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卯时初。
黑风谷还笼罩在晨雾中，两侧百丈峭壁如刀劈斧削，只余中间一条宽不过二十丈的通道。谷中怪石嶙峋，荒草丛生，偶有夜枭凄厉的啼叫在山壁间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陈胄站在东侧山崖的一处天然洞穴中，从这里可以俯瞰整条山谷。他身侧站着两名都尉，身后是五百名屏息凝神的弓弩手——这是中军最精锐的射手，箭囊里装的全是淬过毒的三棱箭。
“军师，”一名都尉压低声音，“探子回报，冯将军的前军已追着西朝败兵过来了，距此不过五里。西朝伏兵约有两万，藏在西崖的密林里。”
陈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手中握着一枚铜钱——赵鼎文临行前给他的那枚。铜钱边缘已摩挲得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黄。
按照计划，他应该等冯扬的前军将西朝军引入谷中后，立刻率军杀出，前后夹击。但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那份密报。那是半个时辰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山民送来的，说是“南平急件”。密报上的字迹与赵鼎文一般无二，盖着主公的私印，内容却让陈胄惊出一身冷汗：
“军师亲启：得密报，闫回立已与慕容垂勾结，西朝军实为诱饵，真正杀招在北。命你即刻率军回撤，固守金城，不得有误。此令十万火急，违者以叛国论处。”
字迹、印章、语气，都毫无破绽。但陈胄总觉得哪里不对。
主公若真改变计划，为何不用信鸽？为何派一个山民送信？更关键的是...冯扬的前军已入险地，此时撤军，等于将三万弟兄送入死地。
“军师，”另一名都尉焦急道，“冯将军的旗号已能看见了，再不决断就来不及了！”
陈胄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赵鼎文送他出征时说的话：“军师，此战关乎南朝存亡。战场上瞬息万变，若有变故，你可临机决断，不必事事请示。”
临机决断...
他猛地睁开眼，将那份密报撕得粉碎：“传令！按原计划行事！冯将军的前军一入谷，立刻发信号，全军出击！”
“可是军师，那密报...”
“那是假的！”陈胄厉声道，“主公绝不会在此刻撤军！这是闫回立的诡计！”
话音刚落，谷口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
谷口处，冯扬一马当先。
犇灼兽四蹄如飞，踏得碎石四溅。凤头龙纹枪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金虹，所过之处，西朝败兵如割草般倒下。他身后，前军将士士气如虹，追着溃逃的西朝军杀入谷中。
“将军！谷中地形险要，谨防埋伏！”副将张骏急喊。
冯扬勒住战马，扫视四周。晨雾未散，两侧山崖隐在雾中，看不真切。但多年的战场直觉告诉他——此地杀气太重。
“停！”他举起长枪。
前军缓缓停下，将士们喘着粗气，甲胄上沾满血迹。这一路追杀三十里，已斩敌五千有余，但己方也折损了近千人。
“将军，怎么了？”张骏问。
冯扬没有回答，只是眯眼看着前方溃逃的西朝军。那些败兵逃入谷中后，非但没有继续逃窜，反而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地带停下，开始整队结阵。
不对。
冯扬心头警铃大作。败军若真溃逃，当是四散奔命，哪有功夫整队？
“中计了！”他厉喝，“传令！后队变前队，退出山谷！”
但已经迟了。
两侧山崖上忽然战鼓擂响！无数西朝军士从崖顶、密林、石后涌出，弓弩齐发！箭如飞蝗，遮天蔽日！
“举盾！结阵！”冯扬大吼。
