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覆水难收-《杨府群英记》

  关外山风猎猎,旌旗翻卷,铁甲铿然,狄青坐镇帅位之上,神情凝重,亲自押着焦廷贵至营门之外听候发落。焦廷贵心头一片惶然,脚步沉重如铅,却强自支撑着拱手请罪,口中高声说道:“元帅息怒!末将尚有一言分辩,愿元帅垂听!”

  狄青挥手止住刀斧手:“且推他转来,听他如何辩说!”

  焦廷贵双膝着地,满面惶急:“元帅责我走错道路、误入别国,此事虽为末将一时鲁莽,但当日行军,元帅与四虎将军、数万兵丁俱在队中,莫非其中无一人识得西夏旧道?若有识者,当于火叉岗即刻提出,怎容全军跟随?若全军皆误,我焦廷贵一人担罪,岂不冤屈?末将虽为先锋,但兵出有主,用人有责。小将受命行事,不敢违令。是用人不当,还是我乱自决断?”

  他说得言辞急切,情真意切,句句敲打着帅堂之上众人的耳根。狄青听罢,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焦廷贵又道:“且不说误入鄯善国,便是安营未定,秃天龙不问因由,杀入我军寨前,大刀劈来,若我不应战、坐视被斩,那岂非叫他割我首级、践我宋军威严?再说元帅以我为功高骄躁,不令我再战,反使张忠、李义出马,二人技不如人,失陷番营,此非用将不当、调兵失律乎?倘若今朝斩我以平怒,传扬边陲,各国谁不耻笑?说我大宋军中,屈杀忠勇,主帅调度失章。”

  此言一出,堂上静默,群将目光浮动。焦廷贵虽语带激烈,却句句击中军政之本。狄青神色沉沉,欲发作,却终究没能开口。此刻,笑面虎石玉、飞山虎刘庆并肩上前,抱拳进言:“元帅,焦先锋此言虽有辩色,却也并非无理。行军打仗,错中有错,尤当宽恕有功之人。秃天龙不通分理,贸然挑战交锋,焦将军应战斩敌,亦未尝不是忠勇。望元帅法外开恩,令其戴罪立功,再建勋绩。”

  狄青冷声道:“既饶他死罪,活罪不可免!”随即喝令:“捆打四十!”

  刀斧手应声上前,将焦廷贵按在地上,棍起棍落,闷雷般响动。焦廷贵咬牙不吭一声,直至四十军棍打毕,仍勉力起身拜谢:“谢元帅不杀之恩。”

  退下之后,狄青仍坐于帅堂,神色阴沉。他心知:误杀秃天龙,理亏在己,连番求和,秃天虎偏执不受,反连擒张忠李义,如今一着不慎,己方陷入被动。此时再望西征大局,已乱了本意。

  他与石玉、刘庆低声商议:“此番杀错番将,秃天虎意在报仇,讲不得理。本帅本欲求和息兵,却被他回信讥笑胆怯,简直岂有此理。”

  石玉道:“元帅不妨再讲情理,设使秃天虎冥顽不化,吾等再破敌建功未迟。”

  狄青点头:“就依此计。”

  随即挥笔写下亲书一封,遣军士赴番营传达。信中措辞恳切,明言兵误入鄯善,斩将夺关皆非本意,愿封秃天龙坟墓、免贡三年,以偿过失。

  秃天虎阅信后却冷笑连连:“这便是你大宋名将?误入我邦,血染我关,如今写几句软语就想息兵罢战?既不能让我兄复生,便不许你一兵退走!”

  随即挥笔批复:“哥哥复活,两国相和;既然不若,永动干戈。”

  军士将信回呈狄青,元帅怒而拍案:“这厮悖理乱言,辱我三军之威!明日设阵亲征,且看他秃天虎有何手段!”

  风起边关,杀机再起,血未干、仇难解,一场生死之斗,已在所难逃。

  天色微明,关中营帐上炊烟袅袅,各将士饱餐战饭,盔甲整肃,气氛却隐隐紧张。昨日之战秃天虎挟怒败归,今晨必来复战。果不其然,辰时刚过,探子急报:“秃天虎又领番兵至关前讨战!”

  狄元帅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将台之下,朗声道:“石玉出战。”

  笑面虎石玉得令,披挂上马,翻身而起,银枪直指天光,虎躯一震,杀气隐现,一骑绝尘冲至阵前。

  对阵中,只见秃天虎披发执枪,怒气冲冠,杀气如烟。石玉提枪怒喝:“番奴,看枪!”长枪劈空,破风而至,秃天虎喝声不答,举矛急架,两军主将当场交锋,顷刻间沙尘四起,飞石走砾,杀声震天。

  两人一交手,便似龙蛇斗海,虎豹争山,一时难分高下。转眼八十合已过,石玉气力渐疲,汗水浸透战甲,手中银枪渐显沉重,只得拨马欲退。秃天虎眼见胜势在握,怒喝:“贼将哪里走!”拍马急追,眼看将要赶上,忽听关门一声怒喝,一支利箭破空而出。

  飞山虎刘庆守于关前,早张弓以待。此箭似流星坠地,直中秃天虎左颊。秃天虎吃痛一声大吼,强忍剧痛,转马欲回,不防石玉趁势飞马回刺,枪尖直入肋下,鲜血激涌。秃天虎力竭坠马,石将军翻身下马,拔剑取其首级,提枪跃马,挥军而上。

