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理屈词穷-《杨府群英记》

  阳光炽烈,旌旗烈烈,鄯善国正平关外,杀气凝重。狄青端坐马上,手握金刀,脸上虽带和色,心头却已是一重惊雷。自知走错国境,兵犯他国,伤及番将之命,理亏在己。面对秃天虎怒火冲天的质问,他也只能躬身一揖,朗声说道:

  “秃将军,此番误入贵国,是我麾下向导失职所致,误伤贵关守将,更是本帅之责。愿亲赴贵营赔罪谢过,明日即刻撤军,径往西夏,以正征伐之道。”

  话未说完,秃天虎已怒不可遏,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怒吼回敬:“狄青,你休想拿几句赔罪话便了事!你是主将,统摄百万雄兵,兵符在手、调令由你,一步一令都出自你手,却怪向导走错路?你说得倒轻巧。你若真只误入边地,还情有可原,可你呢?一到就强夺关隘、刀剑无情,杀了我哥哥。此等冤仇,你以几句息怒赔罪就想揭过,天理何在!”

  说罢,怒吼一声,长枪如龙,闪电般刺来,直奔狄青心口。狄青急架金刀拨开,仍强压怒火,语气尽量缓和道:“秃将军,误伤之罪,确是本帅之失。我已将贵兄妥为殓葬,留名存忠,待平西回朝,亦必奏请圣上加封修墓、超度灵魂。将军英勇悲恸,我亦感同身受。还望将军收起怒气,理当以国为重。”

  秃天虎冷哼一声,眼中血光未减:“狄青,若你未伤我兄,我或能听你几句道理。但如今血债血偿,你既杀我亲人,我便与你势不两立!除非我兄复生,否则休提什么和解!”

  语罢再次挥矛疾刺,寒芒凌空破风。狄青再架开,心中暗叹:此人执拗刚烈,纵以言说也难解其恨,唯有兵锋见高下,方能争得局面。他沉声转身,喝问:“哪位将军愿上阵迎敌?”

  “末将在此!”张忠不待元帅点名,勒马而出,豪气冲天,“愿斩此番奴,为我宋军立威!”

  “准奏!”狄青点头退后。

  只见张忠拍马冲出,举刀劈面,秃天虎毫无惧色,蛇矛一摆,正面迎击。两将一交手,沙场风雷皆震,尘沙卷地,战至六十回合,张忠渐感臂力酸麻,额上冷汗涔涔,一刀未成,已被秃天虎长枪荡开兵刃,身形被带得侧翻落马。番军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将其擒下,五花大绑,拖入阵中。

  狄青见状,眉头紧皱,正欲亲自出马,一旁李义高声请战:“元帅勿忧,末将前去救回张忠!”

  不待多言,他催马如飞,银枪直刺,秃天虎冷笑迎战。又是一场恶战,五十合后,李义被逼至阵角,枪势已乱,突遭一矛削腕脱手,翻身落地,亦被擒拿捆缚,败将再添一人。

  营中石玉早已热血上头,不待令出,怒喝一声直冲阵前,双枪旋舞如风,火光闪闪。秃天虎眉头一挑,道:“这等手法,倒也像样。”两人你来我往,拼杀三十余合,竟斗得难解难分。

  原来石玉并非常将,他乃王禅真人门下弟子,法武兼修,枪法深得传承。虽非以蛮力制敌,却能以巧破坚,此时与秃天虎斗至八十回合,虽未占上风,却也未露颓势。

  狄青见其久战不胜,恐有闪失,急令鸣金收兵。两军各自回营,秃天虎得胜而归,坐于帅帐,命士卒将张忠、李义押上。

  两将虽败犹傲,站如松柏,目光如炬。秃天虎眯眼冷笑:“宋将两位,既已被擒,为何还不下跪请命?”