前军将士反应极快，重甲步兵立刻举起大盾，结成龟甲阵。箭矢“叮叮当当”射在盾牌上，火星四溅。但仍有不少箭矢从缝隙射入，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要慌！缓缓后退！”冯扬策马在阵中穿梭，指挥若定。
就在这时，谷口方向传来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一支黑甲骑兵如铁流般涌入，正是西朝大将朱鲨率领的三万精锐！这些骑兵马披重甲，人着铁铠，手持丈八长矛，冲锋之势如山崩地裂。
“长枪阵！迎敌！”冯扬调转马头，亲自率军迎战。
两军轰然对撞！
血肉横飞，战马嘶鸣。冯扬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连挑七名敌骑。犇灼兽更是神勇，四蹄腾空，将两名敌骑连人带马踹飞出去。
但西朝军人数太多，且是有备而来。前军被前后夹击，阵型渐渐散乱。
“将军！顶不住了！”张骏浑身浴血，左臂中了一箭。
冯扬环顾四周，己方将士已倒下近半，剩下的也大多带伤。而西朝军却越战越多，显然是想将他们全歼于此。
他抬头望向东侧山崖——按照计划，陈胄的中军早该出现了。
为什么还没来？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但冯扬立刻将其压下。陈胄不可能背叛，绝不可能。
“坚持住！”他嘶声大吼，“中军马上就到！坚持住！”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射他面门！
冯扬急侧身，箭矢擦着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痕。他回头看去，只见西崖高处，一员大将正张弓搭箭——正是西朝四将之首的朱鲨！
“冯扬！拿命来！”朱鲨又是一箭射出。
冯扬举枪格挡，“铛”的一声，箭矢被震飞。但第三箭、第四箭接踵而至！朱鲨显然是神射手，箭箭直取要害。
“保护将军！”张骏率亲兵围拢。
但西朝军趁机猛攻，将亲兵队冲散。张骏被三杆长矛同时刺中，惨叫倒地。
“张骏！”冯扬目眦欲裂。
他正要冲过去救援，西侧忽然杀声震天！又一支西朝军从谷中杀出，正是尤克率领的一万弓弩手。这些弓弩手占据制高点，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前军将士成片倒下。
完了。
冯扬心中一片冰凉。前后受敌，援军不至，三万前军...今日恐怕要全军覆没于此。
但他不能退。他是冯扬，是五虎将之首，是南朝第一大将。就是死，也要站着死。
“弟兄们！”他高举长枪，声震山谷，“今日之战，有死无生！但我们要让西朝狗贼知道，南军儿郎，没有一个孬种！随我杀——！”
“杀——！”
残余的前军将士齐声怒吼，爆发出最后的血勇。他们不再防守，不再后退，而是向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冯扬一马当先，金甲已染成血红。凤头龙纹枪不知刺穿了多少敌人，枪杆都被血浸得滑腻。犇灼兽身上中了三箭，仍奋力冲杀。
但人力有穷时。
一支流箭射中冯扬右肩，穿透甲胄。他闷哼一声，长枪险些脱手。紧接着，左腿又被一杆长矛刺中，鲜血喷涌。
“将军！”几名亲兵拼死护在他身前。
冯扬拄着枪，大口喘息。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渐渐远去。他看着四周——还能站着的南军将士，已不足三千。
而西朝军，还有至少两万。
“到此为止了吗...”他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东侧山崖上，忽然响起三声短促的号角！
那是南军的信号！
冯扬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只见东崖上，无数黑鹰旗帜升起，箭雨倾泻而下，将西朝弓弩手射得人仰马翻！
“中军到了！”有将士喜极而泣。
陈胄站在崖顶，青衫猎猎。他手中令旗挥舞，两万中军如猛虎下山，从东侧杀入战场！
