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世,赠予你那负世前行的重量(一)-《归墟烬》

  第九章 回响

  稍早之前,黄金圣所。

  伊萨贝拉每一寸肌肤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细密的冰棱顺着她的裙裾蜿蜒而上,在华贵的织金纹路间凝结成霜。

  那裹挟着无数破碎记忆的极寒,带着岁月的沉郁与宿命的悲怆,仿佛要将她的容貌、她的气息,连同这房间里的鎏金烛台、雕花壁饰,全都定格在某个永恒沉寂的瞬间。

  她的嘴角微微翕动,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像是风中残烛般微弱的气息在诉说着什么。

  塞维乌斯快步上前,鞋底踩在地面的薄霜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直到距离她不足三步,那断断续续的呢喃才清晰地传入耳中——

  “救我!”

  与他怀中那本古书上所记载的忆质口吻如出一辙,带着穿透灵魂的绝望。

  紧接着,更轻的话语飘了过来,破碎得如同风中的柳絮:“我还不想死……”

  “妈妈,我该怎么办——”

  塞维乌斯下意识地抬手触碰身边的墙壁,指尖刚一接触便猛地缩回,那冰冷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僵他的血脉。

  墙壁上,两位【令主】的大理石雕像早已不复往日的威严,一层厚厚的寒霜顺着雕像的衣褶急速爬升,将眉眼间的悲悯都冻结成了冷漠。

  那些支撑殿堂的多立克石柱,柱身的凹槽里积满了冰碴,在记忆的反射下泛着幽蓝的光,宛如一座座纪念着逝去时代的冰冷丰碑。

  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这圣所里的一切,连同他自己,都将被这诡异的寒冰彻底凝固,成为永恒的风景。

  可是,他该具体怎么做?

  是动用这个世界独有的秘密,那些他至今未能完全参透的古老法则?还是依赖自己至始至终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特殊身份,试着与这冰封的记忆抗衡?

  前者根本无从把握,他连奥古斯塔世界运转的本质规则都一知半解,更遑论运用它来破解危机;而后者,若是贸然逃避【守望之眼】的注视强行干涉,无异于自寻死路——那高悬天际的神秘眼眸,早已将整个世界纳入它的监察之下。

  何况,索雷乌斯警告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虽然他此刻尚且平安无事,但说到底,他在这个世界的肉身依旧属于奥古斯塔的子民,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会不会出现新的变故,会不会被那反噬的力量波及,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眼前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再有半分犹豫。

  冰霜已然蔓延至伊萨贝拉的腰间,那层厚厚的冰壳紧紧贴合着她的身体,仿佛要将她的生命力一点点吸食殆尽。

  塞维乌斯咬了咬牙,索性横下心来,将所有的顾虑都抛到脑后。

  他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迅速冲上前去,也顾不上那些繁琐的宫廷礼节与圣女的尊贵身份,双手颤抖着伸向那层坚硬的冰壳,开始手忙脚乱地将冰碴一层又一层从她身上剥下来。

  无数破碎记忆凝为的实体,每一块冰碴都沉甸甸的,握在手中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足以改变命运的庞大力量。

  此刻,塞维乌斯才真正体会到,压在伊萨贝拉身上的这份“负世”,究竟沉重到了何种地步——那是无数人的期盼、无数人的遗憾、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全都化作了冰冷的枷锁,将这位年轻的圣女牢牢困住。

  他用力撕扯着冰壳,一块又一块地将它们撕下,随手扔到一旁,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往下剥离。

  可那寒冰蔓延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他撕裂的速度,刚剥去肩头的一层,脚踝处又凝结出新的冰棱,仿佛永远也撕不完。这样下去,终究只是徒劳无功。

  可这已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明明已经走投无路,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彻底冰封,坐以待毙吗?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钻入骨髓,塞维乌斯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麻木得几乎握不住东西。

  但骨子里那份不服输的较真劲支撑着他,让他始终执着于破冰,直到指尖被冰壳磨破,温热的鲜血渗出来,与冰冷的霜雪交融在一起,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圣女阁下,伊萨贝拉女士,您可一定要醒过来啊!”

