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夜航勘海图 晨抵鹿岛浦-《我为兵仙:再造山河》

  腊月二十五,子夜时分,“乘风号”在漆黑的海面上缓速南行。

  主舱内,三盏鲸油灯将四壁映得通明。羊皮海图铺展在木案上,顾昭以朱笔在边缘空白处添注新记:“戌时三刻,过黑水洋流,船速减三成。亥时,见北斗右移二指,风向转东北。”

  沈澜俯身细观海图中央那片模糊区域——那里原本只草草勾勒着筑紫岛北岸轮廓,此刻已被顾昭添上十余处新标注:礁群、暗流、可避风的小湾。

  “这些是今日观测所得?”沈澜指尖点在一处新月形海湾旁。

  “日间雾散三刻时所见。”顾昭搁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海湾深处有炊烟,应是渔村。按海商所述,这一带应是岛津氏领地。”

  舱门轻响,赵符端着一陶碗热汤进来:“顾大人,沈将军,喝点姜汤驱寒。林先生说今夜海风湿冷,怕是又要起雾。”

  沈澜接过陶碗,热气蒸腾上脸:“雾起倒是好事。倭船不善雾中行船,我等反易隐蔽。”

  “可雾中也易触礁。”顾昭轻叹,“今日若非殿下及时赶到……”

  话未说完,船身忽然一震。

  三人同时起身。舱外传来张昱急切的脚步声:“沈将军!前方有灯火!”

  疾步登上船楼,但见漆黑海面上,约莫二三里外,数点橘黄灯火在雾中若隐若现。灯火排列成线,似是船队。

  “几艘?”沈澜低问。

  了望哨的声音在夜风中发颤:“至、至少八艘!看船影……比白日那些倭船更大!”

  林文远攀上船楼,凝目细看片刻,忽然松了口气:“不是战船。看灯火排列——是三艘大船拖五艘小船,小船吃水颇深,应是货船。”

  “商队?”赵符按刀的手稍松。

  “这个时辰行船……”沈澜沉吟,“发灯语,问其来路。”

  “乘风号”桅杆上升起三盏绿灯——这是东海商船夜间相遇时的问讯信号。

  片刻,对方船队回以两绿一红。

  林文远眼睛一亮:“是闽地商号的信号!他们说……‘茶丝易货,求问航道’。”

  “回讯:‘北来使船,借道南行’。”沈澜下令。

  两船队渐近,雾气中已能看清为首大船的形制——确是闽地常见的福船样式,船首绘有红底金鳞的“林”字商旗。

  “是泉州林家!”林文远喜道,“他家专走倭国商路,与筑紫岛诸豪族皆有往来!”

  两船相距五十丈时,福船上放下小艇。不多时,一个裹着厚裘的中年商人登上“乘风号”,见面便行大礼:“草民林守义,见过诸位大人!不知是天使船驾,冒昧相扰,万望恕罪!”

  顾昭扶起他:“林先生不必多礼。这深更半夜,商队何以在此航行?”

  林守义苦笑:“不敢瞒大人。十日前,对马岛松浦氏突然封锁筑紫岛北面海域,凡商船过往皆需缴纳三成货税。草民等无奈,只得趁夜绕行这‘鬼牙礁’外海,想悄悄驶往鹿岛浦。”

  “鹿岛浦?”顾昭心中一动,“可是岛津氏领地?”

  “正是!”林守义压低声音,“岛津氏近年与松浦氏不睦,暗中降低商税,招揽商船。只是……松浦氏水军常在附近巡弋,商船若被抓获,轻则没收货物,重则船毁人亡。”

  沈澜与顾昭对视一眼,彼此眼中皆闪过亮光。

  “林先生。”顾昭温声道,“我等奉命出使倭国,正欲往鹿岛浦。不知先生可否同行引路?当然,必不白劳——抵达后,我可修书一封,请青州市舶司免贵商号今岁三成关税。”

  林守义闻言大喜,却又犹豫:“能与天使同行,自是求之不得。只是……若遇松浦水军,恐连累诸位。”

  “无妨。”沈澜淡淡道,“商队尽管前行。若有倭船拦截,自有我等应对。”

  林守义深施一礼:“既如此,草民愿为前导!”

  丑时三刻,两船队重新启航。林家商船在前,“乘风号”落后半里,悄然相随。

  海雾渐浓,能见度不足三十丈。顾昭立于船首,目送前方商船的灯笼在雾中晕开一团昏黄光晕,如同黑夜中的引路星火。

  “顾兄。”赵符走到身侧,声音压得极低,“你真信这商人?”