“冯大哥！陈胄来也！”
---
东崖上，陈胄眼中含泪。
他看着谷中惨烈的战场，看着那些浴血奋战的弟兄，看着金甲浴血的冯扬，心中又悔又恨。若不是自己多疑，犹豫了那半刻钟，前军何至于伤亡如此惨重？
“全军出击！救出前军弟兄！一个不留！”他厉声下令。
中军将士怒吼着冲下山崖。这些人大多是老兵，战力强悍，且憋了一肚子火。他们如狼入羊群，瞬间将西朝军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朱鲨见状大惊：“怎么回事？不是说陈胄会撤军吗？”
“将军！东崖杀下来至少两万人！”探子仓皇来报。
“两万？！”朱鲨脸色煞白。他手中虽有四万大军，但已与冯扬的前军血战一个时辰，伤亡近万，士气已衰。此时南朝援军杀到，局势瞬间逆转。
“撤！撤出山谷！”他当机立断。
但陈胄岂会让他如愿？
“堵住谷口！一个都不许放走！”
中军分出一支，快速绕到谷口，封死了退路。西朝军被前后夹击，困在谷中，顿时大乱。
冯扬见援军已到，精神大振，率残部发起反击。两军内外夹攻，西朝军节节败退。
“朱鲨！哪里走！”冯扬一眼看见正在指挥撤退的朱鲨，策马直冲过去。
朱鲨见冯扬杀来，又惊又怒。他自恃勇武，拔刀迎战。两人在乱军中交手，刀枪相击，火星四溅。
“冯扬！你已重伤，还敢逞强！”朱鲨狞笑。
“杀你...足够了！”冯扬咬牙，枪法陡然变得凌厉。他虽然身负数伤，但枪法造诣远超朱鲨，不过十合，便一枪刺穿朱鲨左肩！
“啊——！”朱鲨惨叫坠马。
冯扬正要补上一枪，忽然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失血过多，他已到极限。
“将军！”亲兵连忙扶住。
“我没事...”冯扬强撑，“抓活的...朱鲨还有用...”
话音未落，西侧山崖上忽然又传来喊杀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西崖上不知何时又冒出一支军队，人数约莫五千，皆着黑衣，行动迅捷如鬼魅。他们不参与混战，而是直扑陈胄所在的指挥位置！
“暗影！”陈胄脸色大变。
那些黑衣人正是暗影精锐。他们显然早有埋伏，等的就是陈胄暴露位置这一刻。
“保护军师！”中军将士急忙回防。
但暗影刺客身手了得，又占据地利，顷刻间已杀到陈胄近前。为首一人手持双剑，剑法诡异，连杀七名护卫。
陈胄拔剑迎战。他虽是谋士，但武艺也不弱，嘲风燕形枪法施展开来，与那刺客战得难分难解。
但暗影刺客不止一人。又有三人从侧翼杀来，刀剑直取陈胄要害。
危急关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射穿一名刺客咽喉！
紧接着，箭如连珠，又射倒两人。
陈胄回头，只见山道上一骑飞奔而来，马上骑士独臂持弩，正是韩毅！
“韩老？！”陈胄又惊又喜。
韩毅没有废话，手中强弩连发，箭无虚发。他身后，三百玄鹰卫如鬼魅般杀出，与暗影刺客战作一团。
这些玄鹰卫是韩毅一手训练，专克暗影的刺杀之术。双方都是精锐，厮杀起来惨烈异常，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有了玄鹰卫的支援，陈胄压力大减。他趁机重新指挥战局，中军将士士气大振，将西朝军分割包围。
战至午时，西朝军彻底崩溃。
四万大军，战死一万八，被俘一万二，余者溃散。大将朱鲨被擒，尤克战死，许洛率残部逃回临洮。
南军也损失惨重。冯扬的前军三万，战死一万五，重伤四千，余者皆带伤。中军伤亡三千。两军加起来，折损近半。
但...他们赢了。
---
黑风谷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陈胄扶着冯扬，坐在一块大石上。军医正在为冯扬包扎伤口——右肩箭伤，左腿矛伤，背上还有三道刀伤，失血过多，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大哥...对不住。”陈胄声音哽咽，“我若早些出兵...”