  他一边撕扯着冰壳,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不断重复着,声音因寒冷和焦急而微微发颤,

  “公民大会在即,元老院那群老家伙蠢蠢欲动,整个奥古斯塔的民心都系于您一身,您一定要醒过来,给出所有人最后的信仰和希望啊!”

  这些话语跨越了世界之间的隔阂,无关身份,无关立场,纯粹是源自内心的恳切。

  在任何一个维度,这种为他人祈愿的情感都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也许正是这份真挚的关怀触动了某种神秘的法则,伊萨贝拉的嘴唇再次翕动起来,这一次的呢喃比之前清晰了些许。

  “……杖……”

  “什么?”

  塞维乌斯猛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倾耳细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权……杖——”

  她的睫毛艰难地颤动了几下,像是要挣脱沉重的枷锁,随后,那双原本紧闭的眼眸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布满了血丝,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枯瘦的手指朝着圣坛一侧指了指——那里,一根镶嵌着蓝宝石的权杖被遗弃在角落,杖身蒙着一层薄霜,却依旧难掩其华贵。

  塞维乌斯立马秒懂,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他快步跑到角落,不顾权杖上的寒意,紧紧将它握在手中,转身又冲回伊萨贝拉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权杖塞进她的掌心。

  就在权杖触及伊萨贝拉指尖的刹那,一阵低沉而古老的呢喃声突然在殿堂中响起。

  那声音虚无缥缈,仿佛来自亘古的深渊,又像是从天空中那轮巨大的【守望之眼】中直接传来,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与神秘。

  紧接着,仿佛有某种实质化的力量在飞速运转,整个圣所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

  流光溢彩的光斑在空气中交织,冰冷的寒意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而熟悉的气息。

  塞维乌斯只觉得眼前一花,待他再次用力睁开眼睛时,哪里还有什么奄奄一息的圣女,哪里还有即将被彻底冰封的圣所?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阳光明媚的庭院,石板路上铺着新鲜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花草的清香。

  一个身着白色纱裙的美丽少女站在庭院中央,眉眼间与伊萨贝拉有着九成的相似,只是少了几分圣女的威严与沉重,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与鲜活。

  “这是……什么情况?”

  塞维乌斯彻底懵圈了,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指尖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身上的寒意也荡然无存。

  他环顾四周,陌生的庭院、陌生的景致,甚至连空气中的风都带着暖意,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正处在何处。

  还没等他理清思绪,那少女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过头来,冲着他露出了一个明媚如阳光的笑容。

  一阵清脆悦耳,如同银铃般的声音向他传来:“杜维吉亚斯,好久不见啦,我好想你——”

  “杜维……?”

  塞维乌斯愣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陌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那少女便提着裙摆,直直地朝着他跑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避让,却没想到,少女的身体径直穿过了他的躯体,没有发生任何碰撞。

  她跑到他身后不远处,扑进了另一个陌生男子的怀抱。

  那男子身着普通的亚麻布衣,肩上搭着一个布包,看起来像是个寻常的商贩,脸上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与羞涩。

  “圣女阁下,好久不见。”

  男子轻轻拥着少女,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也好想你啊——”

  “你这段时间都干什么去了?”

  少女仰起脸,鼓着腮帮子,带着几分娇嗔地问道,

  “为什么不跑到命运之殿来找我?”