  “信七分,防三分。”顾昭目光不离前方船影,“他所述松浦封海之事,与殿下所获情报吻合。且商贾最重实利——免三成关税,对他而言是笔大买卖。”

  “可若他是松浦氏设下的诱饵……”

  “所以沈将军让船队保持半里距离。”顾昭回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若有诈,这点距离足够我们转向或备战。”

  正说着,前方雾气中忽然传来短促的螺号声——是林家船队发出的警示!

  “全员戒备!”沈澜的喝令响彻全船。

  床弩绞盘吱呀转动,弓手箭已搭弦。雾气深处,隐约可见数点灯火正快速接近。

  林文远凝神细听螺号节奏,脸色稍缓:“是商队遇上海流漩涡,在提醒后船避让。”

  果然,片刻后林家船队转向左舷,“乘风号”随之偏转航向。又行一刻,前方海面出现大片白色泡沫,水流湍急如沸——正是一处隐于夜雾中的漩涡区。

  “好险。”张昱抹了把冷汗,“若非商队引路,我等怕是要陷进去了。”

  顾昭望向漆黑海面,心中暗忖:这海路凶险,非亲历者不能知。殿下要的,正是这般用性命探出来的航路。

  寅时初,东方海天之际透出第一缕灰白。

  雾气渐散,前方海平面上,一道漫长的海岸线轮廓渐显。山峦起伏如卧龙,山脚下,一片新月形的海湾在晨光中泛着黛青色光泽。

  “鹿岛浦到了!”了望哨高声呼喊。

  林家商船升起一串彩色旗语。不多时,海湾中驶出三艘小船,船首立着武士,身穿胴丸铠,头戴阵笠,背插绘有鹿角家纹的旗帜。

  “是岛津家的迎船!”林文远低声道。

  小船靠近商船,双方用倭语交谈片刻。随后,一艘迎船转向驶向“乘风号”。

  船首武士年约四十,面庞黝黑,左颊有一道刀疤。他仰头用生硬的汉话问道:“船上……是何人?”

  顾昭整了整衣冠,持节旄走到船舷边:“大麦国使节顾昭,奉天子命,出使邪马台国。途经贵地,望借水道休整补给。”

  武士眯眼细看节旄,又打量船上众人,忽然躬身:“原来是天朝使节!在下岛津家臣吉田信忠。家主已恭候多时——请使船随我入港!”

  “乘风号”随迎船驶入海湾。晨光渐明,鹿岛浦全貌展现在眼前——

  海湾形似鹿角,两侧山崖环抱,入口狭窄,易守难攻。湾内水面平静如镜,沿岸建有木制码头十余座,停泊着大小船只数十艘。码头后方,屋舍连绵,炊烟袅袅,已有早起的渔夫在整理网具。

  最引人注目的是,海湾北侧崖顶矗立着一座三层橹楼,楼顶飘着鹿角家纹旗,显然是了望与防御之用。

  “好一处天然良港。”沈澜低声赞叹,“水深港阔,山崖为屏,若在此驻泊水师……”

  话未说完,码头已至。

  一个身穿深蓝色直垂、外罩阵羽织的中年男子率众等候。男子面容清癯,蓄短须,腰间佩一长一短两刀,正是倭国武士常见的打扮。

  林文远低声道:“此人是岛津氏家主,岛津义久。其父岛津忠义曾遣使至登州求通商,被松浦氏截杀于海上。”

  顾昭整衣下船,持节旄前行三步,依礼拱手:“大麦国使节顾昭,见过岛津家主。”

  岛津义久竟以汉礼回拜,口音虽生硬,言辞却文雅:“天朝使节远来,岛津氏蓬荜生辉。寒舍已备薄酒粗茶,请诸位入内歇息。”

  入得府邸,但见庭院布置竟有几分汉风——白砂敷地,青石为径,墙角植着数株矮松。正厅内,席地设案,案上已摆好清酒、鱼脍、蒸芋等倭国待客食事。

  分宾主落座后,岛津义久举杯:“使节不畏风涛,远渡重洋,义久敬佩。请满饮此杯。”

  酒过三巡,顾昭搁下漆杯,正色道:“顾某此番奉旨出使邪马台,一则递交国书,二则为通商睦邻。闻贵家与松浦氏不睦,不知可有此事?”