  张忠怒喝:“秃天虎,休要猖狂!我等乃堂堂天朝命将,岂能屈膝于蛮奴之下?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李义亦道:“膝有黄金,我大宋男儿生为柱石,死为鬼雄,若求苟活于你麾下,那才是奇耻大辱!”

  正平关内,阳光惨淡,风声猎猎,秃天虎负手立于中军大帐之中,眼前张忠、李义被绑而立,虽为俘虏,却毫无惧色,神情峻烈如铁。秃天虎冷声质问:

  “你二人既是天朝命将,便应通达礼法。两国和好多年,何以忽然兴兵来犯?不曾递书,不曾交告,便夺关杀将,你等莫非自以为强,可横行无忌?”

  张忠冷笑一声,目光如刃:“秃天虎,你倒颠倒黑白了。我们奉旨征伐西夏,是国家大义所系。谁知向导误领,误入你国之境,此非本意。你兄秃天龙不问缘由,逞勇恃酒,率兵挑衅,逼我应战,终落我手——如今你倒反过来说是我们蛮横?”

  “住口!”秃天虎怒喝,“你兵至边界,刀枪在手,还说是误入?你们宋人真是善辩好词,蛮横至极还要嘴硬!”

  “正理一条,蛮行千样。”张忠毫不让步,“你这蛮夷之国,不读圣贤之书,不明古礼,不识因果之理,还敢妄言理直?可笑!”

  秃天虎听罢此言,气血上涌,须发皆张,拍案而起,大步前逼,怒声如雷:“你这等狂妄南将!你说我有错?那你且讲来,我何错之有!”

  张忠昂首答道:“错在你兄!我军初入边境,尚未安营,他便率兵来战,不曾交涉,不曾分辨,若不是他自恃勇悍、欺我孤军早到,焉有性命之祸?二虎相斗,焉有不伤?错由他起,祸由他招!你却要我等偿命,岂非强横?”

  一旁李义见他愈说愈烈,便低声劝道:“张兄何须与这蛮奴多言?生死在他手上,要杀便杀,何必争论许多?”

  秃天虎听二人如此顶撞,不由怒火中烧,甩袖喝道:“好!既然你二人如此傲气,休怪本总将你碎尸万段!”

  然而张忠朗声答道:“你虽手握兵权,若杀我二人,只怕贵国主难以与我天朝议和!且你也该知我家元帅狄青,一人曾大战西夏,百万敌军败退如潮。你鄯善一国又能如何?若为我二人报仇,将来你国恐怕无一人能活得安稳!”

  李义冷冷补了一句:“况且杀你兄长的是焦廷贵,与我等何干?你若执意报仇,拿他便是。”

  秃天虎闻言,怒气稍歇。他本是血性中人,虽刚烈,终究不昧是非。沉默片刻,内心权衡:“二人之言,虽不中听,却不无道理。哥哥生前行事莽撞,我也曾多次劝他节制,今日误入战祸,虽可恨,却也未全无咎。若焦廷贵真是凶手,拿他便可,又何必迁怒他人。”

  思及至此,他冷声吩咐:“来人,将这二犯押入囚车,严加看守,待我擒下焦廷贵,再决定处置!”

  张忠、李义虽仍被押,但听他改口,心头略安,暗想:只要狄元帅能护住焦廷贵,我等或可保全一命。

  狄青退兵归关,脸色沉冷如霜,坐定帅堂,立刻召见焦廷贵。未多时,焦将军匆匆入堂,尚不知祸事临头,抱拳打躬道:“元帅呼唤,小将听令。”

  狄青骤然拍案,厉声喝道:“你这匹夫!当日自称熟识西夏之路,本帅便委你为向导!岂料你到了火叉岗不走西北,偏行东北,误入鄯善国境,引起刀兵!你又不加查探,便杀了秃天龙!你可知,这仇结得多深?”

  焦廷贵听罢,脸色骤变,惊得呆立当场,口中喃喃道:“竟……走差了么?”