  “唉,圣女,您是有所不知啊。”

  男子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窘迫,

  “我只不过是集市上一个小小的花贩而已,能进入神殿区域已经是主神赐予的天大恩许。如此低贱的身份,怎么能跟您这位高贵的命运指引者相提并论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皱了皱眉头,语气带着几分认真,

  “妈妈说过,我们体内都流淌着奥古斯塔的血脉,在所有的大灾大难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的一份子,从来就没有什么血脉尊卑、地位高低之说。你可不许因为我的身份,就开始对我保持疏远。”

  “圣女,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男子急忙解释,语气带着几分百口莫辩的急切,

  “只是我没有经过几位辅祭的允许,根本不能贸然进入命运之殿的核心区域。能在这里与您说上几句话,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了。”

  望着眼前这一幕,塞维乌斯怀中的古书突然缓缓亮了起来,柔和的金光从书页间溢出,一段段清晰的文字与解释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杜维吉亚斯,伊萨贝拉青春时期最亲密的挚友,是与她一同在命运之殿附近长大的玩伴。

  在伊萨贝拉被选定为圣女继承人,开始履行神圣职责的时候,杜维吉亚斯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始终默默在她身边为她服务。

  即便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日益悬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圣女,一个是平凡普通的商贩,他们依旧保持着纯粹的往来。

  直到岁月流转,那份懵懂的友情渐渐发酵,滋生出了青涩而真挚的爱慕之意。

  后来,第二次轮回战争爆发,战火席卷了奥古斯塔的半壁江山。

  杜维吉亚斯为了守护他与伊萨贝拉共同约定要守护的世界,主动报名参军,奔赴前线。

  最终,他战死在遥远的边境战场,尸骨无存,直至今日,依旧未能寻回。

  “原来,这是圣女阁下年轻时的记忆吗?”

  塞维乌斯望着眼前温馨而又带着一丝遗憾的场景,又低头看了看怀中泛着金光的古书,心中渐渐明了,

  “我……是回到了过去?”

  “你说说你啊,别一天到晚光在集市里卖你那破花了。”

  庭院中,伊萨贝拉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杜维吉亚斯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又宠溺的嗔怪,

  “还不如好好学习经文,来神殿协助我们服务民众。”

  “哈,圣女,你可真是折煞我了。”

  杜维吉亚斯笑着挠了挠头,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坚定,

  “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游民而已,能靠着卖花维持生计,不给大家添麻烦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守护好你我共同约定要守护的这个最后家园。”

  “唉,你这家伙,可真是油盐不进——”

  清脆爽朗的笑声在庭院中回荡,阳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可就在笑声未落之际,杜维吉亚斯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被风吹散的雾气,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

  庭院中的景致也随之变幻,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伊萨贝拉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没有停留,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转身朝着庭院外走去。

  塞维乌斯心中一动,连忙跟上她的脚步,想要看看这段记忆的尽头,还藏着怎样的故事。

  走出庭院,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远比圣辉纪元时代更加宏伟绚丽的建筑映入眼帘——命运之殿。

  此刻的神殿,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金色的浮雕在殿壁上流转着神圣的光芒,殿门前的广场上,信徒们身着整洁的服饰,虔诚地跪拜祈祷,空气中弥漫着熏香与信仰的气息。

  可见,在当年的守望之刻,这里的信仰曾达到过何等辉煌的巅峰。

  神殿的走廊上,身着祭袍的辅祭与官员们来来往往,见到伊萨贝拉走来,纷纷停下脚步,恭敬地向她问好。

  “圣女阁下,早安。”

  卢修斯脸上带着真挚的微笑走了,上来,眼中满是崇敬。

  “圣女阁下,今日的神谕已经解读完毕!”

  帕尔基乌斯手中挥舞着一卷羊皮纸,他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我们又一次成功规避了危机,奥古斯塔将安然度过此次劫难!”

  “感谢您,感谢命运之殿,感谢【守望之眼】!”

  科尼莉亚眼中闪着泪光,她激动地在原地轻轻起舞,

  “是您给了我们新生的希望!”

