爱小题大做!”林宝珠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理直气壮地宣布,“我在这儿清修呢!静心!懂不懂?我这心还没静完呢,不回!”

  说着,她还偷偷拿眼角飞快地瞟了我一下。

  我懂她那一眼的意思。

  她舍不得我这个新交的朋友,也舍不得这山里难得的清净和自由。当然,我猜,她可能还有那么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不甘心。虽然她嘴上说对苏世安没想法了,可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总觉得像是输了阵仗似的。

  林伯急得直搓手,额头上都冒了汗。

  “我的好小姐,您就别为难老奴了。您快收拾收拾跟我们回去吧。而且……而且家里头来了贵客,老爷特意吩咐了,希望您能回去见见。”

  他说到“贵客”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明显顿了一下,眼神也有些飘忽,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微妙。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本子里要是看到这段,接下来就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林宝珠显然也想到了,她眉头一皱,脸上的不情愿又加深了三分:“什么贵客这么了不起,非要我回去见?不见!就说我潜心修道,已经斩断红尘了!”

  “哎哟喂,小姐您可千万别说这种话,会折煞老奴的!”林伯都快哭了。

  眼看这俩人就要在咱们清心观门口上演一出“忠仆劝主”的大戏,我看不下去了。道观清净地,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我走过去,把林宝珠拉到了一边。

  “喂,”我压低了声音,“你爹娘都派人来接了,肯定是真想你了。你总不能真的一辈子待在道观里吧?”

  她嘟着嘴,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闷闷地说:“我就是不想回去嘛……这里多好,有你陪我,没人管我,多自在。”

  “自在是一时的,”我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两个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是我们前几天闲着没事,用狗尾巴草编的两只小蚂蚱,歪歪扭扭的,丑萌丑萌的。

  “你先回去看看,安抚一下你爹娘。以后又不是不能再来玩了?你要是真不回去,你爹娘一气之下,以后不许你出门了,那才叫亏大了。”我开导她,“再说了,你那些漂亮的衣服首饰,不想啦?”

  她看着那两只草蚂蚱,又看看那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林伯,脸上的倔强终于慢慢松动了。

  我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姑娘。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好吧好吧!真拿你们没办法!烦死了!”

  然后,她转过头,对着林福没好气地喊:“知道了!我先回去几天!你跟爹说,就几天啊!过几天我还回来的!”

  她特意把“几天”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林福一听,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几天,几天!老奴一定把话带到!那……小姐您这就收拾东西?”

  林宝珠白了他一眼:“着什么急!我不得跟我朋友好好道个别啊!”

  ***

  离别的场面,比我想象中要来得快。

  林宝珠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那些大箱笼,除了几件换洗的素衣,其他的根本就没动过。家丁们三下五除二,就把东西都搬回了马车上。

  山门外,马上就要分开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伤感。

  她拉着我的手,一改平日里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絮絮叨叨地念个没完。

  “我东厢房里柜子里藏的好吃的,都留给你了啊!那包松子糖顶好吃的,你别省着,也别让清雨师妹她们发现了!”

  “还有啊,那个苏……”她说到这里,忽然卡了一下壳,眼神飘忽了一瞬,才改口道,“……反正,你自己机灵点!别傻乎乎的被人骗了!我看那家伙一肚子学问,心眼儿肯定多得很!”

  “要是有什么事……”她皱着眉,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怎么帮我,最后丧气地一摆手,“有事……有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反正,你……你好好的!”

  她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别别扭扭的,但我听着,心里却是一阵发暖。

  我知道,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

  “知道了,啰嗦。”我笑着捶了她一下。

  她瞪了我一眼,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手就从自己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支簪子,不由分说地就塞进了我的手里。

  “这个给你!”

  我摊开手心一看,是一支通体温润的白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小小的兰花,雕工精致,玉质通透,一看就不是凡品。

  我吓了一跳,赶紧想还给她:“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拿着!”她把我的手一攥,不容我拒绝,“这又不是我最贵的!就是个念想!不许弄丢了!你们道姑……也能簪头发的吧?”

