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泾渭分明-《杨府群英记》

  李太后还宫的消息刚传进京城,满朝文武顿时一阵骚动。那些早已察觉风向的朝臣纷纷私下打听:“太后真的回来了?圣上是否亲迎?”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忽有快马飞驰进城,报称銮车已到,众官闻讯,立即换上朝服,赶往南郊城门外恭迎。

  午后阳光暖照,官道两侧旗幡高张,红色的羽林军披挂整齐,肃穆如山。金銮车辇在众目睽睽下缓缓驶来,马蹄踏在青石路上发出沉稳有力的回响,仿佛一次次敲在人心头。车驾还未停稳,众官员已列队跪伏,道旁齐呼:“恭迎太后归宫!”

  仁宗赵祯亲自下车,神情庄重,一一巡视跪迎诸臣,随即下令:“诸位不必多礼,接驾既毕,即刻退下。御林军速归本部整肃,候旨听赏。”语气平和中带着不容违逆的天威。文武百官躬身而退,心中却早已激起千层浪:今日之后,朝局必将大变。

  皇宫之内,早已张灯结彩,宫人们忙得脚不点地。曹皇后亲自率三宫六院、妃嫔嫔御、以及众多内监宫娥,列队站在中宫大门前。红毯铺地,香炉袅袅,黄幔之下,宫墙静穆,金瓦耀光。

  太后的车驾一入宫门,天子率先躬身叩首,唤一声“母后”,声音低哑,隐隐哽咽。曹皇后紧随其后,屈身行礼。众妃嫔纷纷跪地参拜,宫道两旁跪满人影,口中齐呼“太后万福”,声音如浪涌动。

  李太后缓缓下车,神色宁静而威重。她扫了一眼跪拜众人,摆摆手道:“都起来吧,大家都辛苦了,各自回宫歇息,不必再此伺候。”语罢目光一转,停在天子身上,“你,留下。”

  宫人们纷纷起身退下,只余母子二人留于宫中。殿中陈设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李太后抬头望向殿顶,灯纱微晃,回廊寂静,心中百感交集。她走入大殿,在软榻前坐下,语气低缓:“算起来,我已经离开这里整整二十年了。当年被逐出宫门,流落陈州,住破窑、吃粗粮,只当这辈子要死在那泥墙草屋之间。却没想到,今日竟还能再回到这龙阙宫中……这一切,全赖包拯之力。”

  仁宗赵祯低头道:“母后受苦,皆是儿臣之过。如今真相既明,郭槐罪恶滔天,应当伏法;安乐宫刘太后,纵容奸谋,焉能免责?南清宫狄太后当年隐瞒真情,也该一并裁断,还请母后定夺。”

  李太后闻言,目光一沉,缓缓说道:“你为天下之主,这点事都还要请我断处,未免太叫我失望了。当初若不是陈琳冒死将你送去南清宫,狄氏褪下襁褓将你一手养大,视若己出,你今日还能坐在这御座上吗?虽不是她亲生,却也有三年乳哺之恩。至于刘氏,她心肠狠毒,谋害本宫,的确该罚。但她毕竟是你父皇的正宫,就不再追究了。”

  她顿了顿,又道:“陈琳救驾有功,应当厚赏;寇宫女为此丧命,应当追封列名族谱,这些你与参政大臣再行商议。但郭槐这贼,十恶不赦,绝不可姑息!立刻传令包卿,依法定罪,正法于市。”

  天子连声称是,心中一阵激荡,只觉母后的冷静与果断远胜朝中诸臣。他低声道:“母后如此宽厚仁慈,世间少有。”

  李太后目光微垂,沉声说道:“刘氏至今未现身,想来是无颜来见我。我倒要亲自去安乐宫走一趟,看看她如今是个什么模样,有何脸面来解释。”

  说罢唤宫娥引路,正要起身时,便有一名宫女神色慌张地奔进殿来,跪地高声禀报:“启禀太后、万岁,刘太后在圣驾出京之后,已在安乐宫以红绫自缢。”

  天子眉头一皱,语气凌厉:“如此大事,为何不早奏?”

  宫女连连磕头,战战兢兢道:“东宫娘娘吩咐过,太后回宫是大喜之事,若一开始就报丧,恐冲喜气,故而吩咐我们暂且隐瞒,待稍后再报。”

  李太后听罢,脸色一黯,轻声叹息:“可怜她终究还是怕了,没等我说话,自己先走了一步。她若多等几日,便知道我原不欲追责。”话音未落,两行清泪已悄然滑下。

  天子却冷声道:“既然缢死,可曾下葬?”