“不怪你。”冯扬虚弱地摇头，“那份假密报...我也收到了。”
“什么？！”陈胄一惊。
冯扬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与陈胄收到的那份一模一样：“今早出营前，一个樵夫送来的。我看后也觉得蹊跷，但军情紧急，来不及细究...现在看来，这是闫回立的一石二鸟之计。”
陈胄恍然：“他是想让我们互相猜疑，各自为战...好毒的心计！”
“但他算错了一点。”冯扬笑了笑，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没想到...我们兄弟之间，从无猜忌。”
陈胄眼眶一热，重重点头。
韩毅走了过来，脸色凝重：“军师，冯将军，审问俘虏得知...西朝此战是诱饵，真正的主力在临洮。闫回立亲率八万大军，已离开临洮，去向不明。”
“八万？”陈胄皱眉，“西朝总共才十万兵马，此战折损四万，临洮最多剩两万守军...那八万从哪来的？”
冯扬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不好！他是要去打...”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冲入谷中。马上骑士背插三杆红旗，浑身浴血，嘶声高喊：
“急报——！西朝军八万，突袭金城！守军不足三千，城...城已陷落！”
“什么？！”陈胄霍然起身。
金城是南军在陇西的据点，囤积着北伐军大半粮草军械。一旦失守，前线数万大军将断粮断饷！
“闫回立...好一招声东击西。”冯扬咬牙，“他用四万大军作诱饵，拖住我们主力，自己却率真正精锐去抄我们后路...”
韩毅急问：“金城守将是谁？”
“是...是蒋醇将军。”传令兵哭道，“蒋将军率部死守，但寡不敌众...城破时，他...他点燃粮仓，自焚殉国了...”
蒋醇死了？
陈胄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冯扬闭上眼，两行浊泪顺着染血的脸颊滑落。
五虎将...去了一人。
“主公知道了吗？”陈胄强忍悲痛。
“已派人去南平报信，但...”传令兵欲言又止。
“但什么？”
“南平...南平也出事了。”传令兵颤声道，“三日前，北朝慕容垂三十万大军突然南下，前锋已抵南平城北五十里。主公...主公正率全城军民死守。”
晴天霹雳。
陈胄、冯扬、韩毅三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前有西朝八万大军占据金城，断其粮道；后有北朝三十万大军兵临南平，危在旦夕。
南朝...已陷入绝境。
---
同一时间，南平城。
赵鼎文站在城楼上，望着北方地平线上那连绵不绝的营寨。旌旗如林，遮天蔽日，正是慕容垂的三十万大军。
守城将士不足五千，且大半是新兵。城中粮草只够半月，箭矢火油也已告急。
而最要命的是...民心已乱。
昨日一夜，又有近千百姓从南门逃出，守军拦都拦不住。城中流言四起，说冯扬已战死，陈胄已投降，北伐军全军覆没。
“主公，”韩毅留下的副将低声道，“是否...启用那个计划？”
他指的是赵鼎文之前交代的退路——若城破，护送王妃和未出世的孩子去交趾。
赵鼎文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
他转身，看向城中那些惶恐的百姓，那些疲惫的士兵，那些还在坚持的官吏。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传令，开武库，将所有兵器分发给百姓。凡年满十五、能持兵刃者，皆编入守城队。”
“主公，这...”