  狄青怒火难遏,喝道:“若非错入,何来今日大祸?本帅好言忍让三次,尚不得秃天虎息怒,事到如今,两国几将交兵,皆你一人所误!来人!拿下斩首,以正军威!”

  刀斧手应声上前,焦廷贵顿时大惊失色,扑地而跪,高呼:“元帅息怒,小将尚有一言分辩!”

  “分辩?”狄青怒道,“你身为将领,敢言分辩,快快说来!”

  焦廷贵汗如雨下,叩首道:“元帅!小将虽受命为向导官,但识路之言,不过是往昔之旧,久年未行,岂能记得清楚?火叉岗前,见两道岔路,小将踌躇不决,适逢一村中老翁路过,便问他哪条路通西夏。他指向东北,我便依言而行。若说错入国度,实是误信乡民所致。小将愚笨鲁莽,实不敢推责,只是元帅责罚之际,亦当思之——何以不用通晓边情之人领军开路,反派我一介猛将探途?小将若因此丧命,未免心有不甘。”

  帅堂之中沉沉一片,灯火投下长长阴影。狄狄青铁甲在身,刀鞘垂地,一言不发地盯着跪伏在阶下的焦廷贵,空气紧得仿佛能绞断。

  焦廷贵额头冷汗直冒,心中有惧,却也有一股火气憋在胸口,硬撑着道:“元帅方才问末将有何辩白,小将只得照实说了。大凡行兵调将,皆当元帅量才而用。末将莽撞粗鲁,平日只知拼杀,叫我识路认途,本非所长。元帅既点错人,今日走差国度,又怎能全推在末将一人身上?”

  狄青听得眉峰骤扬,喝声如雷:“匹夫!你亲口说曾到过西夏,本帅才委你为向导。如今走错国境,反来责备本帅?”

  焦廷贵被喝得心头发抖,却仍咬牙道:“元帅,小将当年随军经过西夏,也不过匆匆一行,月久年多,路景早模糊不清。到了火叉岗,那两条路如火叉一般,小将辨不出南北,只得问了山下一个老人,他指哪条,小将便走哪条。今日误入鄯善国……固然该罚,但走错路本是常事,何至一言斩首?”

  这番话掷地有声,堂上众将皆现异色。

  狄青心头虽略被说动,却终究压着怒火,厉声叱道:“好利口匹夫!你误我大军踏入别国,本帅已有欺君之罪。你又妄杀秃天龙,致使秃天虎誓不干休。本帅三番两次赔罪,他却刀枪不下。如今张忠、李义被擒,生死未卜,这一切,谁之过?!”

  焦廷贵脸色骤白,心底如坠冰窟,却仍欲强辩:“元帅,小将无心之失,岂敢推脱?但军令虽严,也该……”

  “住口!”狄青猛然一拍案几,震得盔甲铿然作响,“军中大事,岂容你胡搅?误国者死,这是铁法!你焦廷贵断送两将,坏我宋军声威,死罪难逃!”

  说罢,大袖一挥,声音冰冷如刀锋:

  “来人!刀斧手——拖下去,斩!”

  堂外两名刀斧手应声而入,盔甲在灯下泛着寒光。他们一言不发,将麻绳往焦廷贵臂上一套,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扯起。焦廷贵脸色惨白,嘴唇抖动,本欲再言,可狄青已冷若磐石,再不容他一个字。

  “元帅!”他嘶声喊出,惊惧与不甘尽在其中,“末将虽粗鄙,却忠心不二。若今日死在此处,怕是冤魂难散——”

  “拖下去!”狄青寒声打断。

  焦廷贵被推下阶,铁甲与地砖擦出刺耳声响。刀斧手架着他,向外场刑台拖去。风吹进堂来,将狄青衣袖吹得猎猎作响,也吹冷了所有人的心。

  无人敢再开口。

  只听远处朔风卷过关城,像在低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