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虚与委蛇-《杨府群英记》

  自元帅狄青误点先行,焦廷贵误引路径,错入鄯善地界,激起兵端,终致狄青被擒,五将遭执。幸赖庐山圣母下山调和,识得天数,将一段死中姻缘撮合成双,狄青遂招为驸马,暂且权从成婚。虽内心郁结,却知目前难以脱身,只得委身听命。

  成亲之后,双阳公主温顺体贴,柔情款款,狄青虽愁怀未解,却也渐感慰藉。夫妻之间恩爱日增,举案齐眉,旁人见之,皆叹天缘奇巧。然三朝礼毕,旧事重回心头,狄青愈思愈忧,深夜独立庭中,仰望星河,心事如潮。

  翌日黄昏,狄青于宫中与双阳公主私语,低声言道:“公主,我等五将被擒至今,身无所职,心不能安。况三关主将已遭横死,疆土空虚,若我等暂为其职,镇守三关,一可效力贵国,二不负身为将帅之志,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双阳公主听罢,娥眉微蹙,转而含笑道:“驸马之言,妾身极以为然,此等大事,当由妾亲向父王陈奏。”

  狄青复道:“尚有一事,四将既死,无棺无葬,尸首暴露,阴魂不散,此为将中大辱,愿公主一并启奏,请求王命,寻地葬之,以慰英灵。”

  双阳公主轻叹一声,道:“驸马心怀仁德,妾佩之久矣,待我一一说知父王。”

  是日,双阳公主换了素衣,前往贤德宫拜见鄯善王与鄯善王后,将狄青之言陈述明白。鄯善王沉吟片刻,颔首应允,随即下旨:封张忠为安平关正总兵,刘庆为副;李义为正平关正总兵,焦廷贵为副;石玉为吉林关正总兵。三关各拨兵马器械,令其整顿关防,专心效命,日后有功,另行加赏。

  又追赠殉难四将,命其家属领回棺木,择地安葬。至于狄元帅之金刀、战马、盔甲,公主早已收好密藏,未使损失。此时五将虽居异邦,实权掌三关,形同按兵待命,只等机缘再起。

  唯刘庆一人,奉命回归中原,探听庞洪与孙秀之计,动静如何。夜深时分,他在关中与张忠密语,张忠嘱咐再三:“事涉机密,三弟须加小心,万不可泄于外人之耳。”

  刘庆抱拳应诺:“大哥勿忧,小弟自有分寸。”

  是夜星沉月淡,北风萧瑟,刘庆悄悄束好干粮银两,踏上席云帕子,驾云远行,不留声息。

  孟定国自狄青被执以来,退守右平关,领兵屯驻白杨山,日日差探四处访讯。连日无音,心如刀绞。忽一日,有报传来:“张忠现任安平关正总兵。”

  孟定国听得此语,脸色大变,顿足道:“果然投降!”

  他仰天而叹:“元帅啊,你昔日雄心盖世,威震沙场,何以今日甘为鄯善臣子?五将堂堂汉将,岂肯为鄯善王驱使?莫非世道真的颠倒了不成?”

  他怒气勃发,拍案起身:“罢了,待某亲往安平关,诛灭此等背国之贼!”

  次日清晨,孟将军披挂上阵,率领精兵突进安平关。营外阵前,旌旗猎猎,刀枪林立,杀气冲霄。军士鼓声急鸣,关中早有番兵急报:“宋将孟定国,率兵而来,欲与总兵爷答话。”

  张忠闻言,知其必是误会,心中暗道:“他只道我等真降,故此来寻。”

  即着战甲,勒马提刀,率鄯善兵出关,一声炮响,大旗开道,二将对峙阵前。

  孟定国怒目圆睁,喝道:“张忠,你这卖国之贼,身为汉人,不思忠义,反为异国驱使,今日敢出关见我,莫非是要献首投降?”

  张忠沉声应道:“孟将军,非我张忠有心背宋,实是元帅既降,我等为将者,岂可违抗?不过暂处其间耳!”

  孟定国一声怒吼,断喝:“休得狡辩!元帅失陷未必心降,而你等趋炎附势,甘为犬马,真是令人齿冷!今日不斩你首,难消我心头之恨!”