“还有，”赵鼎文继续道，“将我宫中所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部搬上城楼。告诉所有人，城在，这些财宝与众人共享；城破，我就将它们全部烧毁，绝不给敌人留一分一毫。”
副将愣住了。
“另外，”赵鼎文眼中闪过决绝，“把我的王旗，插在城楼最高处。我要让慕容垂知道，我赵鼎文...就在这城楼上，哪也不去。”
命令传下，城中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愿与主公同生共死！”
“南平在，南朝在！”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民心，在这一刻，奇迹般地稳住了。
赵鼎文望着城下那些拿起武器的百姓，那些眼神从恐惧变为决绝的士兵，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他知道，这一战凶多吉少。
但他更知道，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
比如尊严，比如气节，比如...一个民族的脊梁。
“父王，”他望着北方天空，轻声说，“您当年守万狼谷时，也是这般心境吧？儿子今日...终于懂了。”
他握紧腰间佩剑，剑柄上那只黑鹰，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而北方，慕容垂的大营中，号角声起。
攻城，即将开始。
黑风谷还笼罩在晨雾中，两侧百丈峭壁如刀劈斧削，只余中间一条宽不过二十丈的通道。谷中怪石嶙峋，荒草丛生，偶有夜枭凄厉的啼叫在山壁间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陈胄站在东侧山崖的一处天然洞穴中，从这里可以俯瞰整条山谷。他身侧站着两名都尉，身后是五百名屏息凝神的弓弩手——这是中军最精锐的射手，箭囊里装的全是淬过毒的三棱箭。
“军师，”一名都尉压低声音，“探子回报，冯将军的前军已追着西朝败兵过来了，距此不过五里。西朝伏兵约有两万，藏在西崖的密林里。”
陈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手中握着一枚铜钱——赵鼎文临行前给他的那枚。铜钱边缘已摩挲得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黄。
按照计划，他应该等冯扬的前军将西朝军引入谷中后，立刻率军杀出，前后夹击。但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那份密报。那是半个时辰前，一个衣衫褴褛的山民送来的，说是“南平急件”。密报上的字迹与赵鼎文一般无二，盖着主公的私印，内容却让陈胄惊出一身冷汗：
“军师亲启：得密报，闫回立已与慕容垂勾结，西朝军实为诱饵，真正杀招在北。命你即刻率军回撤，固守金城，不得有误。此令十万火急，违者以叛国论处。”
字迹、印章、语气，都毫无破绽。但陈胄总觉得哪里不对。
主公若真改变计划，为何不用信鸽？为何派一个山民送信？更关键的是...冯扬的前军已入险地，此时撤军，等于将三万弟兄送入死地。
“军师，”另一名都尉焦急道，“冯将军的旗号已能看见了，再不决断就来不及了！”
陈胄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赵鼎文送他出征时说的话：“军师，此战关乎南朝存亡。战场上瞬息万变，若有变故，你可临机决断，不必事事请示。”
临机决断...
他猛地睁开眼，将那份密报撕得粉碎：“传令！按原计划行事！冯将军的前军一入谷，立刻发信号，全军出击！”
“可是军师，那密报...”
“那是假的！”陈胄厉声道，“主公绝不会在此刻撤军！这是闫回立的诡计！”
话音刚落，谷口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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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口处，冯扬一马当先。
犇灼兽四蹄如飞，踏得碎石四溅。凤头龙纹枪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金虹，所过之处，西朝败兵如割草般倒下。他身后，前军将士士气如虹，追着溃逃的西朝军杀入谷中。
“将军！谷中地形险要，谨防埋伏！”副将张骏急喊。
冯扬勒住战马，扫视四周。晨雾未散，两侧山崖隐在雾中，看不真切。但多年的战场直觉告诉他——此地杀气太重。