  宫娥如实回禀:“尚未入殓,只等万岁回来定夺。”

  李太后一时间神色复杂,许久才说:“她虽有过,却也是先皇正后,且已自尽,也算赎罪。好生成殓,择日送入先皇陵园。”

  天子断然摇头,声音低沉却坚决:“此事断不可行。她欺瞒先皇,乱我宗庙,如今虽死,仍难赎其罪。若葬入皇陵,先皇在天之灵焉能容她?母后仁慈我知,但若情理不明,将来必为天下所讥。儿臣请另择墓地,草葬即可,不设丧仪、不举哀、不告百官。”

  李太后微微一怔,终是点头:“你说得在理,依你之议便是。”

  当日圣上下旨,命人以薄棺将刘太后草草收殓,于皇陵外侧寻一僻静之地另立小茔,不设谥、不设墓碑,不举丧、不穿孝,犹如宫中死去的无位嫔妃一般,悄然送葬,无声无息。

  刘太后之事尘埃落定,南清宫的狄太后也听闻李太后还宫,心中惴惴难安。她自知当年隐瞒太子身份之事,若被秋后算账,实难自保,便即刻入中宫请罪。

  她本打算依宫规行君臣礼,跪拜请安,谁知李太后却亲自起身,将她扶起,反拉着她坐下,语气亲切如常。

  狄太后羞愧不已,脸颊泛红,低头说道:“当年情势所迫,若提前说破太子身份,刘太后定不会饶我,我也保不住太子,只得含忍至今。更不知寇宫女早已通知娘娘逃出生天,直到今日才知您竟未死,这才敢放心。娘娘归来,是天下之喜。”

  李太后反倒一再感谢:“我儿能保住性命,多亏你这些年照拂。我在破窑之中受尽屈辱,心里最怕的不是死,而是怕他被害。如今母子得以重聚,皆仰赖你力护,我怎敢不谢?”

  两人正叙话间,天子进殿参见狄太后。狄太后连忙起身,神情尴尬,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李太后望着她,笑道:“你是他的养母,何须拘礼?都是一家人了。”

  当日李太后又命内监前往天波府,亲请佘太君入宫。老太君闻召,即刻整装而入,宫门前恭恭敬敬地跪拜请安。李太后亲自扶起,邀入殿中寒暄许久。

  不多时,宫中传膳,设下寿宴。李太后、狄太后、佘太君三人同席而坐,后宫内外皆备酒肴贺宴,金灯高照、丝竹不绝,宫人往来忙碌,笑语盈盈。

  这一夜,宫廷内热闹非凡,仿佛多年积压的风雨一扫而空,从太后归宫起,这场皇权更迭与家国恩怨,也终于迎来了圆满的节点。

  次日清晨,金殿之上钟鼓齐鸣,秋风吹拂龙旗猎猎,天子端坐宝座,面色肃然。文武百官依序进殿,朝见如常。

  等朝仪毕,仁宗赵祯望着殿下众臣,缓缓开口:“包卿——”

  包拯闻声,出班躬身:“臣在。”

  仁宗赵祯说道:“朕昨夜思虑再三。寇宫女舍身护朕母子,沉水而亡,忠心可鉴。如今陈琳也冒死救主,情深义重。两人之恩,生死皆重,理当有所旌表。你以为当如何行赏?至于郭槐罪恶滔天,也该定夺。此事仍需你裁。”

  殿中静得几可闻针落地。

  包拯躬身正色奏道:“启奏陛下。寇宫娥当年救驾殉国,忠烈可敬,臣请追封为‘天妃元母’,起棺附葬皇陵侧地,另建祠庙,使其万世流芳,香火不绝。”

  “陈琳虽为内监,却忠义无双,舍命护主。臣请加封陈琳为奉恩公爵,赐府第、御膳终养,安排宫监照拂左右,荣宠礼遇以报忠诚;其后身亡,当敕令配享太庙,使其忠义不泯。”

  天子轻轻颔首,神色略松。

  包拯继续道:“郭槐一人,害主在先,谋母在后,几断王脉,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依律,当施极刑,斩首示众。”