  张忠针锋相对道:“既如此,动手便是,看你有何能耐!”

  孟定国闻张忠言语,怒火中烧,虎目圆睁,不待细辩,已拔出佩刀,猛喝一声:“狗贼受死!”便如雷霆轰顶,舞刀当头砍落。

  张忠早有准备,急举刀招架,钢铁交鸣,火星四溅。二人于野道之上马背交锋,刀来枪往,劈砍如风,激斗十合,张忠忽然勒马佯败,拨转马头飞驰而走。

  “禽兽不如的畜生,哪里走!”孟定国大骂,策马飞奔,犹如猛虎下山,提刀紧追不舍。

  两骑一前一后,踏碎荒野枯草,惊起黄雀数群。夜风猎猎,吹乱披风。约行五里,张忠忽勒坐骑,回头朗声而笑,振臂一指,喊道:

  “孟将军,收了你这一腔莽气罢!你错怪我等兄弟了——且听我分说。”

  孟定国怒火未消,刀锋不下,厉声问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张忠肃然正色:“我张忠,虽非良将,也不肯为外邦走狗。你以为我真降?我等早已被困无计,只得权为下计。元帅与我等约定:暂时受制,以待机缘。那鄯善王执意逼婚,元帅不得不从,其实心志未改,早布密谋,欲在月内逃返中原,再举大旗,扫荡西夏!”

  孟定国闻言,眉头一震,原本紧握的大刀微微一垂,沉声问:“此言当真?”

  张忠朗声回道:“句句属实。岂肯欺你!”

  孟定国叹道:“我在白杨山屯兵,苦盼数日,皆无音信,便以为你们甘心投敌,气得要命。今日若非你明言,我差点铸成大错。果然‘水清方见底’。”

  张忠点头,低声道:“孟将军且安扎军马,驻守白杨山,静候佳音,元帅脱身之日,自当会合共谋大计。”

  孟定国正色道:“方才一战,得罪之处,张将军莫怪。”

  张忠哈哈一笑:“将军情急,哪能责你?只是此事关天机,切莫泄露与他人。”

  “这是自然。”孟定国答应,“我今依旧假败,你且赶我回去吧,免教鄯善人起疑。”

  张忠颌首应允,二人心照不宣,随即张忠策马高呼猛追,孟定国提刀虚挡,作势败逃,一路奔回山岭外。待至关前,张忠勒马止步,望着孟定国远去身影,目中闪过一丝钦敬,轻声道:

  “此人血性忠烈,非泛泛之辈。只盼元帅一计成功,众志齐归,克复旧地,便是大快人心之日。”

  回到关中,张忠卸甲归府,命人牵走战马,将兵刃收妥,独自坐于案前沉思。

  风卷帘动,灯火微晃,他心中思潮翻滚——元帅困境、敌境险恶、众将命悬,皆萦绕脑际。他知大事未成,步步难行,唯有守定本心,静待时至。

  鄯善王宫中春光融融,宫树繁花似锦。八宝公主与狄青新婚燕尔,伉俪情深,朝夕相守,恩爱笃切。那日黄昏时分,红霞洒窗,宫女退下后,夫妻在庭中缓步闲谈。

  公主含笑问道:“驸马年少才俊,位高身显,怎竟至今尚无姻定之人?莫非有甚心事不愿言及?”

  狄青闻言,神色微敛,长叹一声,缓缓道:“既为夫妇,理应坦诚。公主既问,下官自当实言奉告。”

  他转身望向西方,语气沉沉:“我祖居山西,自幼父亡,孤儿寡母,形单影只。九岁那年,洪水暴发,一夕之间,家破人散,母子分离。那日波涛滔天,百姓呼号,我几遭溺死,幸得王禅老祖相救,带我上仙山传授武艺。七载光阴,习武学道,然仙道无缘,终为尘世之人。”

  狄青目光一凝,声音低沉却坚定:“师父命我下山,赴汴京辅佐宋君。我奉命而至,未及建功,便遭奸臣陷害,多次险死,皆赖天佑逃脱。至今所历,宛若噩梦,但此心未改。我思我身,君恩未报,母命未全,怎敢先谋儿女之情?”