  刘庆高声呼喊:“石元帅!正是破敌良机,快扫营救将!”石玉应声:“言之有理!”一声令下,宋军怒潮般杀入番营。

  番兵失主将,士气顿崩。宋军如入无人之境,所向披靡,火光骤起,营帐化灰。张忠、李义被救出时,满面尘土,仍英气不减,众将相见哈哈大笑,共燃敌营,一战而定。

  张忠激动道:“天赐良机,趁其不备,便取正平关可也!”石玉却摇头道:“元帅未发将令,擅动非义,功也变过,不可鲁莽。”众人皆赞其言,收兵回营,入帐复命。

  狄青听罢大喜,转而神情沉重,道:“秃天虎虽狂妄,但我兵误入国界,伤其将卒,理亏在我。今虽胜之,恐结怨更深。倘番主震怒,兴兵再来,我虽不惧,终难安国安民。”

  狄青随即命人将秃天虎之首配归尸骸,备棺殓葬,与秃天龙同殡一处;战死番兵一并掩埋,肃军纪、安民心。又令三日之内按兵不动,若敌无再举,即转兵往西夏。

  正平关内,番将夫人多花女,心中不安:“狄青兴兵无由,伤我国将,相公奋战未返,事态堪忧。”正惶急间,报声传入:“秃总兵阵亡!”多花女闻之,惊怔数息,忽而掩面痛哭,声嘶泪下:“狄青,你杀我夫命,我与你势不两立!”

  这多花女原是番王兵部尚书脱伦之女,幼承将门家训,颇具武略。她按剑起身,连夜点兵,誓报血仇,挥师奔安平关而来。

  是夜风寒如水,星月无光,番军旌旗压夜而至。两关相隔百五十里,虽不能即到,然战火之兆已然逼近。

  狄青三日按兵,果闻探子回报:“多花女率兵杀至,今已近关。”他长叹一声:“误杀其夫,仇恨难解。此战若能和,不必动兵。”

  便传令:“四虎将且勿轻动,先遣石玉试以言解。”

  众将称是。未久,炮声大作,飞尘而起,小军来报:“多花女阵前讨战!”石玉奉令出营,银盔金甲,英姿逼人,手持双枪,疾驰至阵。

  正对阵前,一番女甲胄在身,双刀雪亮,立马沙中,眉目之间尽是杀气。

  石玉远观,暗思:“元帅命我言和,此女丧夫之痛,焉肯受我之劝?既然讲之无用,便与她正面交锋,尽展兵威。”

  不待多言,双枪电掣而出,多花女怒喝,双刀奋起,刀枪交鸣如雷,战意冲天。

  一男一女,一来一往,杀至六十余合。石玉原本念她女流,数次留情,却反令其错估虚实,刀势愈加凌厉。

  石玉一怒,再不相让,枪如游龙连环而出,多花女两臂酸麻,脚下不稳。正值破绽显现,石玉一枪中其心窝,血溅黄沙,番女坠马而亡。

  那日正午,战场尘烟未散,张忠和李义得知秃天虎已经战死、大营被破,心中振奋,连忙拍马大呼:“敌将既亡,天意归我,快趁势拿下正平关!”

  他们当即带兵冲锋,三将齐心,鼓声如雷,喊杀连天。番兵原本已被杀得心慌胆裂,这时又见大军杀来,哪里还敢抵挡,转眼四散奔逃,许多人丢盔弃甲、跪地求饶。阵地之外,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宋军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夺下了正平关。城中百姓见兵临城下,惊惶失措,有的逃往山林,有的关门闭户,整个城池空荡荡一片,街头冷清,人影不见。

  石玉带兵入城,见此情形,心中有些不忍,连忙命亲兵约束士卒,不准扰民,同时贴出告示,安抚百姓,稍稍稳定了局面。他随后又命人点查城中金银粮草等物,等候元帅狄青到来定夺。

  不多时,狄青率军入城。他在马上远远望着这被误夺的番邦要塞,看着空城废屋与百姓逃离的残景,心中愈发沉重。下马后,他步入城内,面色黯然,对众将说:“误入异国,错杀无辜,还夺了人家关隘,这已是错上加错。此城金银财物,一物不得动,全数归还。”

  狄青当众下令,军中无人敢违。随后他回到帅帐,坐于主位,神色沉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诸将在旁,皆不敢出声。

  过了片刻,他缓缓说道:“因焦廷贵一时指错了路,我误闯鄯善国,闯下这场大祸,死的死、伤的伤,虽夺一城,焉能说成战功?眼下该杀焦廷贵,未必能息战;若不杀,理法难容。即便将来战胜西夏,我这一节也难逃陛下问罪……”

  众人默然。元帅此刻的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他又命人将战死的番兵尸体一一掩埋,且将多花女的尸身与秃天虎合棺安葬,安置在城北山坡之上,还特设香案灵位,遣兵轮值守灵。元帅叹息道:“这一切刀兵,原本都是误会造成的。我若能活着回朝,定当上奏圣上,为二人立坟封赏,超荐亡魂,也好稍慰我心。”

  夜深人静,营中灯火昏暗。狄青独坐帐中,一言不发。酒盏未动,案上兵符不离身,他静静望向窗外城北,那里是秃天虎与多花女的合葬之地。他的眉头始终紧锁,心中满是沉沉的懊悔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