  岛津义久笑容微敛,沉默片刻,挥手屏退左右侍从。

  厅内只剩主客数人时,他才缓缓道:“使节既问,义久不敢隐瞒。松浦氏盘踞对马、壹岐二岛,垄断海路三十载,凡过往商船,皆需缴纳重税。近年更变本加厉,筑紫岛诸家商船,亦遭其劫掠。”

  他握紧酒杯,指节发白:“去岁秋,我家族船载丝茶往百济,被松浦水军截获,货物尽没,船员三十七人……无一生还。”

  顾昭与沈澜对视一眼。

  “家主可曾向邪马台国申诉?”顾昭问。

  “申诉?”岛津义久苦笑,“邪马台女王与狗奴国王征战不休,哪有余力管束边岛?且松浦氏每年向邪马台进献重礼,女王亦睁只眼闭只眼。”

  他抬眼看向顾昭,目中闪过希冀:“闻天朝水师月前大破松浦舰队,义久与筑紫岛诸家皆额手称庆。不知……天朝可有意肃清海路,还商旅太平?”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陡然凝肃。

  顾昭沉吟良久,缓缓道:“我朝天子仁德,愿见四海商路通畅。然倭国之事,终须倭国自决。我使团此番前来,便是要与邪马台国共商海防大计。”

  他顿了顿,语气转柔:“至于贵家所求……顾某可修书一封,禀明晋王殿下。若贵家诚心与我朝通商,青州市舶司自当酌情优待。”

  岛津义久眼中亮起光芒,忽然离席,郑重一礼:“若得天朝相助,岛津氏愿为海上前驱!筑紫岛七家豪族,义久可代为联络,共抗松浦!”

  会谈持续至午时。出得府邸时,日头已高悬中天。

  码头上,“乘风号”船员正在补给淡水、食物。张昱迎上来低报:“顾大人,林守义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告。”

  港湾僻静处,林守义见顾昭到来,左右张望后压低声音:“大人,草民在码头上听到些风声——松浦义久并未死去,只是重伤。如今对马岛正在集结船只,似有大动作!”

  “消息可靠?”

  “是刚从对马岛逃出的渔夫所言。”林守义面色凝重,“松浦氏放出话来,要‘雪崂山之耻’。大人此行往邪马台,必经对马海峡,千万小心!”

  顾昭面色不变,只颔首道:“多谢相告。”

  回到船上,他立即召集众人。舱室内,海图再次铺开。

  “松浦未死,且在集结船队。”顾昭指尖点在海峡最窄处,“此处名‘龙喉水道’,宽仅五里,最易设伏。”

  沈澜凝视海图:“有两个选择。其一,绕道外海,多行三日。其二……”他手指沿筑紫岛西海岸划下,“走岛津氏掌控的水道,经五岛列岛南下,虽也险,但有岛津水军可暗中护卫。”

  “岛津氏可信否?”赵符问。

  “今日会谈,其人有求于我,暂时可信。”顾昭道,“但不可全托。沈将军,你派两人扮作商贾,随林家船队先往五岛列岛探路。我等在此休整一日,待探明虚实,再定行止。”

  众人领命而去。

  顾昭独坐舱中,铺纸研墨,开始撰写今日见闻。笔锋落在“岛津义久”四字时,他顿了顿,在旁添注小字:“其人雄桀,可用而不可纵。筑紫岛七家,可分化而制之。”

  写至末了,他另取一纸,给韩继写密报。笔锋游走,将鹿岛浦地形、水深、防御工事一一详述,最后写道:

  “……岛津氏求通商若渴,可许以市舶优惠,令其牵制松浦。然倭人反复,今日之友或为明日之敌。臣以为,当助其势而分其力,使筑紫岛诸家相互制衡,方为我朝东海之利。”

  搁笔时,已是黄昏。舱窗外,鹿岛浦渔火点点,海湾如嵌在黑丝绒上的新月。

  更远处,漆黑海面上,两艘没有悬挂任何旗帜的快船正悄然驶入港湾外的礁石区,如夜鲨隐于暗流。

  那是“飞鱼”与“快鸥”——晋王派来的眼睛,正无声注视着这片陌生海域的一切动静。

  夜风入舱,吹动纸页。

  顾昭将密报封入蜡丸,唤来驯养的信鸥。灰羽大鸟展翅而起,没入渐浓的夜色,向着西北方向,向着青州,向着那个正在打造一支强大水师的年轻亲王飞去。

  海路漫漫,凶险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