  伊萨贝拉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温柔地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笑容显得格外圣洁:“这并非我一人之功,而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与努力。解读神谕,让【令主】的光芒重新照耀大地,让【圣契】永远存留于人们心中,这是我们每个人的使命。我们都应感谢这个时代给予我们的无限馈赠,更应坚守这份信仰,共同守护奥古斯塔。”

  话音落下,周围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虔诚而热烈,久久回荡在神殿的走廊之间。

  塞维乌斯怀中的古书再次翻动起来,书页哗哗作响,一行行金色的文字浮现在他眼前,将在场每个人的命运清晰地铺展开来:

  卢修斯,为了守护命运之殿的尊严,为了扞卫神谕的公正,不惜与野心勃勃的元老院撕破脸皮,最终被罗织罪名,送上断头台,身首异处,死后连墓碑都未能留下;

  帕尔基乌斯,在后来的战争中主动请缨奔赴前线,成为一名军医,他用自己的医术拯救了无数士兵的生命,却在一次敌军偷袭中,为了掩护伤员撤退,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尸骨被埋在了不知名的战场;

  科尼莉亚,至始至终都坚信着光芒永存,即便在最黑暗的岁月里,即便最后因意外双目失明,也依旧坚守在命运之殿,用自己的声音传播神谕,鼓舞人心。最终,在元老院反动派攻破神殿的那一天,她点燃了自己身上的祭袍,在熊熊烈火中为信仰殉道,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周边的其他辅祭与官员,他们的命运也同样悲惨。有的死于战乱,有的被政治倾轧,有的耗尽心力而亡。

  除了时任书记官的索雷乌斯,几乎每个人都为了这份信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哪里是什么轻飘飘的记忆,分明是一个又一个被岁月掩埋、不曾被人提起的悲壮故事。

  塞维乌斯的心头沉甸甸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抬头望去,伊萨贝拉已经再次迈开脚步,继续向前走去。她的身影依旧挺拔,可步伐中却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沉重。

  她一边走,一边轻声呢喃着,那些话语断断续续,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凄凉:

  “摩伊拉,今天的市场行情怎么样?你的手工编织品还好卖吗?”

  “尤尼乌斯,你看你又偷吃甜饼,都胖成什么样了,该减减肥了,不然下次巡逻可就跑不动了。”

  “提比利亚,你家院子里的那片玫瑰浇了吗?等花期到了,可一定要邀请我去看看呀。”

  “马格纳斯,都说了有什么不满就直接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放心,我一定会向元老院反映你的诉求,给你一个公正稳固的答复。”

  “弗拉维乌斯,你放心去吧,你的家人我会替你照顾好。愿主的光芒永远在你心中永存,愿我们终将等到黎明的门扉被推开的那一天。”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与空气对话,又像是在与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诉说思念。

  塞维乌斯跟在她身后,耳边渐渐响起了更多的声音,那是沿途路人们对伊萨贝拉的交谈与呼喊。

  “哟,这不是圣女阁下吗?几天不见,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

  一位提着菜篮的老妇人停下脚步,脸上满是关切,

  “您可要多保重身体,一天天为我们操劳,太辛苦了。有时候也该慢下来,好好放松放松自己。”

  “圣女阁下,您一定要多吃点饭!”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将手中的一颗野果塞进她的掌心,

  “这样才能有力气为我们解读神谕,守护我们的家园!”

  “戈德弗鲁瓦万岁!奥古斯塔万岁!伊萨贝拉万岁!”

  街道两旁,越来越多的信徒停下脚步,对着她的背影虔诚地呼喊,声音洪亮而真挚,充满了爱戴与敬仰。

  然而,在这片热烈的呼喊声中,也夹杂着不和谐的音符。

  “就凭你那可笑的谕示,就能把我们从【轮回】的阴影中彻底解放?”

  一个身着华贵长袍的贵族男子站在街角,脸上满是讥讽,语气刻薄,

  “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凭什么?”