“停！”他举起长枪。
前军缓缓停下，将士们喘着粗气，甲胄上沾满血迹。这一路追杀三十里，已斩敌五千有余，但己方也折损了近千人。
“将军，怎么了？”张骏问。
冯扬没有回答，只是眯眼看着前方溃逃的西朝军。那些败兵逃入谷中后，非但没有继续逃窜，反而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地带停下，开始整队结阵。
不对。
冯扬心头警铃大作。败军若真溃逃，当是四散奔命，哪有功夫整队？
“中计了！”他厉喝，“传令！后队变前队，退出山谷！”
但已经迟了。
两侧山崖上忽然战鼓擂响！无数西朝军士从崖顶、密林、石后涌出，弓弩齐发！箭如飞蝗，遮天蔽日！
“举盾！结阵！”冯扬大吼。
前军将士反应极快，重甲步兵立刻举起大盾，结成龟甲阵。箭矢“叮叮当当”射在盾牌上，火星四溅。但仍有不少箭矢从缝隙射入，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要慌！缓缓后退！”冯扬策马在阵中穿梭，指挥若定。
就在这时，谷口方向传来震天动地的马蹄声！
一支黑甲骑兵如铁流般涌入，正是西朝大将朱鲨率领的三万精锐！这些骑兵马披重甲，人着铁铠，手持丈八长矛，冲锋之势如山崩地裂。
“长枪阵！迎敌！”冯扬调转马头，亲自率军迎战。
两军轰然对撞！
血肉横飞，战马嘶鸣。冯扬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连挑七名敌骑。犇灼兽更是神勇，四蹄腾空，将两名敌骑连人带马踹飞出去。
但西朝军人数太多，且是有备而来。前军被前后夹击，阵型渐渐散乱。
“将军！顶不住了！”张骏浑身浴血，左臂中了一箭。
冯扬环顾四周，己方将士已倒下近半，剩下的也大多带伤。而西朝军却越战越多，显然是想将他们全歼于此。
他抬头望向东侧山崖——按照计划，陈胄的中军早该出现了。
为什么还没来？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但冯扬立刻将其压下。陈胄不可能背叛，绝不可能。
“坚持住！”他嘶声大吼，“中军马上就到！坚持住！”
话音未落，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射他面门！
冯扬急侧身，箭矢擦着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痕。他回头看去，只见西崖高处，一员大将正张弓搭箭——正是西朝四将之首的朱鲨！
“冯扬！拿命来！”朱鲨又是一箭射出。
冯扬举枪格挡，“铛”的一声，箭矢被震飞。但第三箭、第四箭接踵而至！朱鲨显然是神射手，箭箭直取要害。
“保护将军！”张骏率亲兵围拢。
但西朝军趁机猛攻，将亲兵队冲散。张骏被三杆长矛同时刺中，惨叫倒地。
“张骏！”冯扬目眦欲裂。
他正要冲过去救援，西侧忽然杀声震天！又一支西朝军从谷中杀出，正是尤克率领的一万弓弩手。这些弓弩手占据制高点，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前军将士成片倒下。
完了。
冯扬心中一片冰凉。前后受敌，援军不至，三万前军...今日恐怕要全军覆没于此。
但他不能退。他是冯扬，是五虎将之首，是南朝第一大将。就是死，也要站着死。
“弟兄们！”他高举长枪，声震山谷，“今日之战，有死无生！但我们要让西朝狗贼知道，南军儿郎，没有一个孬种！随我杀——！”
“杀——！”
残余的前军将士齐声怒吼，爆发出最后的血勇。他们不再防守，不再后退，而是向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冯扬一马当先，金甲已染成血红。凤头龙纹枪不知刺穿了多少敌人，枪杆都被血浸得滑腻。犇灼兽身上中了三箭，仍奋力冲杀。
但人力有穷时。
一支流箭射中冯扬右肩，穿透甲胄。他闷哼一声，长枪险些脱手。紧接着，左腿又被一杆长矛刺中，鲜血喷涌。
“将军！”几名亲兵拼死护在他身前。
冯扬拄着枪，大口喘息。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渐渐远去。他看着四周——还能站着的南军将士，已不足三千。
而西朝军，还有至少两万。
“到此为止了吗...”他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东侧山崖上，忽然响起三声短促的号角！
那是南军的信号！
冯扬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只见东崖上，无数黑鹰旗帜升起，箭雨倾泻而下，将西朝弓弩手射得人仰马翻！
“中军到了！”有将士喜极而泣。