  她最后一句话问得有些不确定。

  我看着手里的玉簪,又看看她那双写满“不许还给我”的眼睛,心里又酸又软。

  “能。”我点点头,郑重地把玉簪收进了怀里,贴身放好。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送了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也得有所表示。

  可我身上,哪有什么值钱玩意儿?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估计就是师父在我及笄时送我的软剑,那个可不能送。

  我急得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最后,从袖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石头。

  一块我在南屏山下的小溪边,跟苏世安辩论“上善若水”时,顺手捡的鹅卵石。

  这石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形状长得有点奇怪,通体是暖白色,圆滚滚的,一头大一头小,看着特别像一只蹲着打盹的小兔子。我当时觉得好玩,就一直带在身上了。

  我把那块“兔子石头”塞到她手里。

  “喏,这个给你。”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身上也没别的了。这个……这个是我在灵气充裕的地方捡的,能辟邪!真的!”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辟邪,反正话本子里都这么说。

  林宝珠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又抬头看看我,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凌微,你可真行!”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石头攥进了手心,“行,你这块能辟邪的破石头,本小姐收下了!”

  我知道,她没嫌弃。

  “小姐,该走了,时辰不早了。”林福在一旁小声地催促。

  林宝珠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又恢复了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她磨磨蹭蹭地上了马车,在车窗边探出头来,最后又忍不住对我抱怨了一句:

  “唉,我跟你说,我一回去,肯定又是见那个姓赵的木头疙瘩,真是烦死了!”

  “姓赵的木头疙瘩?”我好奇地问。

  “就是……”她话刚开了个头,车夫的鞭子轻轻一扬,马车便“吱呀呀”地动了起来。

  她后面的话,都消散在了车轮滚动的声音里。

  马车缓缓启动,越走越远。

  我站在清心观的山门口,一直挥着手,直到那辆精致的楠木马车,在山路的拐角处彻底消失不见。

  山风吹过,拂起我的道袍。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身边,又摸了摸怀里那支带着她体温的玉簪,心里头,忽然变得有些空落落的。

  这段时间里,林宝珠就像一颗小石子,突然被投进了清心观这潭平静无波的池水里。

  她会因为用不好筷子而懊恼,会因为偷吃山楂被抓而吐舌头,会拉着我叽叽喳喳地八卦苏世安,也会在我被师父罚抄经的时候,偷偷给我送一碟桂花糖糕。

  她的到来,给这清静甚至有些枯燥的道观,带来了太多鲜活的色彩和热闹的动静。

  如今,她走了。

  热闹的道观,似乎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只是这份清静里,好像……少了点什么。

  林宝珠走了,像一阵风来,又像一阵风走。

  她来的时候,清心观这潭死水被搅得天翻地覆。她走的时候,又把这潭水里所有的声音都给一并卷走了。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清静这玩意儿,也是分种类的。

  一种是以前那种,心无旁骛,听风就是风,听雨就是雨的清静。

  还有一种是现在这种,万籁俱寂,可你耳朵里,心里头,都嗡嗡地响着回音,空得让人发慌。

  我坐在自己房里,看着桌上她没来得及吃完的那半包松子糖,旁边还静静地躺着那支白玉兰花簪。

  簪子入手冰凉,可我握着它,却总觉得上面还残留着林宝珠那咋咋呼呼的热闹气儿。

  我忽然有点想她。

  这清心观,又变回了只有我和师父、师姐师妹们的清心观。

  可我的心,好像静不下来了。

  晚课的时候,我跪在蒲团上,听着师父念诵《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以前觉得庄严肃穆的经文,今天听着,就跟几百只苍蝇在我耳边开会似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脑子里一会儿是林宝珠那张气鼓鼓的脸,一会儿又不受控制地跳出苏世安那张云淡风轻的脸。

  两张脸在我脑子里打架,打得我头昏脑涨。

  “初真!”

  师父清冷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我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大殿里所有人都看着我,连香炉里飘出来的烟都好像在对我指指点点。

  “你心不静。”师父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我连忙低下头,脸臊得能烙饼:“弟子知错。”

  师父没再多说,只是淡淡地继续领着众人诵经。可我知道,她那双什么都看得透的眼睛,肯定已经把我心里那点乱七八糟的念头看了个底朝天。

  好不容易熬到晚课结束,我几乎是逃一样地跑出了大殿。

  大殿里太闷了,闷得我喘不过气。

  我需要透透气,吹吹山风,把我这颗乱成一团麻的心给吹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