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天作之合-《杨府群英记》

  鄯善国西郊刑场上,乌云沉沉,山风怒号。六员宋将缚立血斑石台之上,膝下尽是泥泞草屑,四周鄯善兵列阵森严,刀斧高悬,杀气腾腾。焦廷贵侧首望天,只见高空中忽现一道霞光,风起云涌,一位灰衣道姑踏云而来,银发如雪,手执拂尘,眉眼冷峻,法相庄严。

  刽子手正待挥刀,忽听空中传下一声断喝:“刀下留人!若动刑,先斩你这监斩官!”声音震耳欲聋,众人骇然失色。

  云头之上,那道姑立于风中,神色威严。监斩官脱伦认出其人,面如土色,跪倒在地,颤声道:“下官参见庐山圣母。”

  众兵惊疑不定,纷纷跪下。圣母缓缓落地,道:“狄青与双阳公主,宿世良缘,此番相遇,天意所归。若妄杀此六将,逆了天道,毁了因果。”

  脱伦不敢怠慢,急忙请圣母入朝自陈。圣母回眸望了狄青一眼,眼中寒光一闪,身形一展,乘风而起,片刻之间,已抵王宫。

  王宫之中,钟鼓未鸣,满朝文武正坐于朝殿之上。天色微暗,殿灯微晃,似有一丝不安弥漫其间。圣母落云而至,门官喝问来者,圣母只冷冷道:“贫道庐山圣母,公主师父,有事面见鄯善王。”门官不敢怠慢,匆匆入殿通报。

  鄯善王听闻,神情微动,心道:“女儿之师,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急忙出迎,将圣母请入银銮殿。圣母拱手微躬,鄯善王亲自还礼,命小番献茶,恭敬说道:“仙母大驾光临,孤家荣幸。不知仙母所来,所为何事?”

  圣母正色道:“宋将狄青,奉旨征西,走差路途,误入贵地,交兵被擒,情理之常。然狄青身为天朝忠臣,与双阳公主又有宿世姻缘,今番正是佳期。望鄯善王莫违天意,成全此事,和亲结好,两邦永安。”

  鄯善王听罢沉吟片刻,眼中闪过几分惊讶,旋即展颜微笑,道:“原来如此,孤王方才不明缘由,几误国事。今日承仙母指点,便赦狄青无罪。”随即传旨,赦免六将,命即刻宣狄青觐见。

  圣母起身欲辞,鄯善王本欲宣女儿上殿相陪,圣母却道:“贫道意已明,不必叙谈繁礼。”说罢,拂尘一扬,随风而去,须臾不见。鄯善王肃然目送,心下波澜不已。

  少顷,狄青与五将登殿。虽衣衫残破,满身尘土,然步履稳健,神情不屈,昂然立于金阶之下。鄯善王望着这员死里逃生宁死不屈之人,缓缓开口道:“狄青,今本应斩你六人首级,幸得你与本国公主乃宿世良缘,仙母亲来说明,孤王遂赦你无罪,意欲招你为驸马,于我邦安享尊荣。你意下如何?”

  殿中一片寂静,满朝文武屏息静听。狄青面如霜雪,挺身而出,朗声说道:“狄青身为大宋将士,肩负征讨之责,受王命以命赴敌,岂可因儿女私情,忘忠忘义?感王上赦免之恩,然此驸马之礼,万难从命。”

  鄯善王闻言,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忠烈之人。你莫非不识时务?在我邦为驸马,富贵荣华皆唾手可得,何苦执拗?岂不自取其辱?”