陈胄站在崖顶，青衫猎猎。他手中令旗挥舞，两万中军如猛虎下山，从东侧杀入战场！
“冯大哥！陈胄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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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崖上，陈胄眼中含泪。
他看着谷中惨烈的战场，看着那些浴血奋战的弟兄，看着金甲浴血的冯扬，心中又悔又恨。若不是自己多疑，犹豫了那半刻钟，前军何至于伤亡如此惨重？
“全军出击！救出前军弟兄！一个不留！”他厉声下令。
中军将士怒吼着冲下山崖。这些人大多是老兵，战力强悍，且憋了一肚子火。他们如狼入羊群，瞬间将西朝军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朱鲨见状大惊：“怎么回事？不是说陈胄会撤军吗？”
“将军！东崖杀下来至少两万人！”探子仓皇来报。
“两万？！”朱鲨脸色煞白。他手中虽有四万大军，但已与冯扬的前军血战一个时辰，伤亡近万，士气已衰。此时南朝援军杀到，局势瞬间逆转。
“撤！撤出山谷！”他当机立断。
但陈胄岂会让他如愿？
“堵住谷口！一个都不许放走！”
中军分出一支，快速绕到谷口，封死了退路。西朝军被前后夹击，困在谷中，顿时大乱。
冯扬见援军已到，精神大振，率残部发起反击。两军内外夹攻，西朝军节节败退。
“朱鲨！哪里走！”冯扬一眼看见正在指挥撤退的朱鲨，策马直冲过去。
朱鲨见冯扬杀来，又惊又怒。他自恃勇武，拔刀迎战。两人在乱军中交手，刀枪相击，火星四溅。
“冯扬！你已重伤，还敢逞强！”朱鲨狞笑。
“杀你...足够了！”冯扬咬牙，枪法陡然变得凌厉。他虽然身负数伤，但枪法造诣远超朱鲨，不过十合，便一枪刺穿朱鲨左肩！
“啊——！”朱鲨惨叫坠马。
冯扬正要补上一枪，忽然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失血过多，他已到极限。
“将军！”亲兵连忙扶住。
“我没事...”冯扬强撑，“抓活的...朱鲨还有用...”
话音未落，西侧山崖上忽然又传来喊杀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西崖上不知何时又冒出一支军队，人数约莫五千，皆着黑衣，行动迅捷如鬼魅。他们不参与混战，而是直扑陈胄所在的指挥位置！
“暗影！”陈胄脸色大变。
那些黑衣人正是暗影精锐。他们显然早有埋伏，等的就是陈胄暴露位置这一刻。
“保护军师！”中军将士急忙回防。
但暗影刺客身手了得，又占据地利，顷刻间已杀到陈胄近前。为首一人手持双剑，剑法诡异，连杀七名护卫。
陈胄拔剑迎战。他虽是谋士，但武艺也不弱，嘲风燕形枪法施展开来，与那刺客战得难分难解。
但暗影刺客不止一人。又有三人从侧翼杀来，刀剑直取陈胄要害。
危急关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射穿一名刺客咽喉！
紧接着，箭如连珠，又射倒两人。
陈胄回头，只见山道上一骑飞奔而来，马上骑士独臂持弩，正是韩毅！
“韩老？！”陈胄又惊又喜。
韩毅没有废话，手中强弩连发，箭无虚发。他身后，三百玄鹰卫如鬼魅般杀出，与暗影刺客战作一团。
这些玄鹰卫是韩毅一手训练，专克暗影的刺杀之术。双方都是精锐，厮杀起来惨烈异常，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有了玄鹰卫的支援，陈胄压力大减。他趁机重新指挥战局，中军将士士气大振，将西朝军分割包围。
战至午时，西朝军彻底崩溃。
四万大军，战死一万八，被俘一万二，余者溃散。大将朱鲨被擒，尤克战死，许洛率残部逃回临洮。
南军也损失惨重。冯扬的前军三万，战死一万五，重伤四千，余者皆带伤。中军伤亡三千。两军加起来，折损近半。
但...他们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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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谷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陈胄扶着冯扬，坐在一块大石上。军医正在为冯扬包扎伤口——右肩箭伤，左腿矛伤，背上还有三道刀伤，失血过多，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
“大哥...对不住。”陈胄声音哽咽，“我若早些出兵...”