  他语气沉稳,毫不迟疑:“臣请亲押郭槐至市曹正法,以彰国威民愤。并请召陈琳一同前往观刑,叫他亲眼见这贼子伏法,不枉他一番忠心。”

  天子闻言,肃然起意:“好。依卿所奏,朕悉依之。即刻着内侍宣陈琳觐见,听用命令。”

  包拯拜退,随即出宫,返回开封府衙。

  午后时分,他带领百余名差军前往天牢押解郭槐。牢狱中,郭槐面色灰败,形容枯槁,已数日滴水未进,整个人仿佛陷入混沌。差役传话于他,他也只是木然看人一眼,不答不语,仿佛聋哑了一般。

  到了法场,城东广场人头攒动,百姓闻讯,争相围观。市曹布置妥当,刑台正中架起木架与刑具,一侧摆着布幕、巨桶、绞绳等物,气氛冷肃。

  包拯身着官服,神色凝峻,先一步登台。陈琳也在内侍搀扶下赶至,虽年近九旬,步履不稳,却仍坚持登上台阶。两人对面而坐,台下众军肃立,百姓静默。

  郭槐被五花大绑押至台上,跪伏在刑架前。他眼神空洞,像是早已认命,亦不挣扎,亦不言语。

  包拯沉声开口:“此人郭槐,奸诈成性,谋害太后,欺君误国,罪证如山,朝廷审判已定,今以国法正之,以告天下。”

  陈琳神情沉静,微微点头。他望着郭槐那张面目枯槁的脸,心中翻涌百感,却也无悲无喜,只觉一桩恩怨,终于到了尽头。

  刀斧手受令,将郭槐押至刑架,按国法执行斩首。短刃寒光一闪,郭槐头颅落入桶中,尘埃落定。

  陈琳亲眼目睹全过程,终于长舒一口气,眼角湿润。他望着包拯,低声说道:“多谢大人为国为主,伸此公道。此贼终于伏法,老奴多年心结,总算落地了。”

  包拯微微颔首,回以一礼:“陈公公之忠,朝廷有目共睹,天子亦铭记在心,封赏之事,不日便下。”

  陈琳拱手谢道,神情虽老,却难掩一丝清明的骄傲。是日正午,刑毕人散,包拯亲送陈琳回府。老内监靠坐在车中,闭目养神,心头却是前尘往事如走马灯般掠过——从宫廷风雨,到陈州旧事,终在这一日告一段落。

  这场正法之举,百官称赞,百姓欢呼,京城传颂,一时间“包公铁面断奸、陈琳忠心护主”之名,传遍街头巷尾。

  天子闻报郭槐伏法,沉冤得雪,大悦。下旨敕封陈琳为奉恩公爵,赐府邸、御膳终身,内宫设宴褒奖,又命三法司选日建祠纪寇宫女忠烈。文武百官群起祝贺,称此举仁而有威、正而不偏。

  ——正所谓,忠臣未必是手握兵权的大将,清流也可出自宦官一人之身;而奸邪之徒,即便高居内庭,亦难逃天理昭彰。

  当夜,陈琳在府中抚膝而坐,夜饮小酒,院中灯火如豆。他望着庭中那株枯槐,轻声自语:“这世道,终究没有辜负我。”

  陈琳因亲见郭槐伏法,心中痛快,朝中官员皆称他忠义可嘉,朝廷上下也尽赐封赏,不一日间,举国皆知。

  郭海寿自李太后归宫之后,心意渐定。他自幼惯于清贫,从不贪慕荣华富贵。虽被天子尊为义兄,百官敬称“恩公”,但他始终不愿身居朝堂,甘心回陈州守老生活。天子三番两次挽留不得,李太后闻言,更觉心中怅然。

  那一日,李太后唤海寿入宫,二人母子苦尽甘来,本当朝夕相守,却听他执意要离,太后心头顿觉一阵酸楚。她望着海寿,轻声说道:“孩儿,我与你母子相依十八年,那时虽在破屋寒窑中,却从不分离。如今苦尽甘来,你我该在宫中相伴,才不枉往日的艰难。你既得太平,为何反要离开?这陈州虽是旧地,也怎比得上宫中安乐?你舍我独去,怎不叫为娘难过?”