  狄青目光如剑,声如洪钟,道:“王上言重。狄青虽一介武夫,却不负天恩。我姑母乃南清宫狄太后,我是当朝天子之表亲,你这异邦之荣,狄青岂会看重?待我扫清西敌,班师回朝,奏明圣上,赐你三年免贡之恩,以谢不杀之德。若要我在你邦为驸马,除非红日西升,铁树开花。”

  殿上一片震动,众臣交头接耳,目露敬佩。鄯善王一时哑口无言,半晌不能作答。

  殿外寒风凛冽,云卷天低,狄青立于金阶之上,如山似岳,神情如铁,誓不屈膝。

  银銮殿上,夜色渐沉,宫灯摇曳,映照出鄯善王几分沉凝的脸色。他抚须思忖半晌,终于沉声道:“狄青,你休要妄想征西还国。自你踏入本邦那一日起,生死之权便不再由你掌握。即便仙母亲言,也休想违逆孤意。你若不降,孤家决不容你回去!”

  殿上气氛陡然凝重,火光摇晃着狄青的面容,他神情坚定,一字一句地道:“鄯善王,若要我弃节求生,低首成亲,不如就此杀我,成全我一片丹心,也免得遗笑天下。能死忠臣之节,已是天大恩典!”

  这番话,如铁如石,震彻殿堂。满朝文武尽皆侧目,连鄯善王也不由皱起眉头,目中掠过一丝恼怒,却也夹杂着几分无奈。他不是不想赦他性命,更不是不想成全此姻缘,只是这狄青心如磐石,进退不得,反倒叫他骑虎难下。

  正当殿中陷入僵局之际,左班中闪出一位老臣,面如满月,银须飘飘,正是丞相达垣。他躬身启奏道:“启禀陛下,微臣愿将此人带回府中,从容劝解,使其转念归顺,或尚可为国家所用。”

  鄯善王一听,顿时神色一振,点头道:“如此也好。若能不动刀兵而成全此事,自然最好。”他抬手一挥,“便交由卿家处置,孤家静候回音。”

  殿议既罢,众臣退朝。达垣丞相亲自带着六位宋将回至府中,宽衣整冠,礼待有加,显出一片厚意。府邸内灯火辉煌,软垫香毯,香茗美酒一应齐备。六人坐定之后,张忠悄声向狄青问道:“元帅,鄯善王赦咱们回来,可曾言明缘由?”

  狄青微叹一声,将番王欲招赘之事缓缓道出,言语中不带一丝喜色,反而忧思满面。张忠听罢,沉吟片刻,道:“元帅,虽说鄯善招亲并无大义,但仙母既然出面,想必是前缘注定,若能暂且应下,以图后计,或可得全身之机……”

  狄青闻言,脸色骤沉,斥道:“张贤弟,你怎能出此言?我等身负天朝使命,如今误中奸谋,若能破西夏,尚可将功折罪。若是贪生图安,在此成婚,便是辱命背国,遗臭万年!”

  张忠被他一句顶回,羞愧难言,低头不语。其余五将亦不敢多言,只是暗暗叹息。达垣宰相几番旁敲侧击,苦口相劝,狄青却始终态度坚决,言辞如刀,毫无动摇之意。

  见劝说无效,达垣只得暂罢,吩咐设宴相待,以表尊重。六位英雄虽满腔愁绪,但为礼数,不得不略饮几杯,随即在相府中各自歇下。

  鄯善王回至后宫贤德宫,宫灯幽暗,香烟袅袅,鄯善王后与双阳公主已俯首等候。鄯善王步入殿中落座,鄯善王后娘娘即起身问道:“陛下,女儿擒来南朝六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鄯善王捋须沉声道:“御妻有所不知。女儿先前曾言,六将不可轻杀,孤便欲招狄青为婿,以表诚心。怎奈此人心如顽石,百劝不从,连仙母之言也不放在眼里。”

  鄯善王后闻言皱眉道:“既如此,又当如何?”

  鄯善王叹息道:“孤正左右为难之际,兵部尚书脱伦上奏,说狄青本为奉旨征伐西夏之将,却误闯我邦疆界,既已失策,实为无能之辈,既不肯归顺,又无可用之处,何不斩之以绝后患?”

  话音未落,一旁的双阳公主面色骤变,急急问道:“父王,难道已经将他斩首了吗?”

