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勉为其难-《杨府群英记》

  夜沉如水,寒风穿窗。双阳公主静坐寝宫之中,满室灯火掩不住她心头的烦闷,纱窗外天色如墨,宫灯投下她微蹙的眉心,映得娇颜如霜。她一人倚案,望着烛影斜晃,脑海中却是那一日金甲披身、刀斩群敌的狄元帅,眼神冷峻如刀锋,傲骨难驯如天狼。

  她低声呢喃:“我堂堂鄯善国公主,二九年华,婚事早由师父批定,却常忧嫁与庸碌之辈,委屈终身。谁知今日,竟真撞见宿世良缘……”话未完,已羞得双颊飞红,微垂的长睫下,一抹羞涩与不甘交织:“他若不曾为敌手擒,或许我还不知此人如此入心……”

  她轻咬唇瓣,忆起父王欲斩狄青时她焦灼护言,忍不住再度低声自语:“我并非偏袒南朝将士,只因他威风凛凛,忠烈英雄,谁堪匹敌?若非我一番周旋,再迟一步,只怕六人头落地。我心中有他,怎能眼睁睁看他枉死?”

  窗外风声忽起,似与她心绪同悲。公主望着窗棂怔怔出神,轻轻道:“狄青啊狄青,你心在中原,可知我鄯善国一女子,也可倾心于你?父王已允婚,你却仍推拒不纳,莫非真嫌我鄯善国出身,不配与你共结连理?”

  她长吁一声,倚床而卧,明眸凝泪,未语先哽:“若你执意不从,哀家也不会强求……可你若成婚,不但性命无忧,反可借机脱困,再图西征破敌。何苦执着如此,误了前程,也负了我这片痴心?”

  这一夜,她几番辗转难眠,心似烈火灼烧,情丝缠绕,无法解脱。

  与此同时,达垣府中,六位宋将亦是无眠之夜。狄青独坐房中,目光沉如寒潭,眉头紧锁,难得的英气中,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彷徨。他望向黑沉天色,喃喃道:“困守异国,寸步难行,若无良策脱身,岂非一死?奈何情与义交缠,难以割舍。”

  他思绪翻腾:“庐山圣母说我与双阳公主有宿缘,鄯善王劝婚不止,实则设局于我。我若从之,岂非辱没宋朝气节?更何况,众将如何看我?我狄青若甘为附庸,回朝又如何见主上?”

  身后几位兄弟低声闲话解闷,焦廷贵咂摸半天,忽然来了一句:“元帅,你这人好呆!人家公主姿色不差,又有恩于我,做了驸马,不也快哉?难道真宁死不屈?”

  狄青猛地回头,斥声如雷:“匹夫!你敢再妄言一句?”

  焦廷贵不服气道:“元帅,末将平日不开口便罢,如今看你钻了牛角尖。若依我法,且暂时允婚,待入深宫之内,再图脱身也未为晚计。你做了驸马,岂有谁敢欺?到时趁机寻旗破西夏,反成奇功,何乐而不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应和,石玉也接口:“不错,如今受制于人,须得将计就计,方有转机。”

  狄青被说得沉默许久,良久才缓缓出声:“罢了罢了,事至如今,只得权宜从计。但你们记住,万不可泄漏机关!”

  众将齐声应诺。焦廷贵咧嘴笑道:“如今不是‘匹夫’,是谋士了罢?”

  天光渐白,达垣丞相朝议归来,又来劝解狄青。他满脸堆笑,言语温和:“元帅既在我邦,不便脱身,不若随顺天缘,与我主之女结亲。此举不但仙母之言应验,亦可得我鄯善王信任,百官敬重。上国虽尊,亦有律法,若知你误伐番邦,纵有奇功,也难免责罚。如今退路已断,元帅何不成其美事,走一步活路?”

  狄青未言,只觉胸中翻涌,思绪乱如麻线,目光遥遥望向东方晨光,仿佛遥见那一方熟悉的山河——

  “若真要屈辱中求生,那也要我狄青自己挑日子翻盘!”

  厅中寂然,灯光微暗,狄青端坐席上,脸色如霜,面前陈设着满桌珍馐美馔,却无一筷动。众将围坐左右,谁也不敢先开口。气氛凝滞得如冬夜寒冰,谁一出声,仿佛便会击碎这层沉默。

  张忠轻咳一声,试探着劝道:“元帅何必如此执拗?你一人心硬到底,可曾想过我等众兄弟也要陪你一同殉命?你要做忠臣不妥协,难道就该我们几个陪你葬送性命?”

  这话虽带笑意,却字字如锥。狄青面无表情,眼神却如刀锋扫过张忠,锋利中透出一丝不耐。

  石玉、刘庆、李义也纷纷劝道:“元帅,事已至此,不若从权应允。仙母明言有姻缘天注,众将之命悬于一线。你若肯点头,我们至少还能多活数年。”

  焦廷贵见众人七嘴八舌,干脆站起身来,双手叉腰,高声说道:“南北两地皆有人烟,何处不是生路?难不成中原便是天上净土,非去不可?你若执意回朝,那是你的命,我等不奉陪就是!便死,也情愿死在这太平国里,做个自在逍遥的将官,总胜似白白丢命!”