  公主闻之,芳心暗动,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她轻轻执住狄青之手,柔声道:“驸马历尽艰辛,妾身何其有幸,得与君结发。愿伴君此生,不论顺逆。”

  殿中静坐,灯光温暖如豆,映出双阳公主面容光华,眉眼含笑,语气却颇为感慨:“可敬可敬。驸马你忠能尽忠,孝亦全孝,果然是天地间真君子;仁能知仁,义能守义,才配称顶天立地好男儿。只是婆婆当年水患流离,尸骨无存,不能归土安葬,实为憾事。”

  狄青肃容拱手答道:“公主所言极是,然萱亲有幸未殒天灾,得蒙皇天怜悯,得人所救,并未化作波中冤鬼。此乃天恩人力并济,得以转祸为福。”

  双阳公主闻言一怔,随即欣喜道:“既得生还,现今安居何所?”

  狄青回道:“前岁冬日,微臣奉命解送征衣,路经山西,方得与娘亲重会。今她在小杨村,与家姊同住,粗茶淡饭,亦得安养天年。”

  双阳公主双眉舒展,言语中满是欢喜:“婆婆既安然,实是我夫妇之幸。只是未知寿数几何?”

  狄青答曰:“母亲今年五十九,十月十九是其寿诞。”

  双阳公主点首,含情一笑:“如此,来年冬闲时节,我愿与驸马同往山西,为婆婆贺六旬寿辰。你以为如何?”

  狄青抬首,见她眼神温柔如水,语气温婉,心头一阵动荡,口中却仍恭敬答道:“公主盛情,青感激不尽。”

  双阳公主轻斥一声:“夫妇之间,还说什么谢字?我前往拜寿婆婆,原是做媳妇的本分,不必多礼。”

  狄青低头沉思,面色未变,心却如火翻腾——

  “我狄青一身所负者,乃君恩国命,志在扶宋中兴,安疆定社,怎能久困鄯善儿女情长?恨不得插翅而飞,脱身出此地,早日归朝复命,纵死亦当死于华夏之土,焉能等到明年冬日同行?”

  他眼中微现隐痛,心内却早起波澜。

  三关之外,孙秀自狄元帅率兵误入鄯善国后,早已得信在先。他潜伏三关,阴谋酝酿已久,如今更是得报确凿,心中狂喜,冷笑连连,自语道:

  “狄青!你这班狗奴贼党,不死于西夏,却困于鄯善国,可谓天意。你等五虎将纵使侥幸破了鄯善,又岂能自洗欺君之罪?若败,更是全军覆没,尸骨无存,于我而言皆是大快。”

  他顿时提笔修书,本章之内,言辞犀利,将“狄青误走国度,兵犯无辜之邦”一一道来。又密写书信一封,命心腹家人星夜入京,直投其岳丈庞太师府中。

  星月皎洁,风声似怒。灯火照在他阴冷的脸上,仿佛世间所有的险诈与阴谋都藏于他一纸书札之间,范仲淹与杨青已觉事态不妙。

  一日,杨将军急急入府,与范公低声道:“范大人,我观孙秀必已劾奏狄元帅一本。此人阴险狡诈,又与庞太师连枝一气,陛下若受其惑,只怕……”

  范仲淹缓缓点头,神情忧虑:“唉,元帅统兵在外,应事事小心。此次之误,实因先锋焦廷贵愚钝莽撞,走差国度,才误入鄯善境。此人鲁直之气,非领兵之才。下官本不同意他领前军,只碍于情面,未能明言。”

  “既已误入,理应即刻收兵折回,可保全功。今却深陷其境,愈发难脱。终究,年轻气盛,志勇有余而筹略不足,也怨不得他。”

  他拈须叹息,心中重重。

  时光流转,星辰几换,转眼又过两月有余。

  忽一日,边地再有飞报至三关。孙秀披衣出帐,拆信一观,笑声大作,快意非常,几欲仰天长啸:“好个狄青,好一场风波,我之计终于成矣!”

  范仲淹眉头如锁,杨青更是惊怒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