  鄯善王见女儿神色焦灼,叹了口气,说:“孤尚未动手,只是将他六人押至西郊,暂缓行刑。”

  双阳公主听闻六位南朝将士将被问斩,面色骤变,登时站起,语气中满是焦急:“父王!这并非儿女心肠、私念动情,实是为我邦国计民安而言。那狄青,统兵征西,大破西夏,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如此英雄,何等难得!今落入我邦之手,既不肯投降,又不容赦命,这般处理,于情于理皆失!”

  她一席话说得清明利落,却言辞婉转,避重就轻,只将“六将”一词反复提及,实则句句为狄青求情,心机之巧,情意之深,尽藏言外。

  鄯善王望着爱女急切模样,缓缓叹息一声,道:“女儿,你言我岂不懂?只是那狄青宁死不屈,不肯降顺,孤也无可奈何。倘若放他回朝,岂非养虎为患?若强留为臣,他宁愿赴死,又如何收场?”

  双阳公主攥紧袖中绢帕,眉峰轻蹙,声音微带哽咽:“父王可曾思量?若此事传入大宋,中原强国震怒之下,挥师南下,那时刀兵再起,岂非万民涂炭?我邦疆土虽固,怎敌得宋朝层峦铁骑、猛将如云?岂不是结下一段死仇?”

  鄯善王神情动容,拈须沉思片刻,继而道:“孤本已决意处斩,所幸你师父圣母突然降临,以天机启示之言告知,汝与狄青乃是宿世姻缘,命中注定。此番既逢,于劫中转生,若可结亲为眷,正是天地巧配。孤不敢违逆圣意,遂留六将性命,命达垣丞相设法劝和。”

  双阳公主听罢,只觉胸中忽地翻涌起百般滋味。羞怯、惊疑、怅然、欣喜交织胸臆,仿佛被人揭穿心底那最柔软的念想。她俯首低眉,白玉般的面颊已泛起两团红晕,宛若三月桃花,映照着铜灯光芒更显娇艳。

  鄯善王正要再言,鄯善王后轻声插话:“陛下,妾身想来,仙母之言非虚,此姻缘自有天命。但不知陛下心中是否真愿将公主许配南朝之将?”

  鄯善王神情柔和,眼中露出几分长辈之喜,道:“若非真心,又岂肯托付终身?这狄青,孤已细细观之,果是人中龙凤。形容堂堂,骨架魁梧,英气勃发,不似我邦之士。他不仅骁勇善战,更重情重义,是个磊落男子。孤家心中早已认定,这才是女儿良配。”

  鄯善王后含笑点头,却仍不免忧虑:“可若这狄青心坚如铁,誓不下嫁,又该如何应对?”

  鄯善王略带无奈地叹息:“孤劝他多次,皆不应允,只得托付达垣太师出面,以情理相劝。若真无缘,也只好认命。强扭的瓜不甜,姻缘一事,终归在心。”

  鄯善王后转头看向女儿,却见双阳公主神色微怔,低眉不语,指尖在袍袖边缘轻轻缠绕,一双眼波如水,似羞似怨。她心知女儿芳心早许,便也不再多言。

  宫中铜钟悠悠报更,夜色愈深。众人略叙几句,便纷纷起身退下。双阳公主辞别父王母后,独自一人穿过长廊回至寝宫。

  风轻月冷,宫灯摇曳。她倚坐窗前,目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天际那一轮清月之上。她轻轻叹息,心思万千如潮水翻涌。

  “父王已许婚,而他却一口回绝,宁死不从……狄青,你当真将我视若无物?还是……你早已心有所属?”

  她望着月影愈加模糊,心头却满是烦闷。昔日战场之上初见那人,披挂金甲,英姿飒爽,如山岳般巍峨,如烈火般灼人。如今却执意拒亲,分明心冷如冰。

  “若他不愿,我又如何低眉相求?”

  她轻轻一叹,伏案不语。宫灯燃尽,烟雾缭绕中,只余一人孤坐,鬓影斜斜,满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