  这一席话,不仅惹来众将一阵低笑,连达垣也抚须笑道:“元帅,你手下这些将军,个个都不肯随你回朝。只凭你一人,哪还谈得上征伐西夏?依了圣母之言,不辱姻缘,又可保全功名,何乐而不为?狄元帅,你既是英杰,当知权衡轻重。”

  狄青闭目不语,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忠与孝、命与耻,如两股绳索,在他心头绞缠。他想起朝廷的薄情,庞洪的暗算,母亲远在山西的安危;再想起宋军被困,自己身陷重围,实已是天罗地网,难逃生机。沉默许久,他终于缓缓点头,声音低沉如铁:“既然如此,暂依你们所言。”

  众将听罢大喜,石玉拍案笑道:“元帅果是聪明之人!”焦廷贵更是一笑到底:“如今不是‘匹夫’,也有几分英明了。”

  天色将晚,府中张灯结彩,达垣亲自设宴款待。殿内香气浮动,灯火如昼。狄青虽强颜而笑,却心底如坠冰窖,冷得透骨。他举杯浅酌,心中却已在筹谋下一步去路。

  次日,达垣早朝奏明鄯善王,鄯善王大悦,立下吉期,命即刻完婚。后宫亦喜气盈门,鄯善王后笑逐颜开,双阳公主更是满面春风,娇颜如花。自此之后,她再不曾怪责狄青,眼中尽是柔情。

  鄯善内外,文武百官私下议论纷纷。有感叹狄青战功赫赫,命运多舛者;有说他是天命所归,此为转机;亦有看重美人配英雄,天作之合。众说纷纭,然无不佩服狄青。

  某日清晨,狄青趁达垣不在,与众将密议。他低声道:“本帅成亲之后,先安排你等落稳,再过一月,设法脱身。此事关乎生死,不可有半点泄露。”

  众将点头应下,各怀心事。狄青又道:“三关之事,孙秀定有密本上奏,庞洪必乘机栽赃陷害,太后纵有恩情,难保我命。本帅若不在,母亲恐也遭殃。刘庆,你行事机敏,速往汴京打探消息,查明虚实,早早回报。”

  刘庆抱拳答应:“元帅放心,此事交予小将。”

  转日吉期将至,鄯善王敕命太平殿设婚。殿内张挂花灯,红绸飞舞,玉佩琳琅,金光辉映。王亲国戚簇拥入宫,宾客满座,丝竹之声绵延不绝。殿前宝阶上,香烟袅袅,祥云萦绕。

  当夜,宫中灯火通明。双阳公主更衣打扮,一袭大红凤袍,金钿耀目,佩饰叮当作响。她容光焕发,步履轻盈,眉目间皆是喜色,宛若九天仙子下凡。

  狄青满心无奈,却也换穿鄯善国礼服,由鄯善官员领至相府,准备迎亲。心如磐石,却终究低头。他抬头望向宫灯高挂的夜空,心中默念:“此局暂且受之,来日定要杀出重围,重归中原。”

  当日清晨,朝阳初升,万道霞光洒满宫阙,整座太平殿金碧辉煌,红毯铺地,金炉生香。鄯善国城内鼓乐震天,宫中内外张灯结彩,王亲国戚、文武百官齐聚等候。狄青身着番邦婚服,冠带整肃,墨绿蟒袍勾绘双龙戏珠,虽非中原服制,却更显英武之姿。他随达垣入殿,先朝鄯善王叩拜。鄯善王亲自起身,将其扶起,面含喜色道:“驸马请起,自此我鄯善与宋乃亲上加亲,皆是天命。”语声朗朗,喜形于色。

  狄青再拜番后,鄯善王后和颜悦色,只颔首点头。忽听鄯善王一声令下,命宫娥请出双阳公主。数名宫娥、内侍手捧香盏宝盒,徐步而入后宫。不多时,铃铛脆响随风传来,只见双阳公主身披霞绣凤袍,腰束金带,头戴九凤钗,自仪门缓缓步出。她容貌明艳,气质端凝,真如天上仙姬,举止间自有一股不染尘俗之姿。她微微一瞥狄青,粉面泛红,低首而拜。二人在太监引导下,拜天地、拜父母,行礼完毕,百官叩首高呼:“驸马千岁!”

  鄯善王大笑:“送入洞房!”太监宫女齐声应下,引二人入内殿。殿门缓缓阖上,重重宫禁隔绝外世喧嚣。

  寝殿内香炉袅袅,罗帐高悬,珠帘低垂,金灯流彩,宫中异宝琳琅排陈。殿中寂静如水,只听锦袍摩挲轻响。双阳公主解下凤袍,只着绯红薄纱立于床前,目光微垂,神情间有几分局促。她轻声开口,语若蚊吟:“上阵交锋,如同仇敌,焉知有今日合欢之事。奴家当日行事鲁莽,望驸马宽恕。”

  狄青望着她,只觉此女与昨日疆场上执枪喝战之人判若两人,不禁轻声叹息:“狄青误入贵境,已负唐突。今承鄯善王不弃,招为驸马,前事种种,既成往昔,既为夫妻,自当两忘旧怨。”

  双阳公主闻言一愣,继而红颜微展,低头浅笑,羞涩之中,仿佛风吹桃花,光色动人。狄青转身将窗槅阖上,轻道:“夜已深了,请早些歇息。” 双阳公主应了一声:“驸马请。”

  两人携手入内,帘帐垂落,宫灯映照红绡,微光之下,金钿发簪偶尔轻响,似诉情话。狄青卸甲宽衣,胸口旧伤未愈,却因温香软玉在侧,心头沉重稍解。双阳公主也卸去金钗,眉目低垂,抿唇不语。待红被掩体,夜色如水,罗帐深垂,云雨缱绻,情意缠绵。

  双阳公主终偿夙愿,一见倾心之情得以归宿。狄青亦暂忘忧虑,沉沉而眠。此夜,帐暖灯明,风止月明,良人共枕,宛如前缘再续。

  若非焦廷贵阴差阳错误入鄯善国,狄青与双阳公主本是南北之人,敌我殊途,焉能成今日鸳盟。正如那句古语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一夜,恩仇俱散,只余红尘欢意,春宵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