  另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挥舞着拳头,眼中满是愤怒与不甘,

  “凭什么你们命运之殿就能决定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凭什么你们能轻易操控整个世界的走向?伊萨贝拉,你也不过是个凡胎肉体的小人物,根本无权撼动整个世界的命运!”

  “看着吧!”

  一个面容阴鸷的男人冷笑一声,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恶意,

  “【轮回】终将把我们所有人彻底吞噬,你还有你那所谓的狗屁【圣契】,终将会在【终焉】的裁决下化为一滩烂泥!我们所有人,最终都会被你害死!”

  左面是发自内心的爱戴与热情的呼喊,右面是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与无端指责。

  每个时代似乎都有着这样截然不同的人群,伊萨贝拉从他们身边缓缓走过,偶尔会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看一眼那些指责她的人,然后轻轻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随后又挺直脊背,继续向前走去。

  这份重量……塞维乌斯扶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他无法想象,伊萨贝拉这些年来,是如何在这样的爱戴与指责、期盼与质疑中一路走来。

  他更不敢去想,这段记忆的尽头,她还将会面临怎样残酷的命运。

  就在这时,周围的景致再次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神殿的走廊、街道上的人群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众浴场。

  浴场的地面铺着光滑的大理石,墙壁上镶嵌着璀璨的宝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料气息与水汽的氤氲。

  浴场的正中央,是一座由白玉砌成的巨大浴池,黄金圣水顺着池边的雕刻喷泉缓缓流入,水面泛着粼粼的金光——这里是元老院元老以及命运之殿身份尊贵之人才能享用的圣池区域。

  “妈妈——”

  一声带着孺慕之情的呼唤突然响起,瞬间将塞维乌斯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浴场的圣池台边,一个身着华丽锦袍的女子正端坐在那里,乌黑的长发挽成精致的发髻,鬓边插着珍珠发簪,手中摇着一把绘有花鸟图案的丝质团扇,脸上带着温柔慈爱的笑容,正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什么人。

  那女子的眉眼间,与伊萨贝拉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气质更加温婉成熟——那一定是伊萨贝拉的母亲!

  未等眼前的伊萨贝拉做出反应,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从她身边跑过,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穿着粉色的小裙子,像一只欢快的小鹿般,直直扑进了锦袍女子的怀里,用稚嫩的声音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眼前的伊萨贝拉愣在了原地,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对相拥的母女,激动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却最终又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片平静的温柔。

  她静静地看着小时候的自己被母亲宠爱着,脸上露出了一抹带着苦涩与怀念的笑容,仿佛从那温暖的场景中,看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美好过往。

  “妈妈,今天你还没有给我讲故事呢!”

  小萨拉仰起小脸,得意洋洋地晃动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条用绳子系着的大鱼,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看,这是我今天在市场上用攒了好久的铜板买回来的,是不是很大?”

  “好好好,我的小萨拉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塞拉菲娜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顶,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冰雪,

  “这么大一条鱼,今天我就让索雷乌斯叔叔给你清蒸了,好不好?”

  “好啊好啊!”

  小萨拉兴奋地跳了起来,在母亲面前旋转着跳舞,

  “妈妈,我最爱吃鱼了!”

  “那宝贝,今天想听什么故事呢?”塞拉菲娜笑着问道,眼中满是宠溺。

  “嗯……都可以呀。”

  小萨拉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随后拉着母亲的衣袖撒娇道,

  “妈妈,我还是想听上次那个年轻渔夫出海远航的故事,好不好?”

  “你这孩子,还没忘呢。”

  塞拉菲娜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那个故事,妈妈上次不是已经讲完了吗?”