  郭海寿听了这话,低头不语,片刻才抬起头来,眼中已有泪光闪动。他恭敬答道:“母亲放心,孩儿并非无情无义,只是我性情素来淡泊,您也最是清楚。朝中礼数繁杂,规矩太重,孩儿怕言行不周,反成笑柄。如今圣上在侧,娘儿重聚,儿也无忧。陈州离京不过三日路程,我定会常来常往,尽孝不怠。只愿母亲圣上恕我违命之罪,成全我这份归意。”

  海寿言语诚恳,眼中热泪悄然滑下。太后见状,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好强留。她与海寿相处二十年,深知此子心地敦厚,从未违逆自己一句,如今若非心有所持,断不会执意离去。于是擦去泪水,缓声说道:“既然你心中早有主意,我也不勉强。只是此去陈州,也得好好安排。先前圣上已命地方官为你修建府第,你且留几日,待新府完工,再命官员送你归乡。”

  郭海寿应诺,跪谢太后,心中五味杂陈。

  此后几日,城中亲王宗室、阁臣大臣纷纷来访,潞花王、静山王、汝南王轮番设宴相请,六部尚书、四方大员皆以兄礼待之,不胜其敬。郭海寿在宴席上亦礼貌周全,言语谦和,人人称他为贤良君子。

  李太后则安居宁泰宫,终于享得清平岁月。她每日起居有专人侍候,饮食起卧,皆称心如意。圣上与诸妃子每日早晚请安,从不懈怠。

  太后有时独坐宫灯之下,殿影沉沉,万籁无声。她心神一静,便将六宫诸妃举止言行逐一过目。宫中粉黛虽众,姿态各不相同:有的温婉端庄,恭顺有节;有的柔静安和,言笑皆守规矩。惟庞贵妃一人,虽生天姿国色,举步顾盼之间却隐着一缕戾气,眉梢上常露轻慢之色,似不将天下万物放在眼里。

  李太后阅人已久,凡人心善恶,往往在无声处便可分辨。她越看庞氏,越觉其人外柔内锐,神情之中藏着几分狠意,与当年刘宸妃并无二致——笑里含锋,柔腻之下带着阴寒。太后虽不露声色,却暗暗记下,心头已起警意。

  一日后宫清静,帘影微动。太后召仁宗入内,屏退左右,只留母子相对。太后端坐榻上,目光深定,语气缓而有力:

  “皇儿,六宫诸妃各守本分,唯庞氏虽貌美如花,然眉眼狠厉,神中带戾,绝非常善之妇。此辈若得势太过,必如藤蔓攀树,缠绕不休,日久成祸。皇儿切莫因她一时容色,误了长远。”

  仁宗微怔,欲开口辩解。太后却抬手制止,目光如寒潭深水,声调更低:

  “昔年刘氏,亦以美色承宠,巧笑柔言中却藏利刃,险致狸猫换太子之祸。庞氏之性,与刘氏无异。六宫之中,最难防的不是刀兵,也不是阴谋,而是掩在朱唇粉面下的那一线狠心。一旦执权得宠,必成后患。”

  仁宗闻言,心头大震,不敢轻忽,只默默垂首。

  太后见他神色沉重,方收回目光,轻叹一声:

  “母后所言,并非为私人好恶,只为社稷与你。美色可迷人,阴心却能倾国覆家。皇儿,你须牢记——宠爱可以随心,权柄却不可轻授。慎之,再慎之。”

  宫灯微晃,太后影子落在帷幕上,清峭如刀。仁宗立于殿中,心生寒意,知母后所言皆为至理,不由暗暗警醒。

  仁宗赵祯闻言,肃然起敬,连声称是:“儿记下了。”

  太后点头,又提及旧事:“寇宫娥、陈琳救主有功,寇宫娥虽早已亡故,至今尚未得国之旌表,须早早追封,使其在天之灵得感君恩。包拯忠心耿耿,也该加封爵位。郭海寿既执意归陈,也不必强留,只须加封官爵,厚赐金帛,以酬十八年之恩。陈州府第既已完工,择日颁旨送他荣归。”

  仁宗赵祯当下允诺:“一切听母后吩咐。”

  当日便命中书省草拟诏书,着地方官加紧整理新府,令京中礼部挑选吉日,为郭海寿设宴送行。李太后虽知他终将离去,心中难免酸楚,但见他仍安然在侧,便也安心几分。

  此后宫中风浪暂息,太后在宁泰宫内静养天年,天子在朝理政勤勉,内外渐归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