“不怪你。”冯扬虚弱地摇头，“那份假密报...我也收到了。”
“什么？！”陈胄一惊。
冯扬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与陈胄收到的那份一模一样：“今早出营前，一个樵夫送来的。我看后也觉得蹊跷，但军情紧急，来不及细究...现在看来，这是闫回立的一石二鸟之计。”
陈胄恍然：“他是想让我们互相猜疑，各自为战...好毒的心计！”
“但他算错了一点。”冯扬笑了笑，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没想到...我们兄弟之间，从无猜忌。”
陈胄眼眶一热，重重点头。
韩毅走了过来，脸色凝重：“军师，冯将军，审问俘虏得知...西朝此战是诱饵，真正的主力在临洮。闫回立亲率八万大军，已离开临洮，去向不明。”
“八万？”陈胄皱眉，“西朝总共才十万兵马，此战折损四万，临洮最多剩两万守军...那八万从哪来的？”
冯扬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不好！他是要去打...”
话音未落，一骑快马冲入谷中。马上骑士背插三杆红旗，浑身浴血，嘶声高喊：
“急报——！西朝军八万，突袭金城！守军不足三千，城...城已陷落！”
“什么？！”陈胄霍然起身。
金城是南军在陇西的据点，囤积着北伐军大半粮草军械。一旦失守，前线数万大军将断粮断饷！
“闫回立...好一招声东击西。”冯扬咬牙，“他用四万大军作诱饵，拖住我们主力，自己却率真正精锐去抄我们后路...”
韩毅急问：“金城守将是谁？”
“是...是蒋醇将军。”传令兵哭道，“蒋将军率部死守，但寡不敌众...城破时，他...他点燃粮仓，自焚殉国了...”
蒋醇死了？
陈胄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冯扬闭上眼，两行浊泪顺着染血的脸颊滑落。
五虎将...去了一人。
“主公知道了吗？”陈胄强忍悲痛。
“已派人去南平报信，但...”传令兵欲言又止。
“但什么？”
“南平...南平也出事了。”传令兵颤声道，“三日前，北朝慕容垂三十万大军突然南下，前锋已抵南平城北五十里。主公...主公正率全城军民死守。”
晴天霹雳。
陈胄、冯扬、韩毅三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前有西朝八万大军占据金城，断其粮道；后有北朝三十万大军兵临南平，危在旦夕。
南朝...已陷入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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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南平城。
赵鼎文站在城楼上，望着北方地平线上那连绵不绝的营寨。旌旗如林，遮天蔽日，正是慕容垂的三十万大军。
守城将士不足五千，且大半是新兵。城中粮草只够半月，箭矢火油也已告急。
而最要命的是...民心已乱。
昨日一夜，又有近千百姓从南门逃出，守军拦都拦不住。城中流言四起，说冯扬已战死，陈胄已投降，北伐军全军覆没。
“主公，”韩毅留下的副将低声道，“是否...启用那个计划？”
他指的是赵鼎文之前交代的退路——若城破，护送王妃和未出世的孩子去交趾。
赵鼎文摇了摇头：“还没到时候。”
他转身，看向城中那些惶恐的百姓，那些疲惫的士兵，那些还在坚持的官吏。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传令，开武库，将所有兵器分发给百姓。凡年满十五、能持兵刃者，皆编入守城队。”
“主公，这...”
“还有，”赵鼎文继续道，“将我宫中所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部搬上城楼。告诉所有人，城在，这些财宝与众人共享；城破，我就将它们全部烧毁，绝不给敌人留一分一毫。”
副将愣住了。
“另外，”赵鼎文眼中闪过决绝，“把我的王旗，插在城楼最高处。我要让慕容垂知道，我赵鼎文...就在这城楼上，哪也不去。”
命令传下，城中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愿与主公同生共死！”
“南平在，南朝在！”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民心，在这一刻，奇迹般地稳住了。
赵鼎文望着城下那些拿起武器的百姓，那些眼神从恐惧变为决绝的士兵，胸中涌起一股热流。
他知道，这一战凶多吉少。
但他更知道，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
比如尊严，比如气节，比如...一个民族的脊梁。
“父王，”他望着北方天空，轻声说，“您当年守万狼谷时，也是这般心境吧？儿子今日...终于懂了。”
他握紧腰间佩剑，剑柄上那只黑鹰，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而北方，慕容垂的大营中，号角声起。
攻城，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