  “可我还是想听嘛——”

  小萨拉嘟着小嘴,语气带着浓浓的期盼,

  “我总觉得故事还没有结束。那个渔夫,最后真的找到了他所向往的那片土地吗?他最终等到了那一次大规模的洋流鱼群吗?还有好多好多未解之谜呢,妈妈都没有告诉过我。”

  “傻孩子,故事之所以动人,就是因为它会留下很多悬念啊。”

  塞拉菲娜轻轻刮了刮女儿的小鼻子,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这样子才能让整个故事变得更加吸引人,让人忍不住去遐想,去期盼。”

  “可是小萨拉就是觉得意犹未尽嘛。”

  小萨拉拉着母亲的手晃了晃,语气更加急切,

  “妈妈,你讲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这种感觉吗?”

  她看着女儿那双充满好奇与期盼的眼睛,沉吟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嗯,确实有一点呢。不过,妈妈这里有一个不一样的版本,或许能解答你的疑惑,要不要听?”

  “好呀好呀!”

  小萨拉立刻兴奋地拍手,乖乖地依偎在母亲怀里,

  “妈妈快讲,妈妈快讲!”

  “那你可要听好了哦。”

  塞拉菲娜清了清嗓子,声音温柔而舒缓,

  “是这样的,自从那个年轻的渔民告别了家乡的亲人,驾着小船出海之后,经历了无数的风浪……”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被风吹走的琴弦声。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金色的光芒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空旷的浴场里,只剩下黄金圣水流动的潺潺声响,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中。

  以及,一声带着无尽悲伤与思念的呼唤,轻轻响起:

  “妈妈……”

  塞维乌斯循声望去,只见伊萨贝拉站在原地,泪水早已浸湿了她的脸颊,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凄凉。

  此刻,悲伤的情绪仿佛在这个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丝呜咽都像是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人的心脏。

  塞维乌斯站在一旁,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也跟着沉甸甸的。

  “圣女……”

  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深沉的悲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承担着整个世界的重量,背负着无数人的期盼,还要面对那些无端的质疑与指责,这种感觉,或许比亲手杀死一个人还要难受百倍、千倍。

  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这就相当于,将整个世界的命运都强加于一个人的身上,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些颠覆世界的黑暗力量,去与之进行顽强的抗衡。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恐怖的境界,又是一种怎样伟大的牺牲?

  塞维乌斯无法想象,也不敢深想。

  就在这时,那本悬浮着的古书再次亮了起来,这一次的光芒比之前更加耀眼,金色的光线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将整个黑暗的空间照亮。

  也就在此刻,一幅幅被岁月尘封、更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如同被揭开的帷幕般,缓缓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第一节

  空旷的神殿,安静的圣所。

  塞拉菲娜坐在圣坛前的石椅上,身上的圣女祭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得如同纸张,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握着一支羽毛笔,在羊皮纸上竭尽所能地写下自己最后听到的神谕,每一个字都写得无比艰难。

  出于最终的理性判断,她将这份带着隐晦警示的神谕注释仔细卷起,交给了守在殿外的索雷乌斯,嘱咐他务必将这份谕示秘密传递给元老院中值得信任的元老。

  做完这一切,她才吃力地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静坐而麻木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

  她要做出一个决定!

  一个足以改变女儿命运,甚至可能撼动整个奥古斯塔信仰根基的决定!

  那就是,抗衡神权,对抗那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的投影,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自己的覆辙,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失心之痛。

  自从【守望之眼】近些天来开始变得愈发狂暴,它如同一个贪婪的饕餮,不断地向她索取着圣女的力量,用无形的压力逼迫她、压迫她,塞拉菲娜的身体与精神早已抵达了极限。

  她很清楚,历代的圣女都活不过五十岁,这是命运之殿流传千年的诅咒,也是【守望之眼】的无形枷锁。

  可不知为何,从最近几个月开始,【守望之眼】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快进键,疯狂地榨取着她的生命力量,将她的精神、她的感知,甚至她的记忆,都变成某种可以被利用的“资源”,为它自身的运转提供能量。

  年仅三十八岁的塞拉菲娜,此刻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

  她的心脏早已失去了正常的跳动节奏,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仿佛随时都会停止;她的视力也在急剧衰退,眼前的世界时常变得模糊不清;四肢更是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连最简单的抬手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她现在的状况,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与活死人无异,只是靠着心中最后的执念,才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至于今夜发出的这份谕示,将是她圣女生涯里的最后一次了。

  命运早已注定,她的女儿小萨拉,将会在她离世后继承圣女的衣钵,成为命运之殿新的守护者。

  可她绝对不能容忍,这种残酷的剥削与压榨,再次降临到年仅十岁的小萨拉身上。

  她的女儿还那么小,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还没懂事,怎么能让她小小年纪就背负起如此沉重的枷锁,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守望之眼】的牺牲品?

  这一点,她塞拉菲娜,第一个就不同意!

  况且,这种承受的代价实在太过于沉重。

  即便是在那些相对平和的年代,【守望之眼】也从未放下过它那刻薄的要求,从未真正怜悯过任何一任圣女。

  在它的眼中,所谓的圣女,所谓的命运之殿,所谓的奥古斯塔子民,都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微不足道的蝼蚁罢了。

  她竭尽全力,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为奥古斯塔解读神谕、祈福避祸,换来的最终结果,也不过是【守望之眼】无情的漠视与嘲笑。

  所以,她必须要做出点什么。

  为了整个奥古斯塔的未来,为了给女儿争取一条生路,她必须要用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去尝试唤醒那些被【守望之眼】蒙蔽的人们,去揭开它背后隐藏了千年的神秘谎言。

  她想起昨天这个时候,她还在那座富丽堂皇的大众浴场里,给小萨拉讲了那个渔夫出海故事的后续——她自己推断的后续。

  在那个故事里,年轻的渔夫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他所向往的那片丰饶岛屿,也等到了传说中规模浩大的洋流鱼群,他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家园,过上了幸福安宁的生活。

  小萨拉当时听得格外激动,小小的脸上满是向往,她连连拍着小手,说要是自己的世界也能迎来这样美好的命运该多好。

  那一刻,塞拉菲娜笑了。

  她轻轻抱着女儿,心中却充满了苦涩与无奈。

  若是【圣契】终有一日能够战胜【轮回】,若是【守望之眼】能够真正庇护它的信徒,那他们或许真的能看到黎明的门扉被推开的那一天。

  可现实是如此残酷,她知道,那样的美好,或许永远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女儿的话,却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她已经被【守望之眼】剥夺了一生,不能再让女儿重蹈覆辙。

  她必须要为女儿,为这个世界,给出,为这个世界,给出一个不一样的解释,一个充满希望的解释。

  而且,她已经注定是一个必然死亡的结局。

  无论她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自己即将离世的命运。

  既然如此,她不妨再用最后一丝力气,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一个体面的句号,为女儿争取一条真正自由的出路,为这个深陷黑暗的世界,指引一条或许能够通往光明的明道。

  于是,在今天的神谕下达之后,她便做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

  那就是用自己的生命,来无情地亵渎【守望之眼】,揭穿它伪善的面具。

  哪怕会因此遭到元老院的追杀,哪怕会被后世视为异端,哪怕会死无全尸,她也在所不惜。

  至少,她要死得体面,死得有价值。

  她拄着那根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象牙权杖,蹒跚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着女儿的房间走去。

  权杖敲击在石板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凉。

  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淡淡的奶香扑面而来。

  小萨拉正躺在床上熟睡,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或许是在做一个关于那个渔夫的美梦。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稚嫩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塞拉菲娜流着泪,缓缓走到床边,弯下腰,用早已失去知觉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女儿额前的碎发,然后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亲吻了一下,那吻带着母亲最后的温度与眷恋。

  “再见了,我的女儿。”

  她在心中默默说道,声音哽咽,

  “愿你有一个更为闪耀的未来,愿你能挣脱命运的枷锁,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