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否极泰来-《杨府群英记》

  刘太后在宫中自缢,殒命红绫之下,命赴黄泉。她年仅十六入宫,锦衣玉食,二十五年风光不减,那一夜,她静静地将所有人遣散,只留下一盏孤灯,独自跪在神龛前,拜谢先帝。随后,她用一条红绫,悄然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一朝命丧冷殿,终究因心怀妒念、暗害无辜,如今命丧宫中,也算自食其果。

  待宫女和内监发觉时,她已经没有了气息。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宫中顿时大乱,四处传唤救人。有人连忙解下红绫,有人唤太医,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向各宫禀告。但刘太后的魂魄已散,再无一丝生机,终究是大限已至,神仙难救。

  仁宗赵祯亲排銮驾,启程前往陈州迎接亲生母后。天子出行,声势浩大,前后军阵齐整,御前侍卫披坚执锐、甲光照日,刀戟森列。文武随驾,大臣并列。龙车凤辇,宫娥宫监,一道道仪仗行于长街;钟鼓齐鸣,旌旗飘扬,百姓扶老携幼,挤满街头围观。皇城之威,动九重之地;圣驾之临,令四野震动。

  在队伍前列,包拯骑马先行,一路直入陈州。地方官早已布下香案,满城张灯结彩,街道洒扫干净,两旁罗列香烛供案,迎驾之礼极尽隆重。

  包拯下了八抬大轿,身后铁甲步军十数人列阵护卫,直奔陈州西门之外那座破败旧窑。

  此窑便是李太后二十年来寄身之所。她不愿迁居官舍,众官员只得因地改建,将原本破落荒屋修缮为堂。梁柱画饰,窗棂雕花,虽不及宫中华丽,然也算一方净居。堂中又置宫人侍女,器皿饮食俱备,只为等那一日真相大白,皇母归宫。

  李太后义子郭海寿,日日服侍左右,至此已过十余日。这日正午,他推门而入,满面喜色:“母亲,包大人来了!”

  太后闻言,精神微震,端坐问道:“可是在外?他可说要见我?”

  海寿点头道:“就在门外,特来拜见母亲。”

  李太后道:“我儿且请包大人进来罢。”

  海寿领命出去传话。包拯一声令下,护从兵士留于门外,他缓步入堂,行至近前便拜伏在地:“臣包拯,拜见太后娘娘。”

  李太后抬手轻声:“包卿不必拘礼,快快请起。”

  包拯应声而起,肃然站立。太后望着他,神情复杂,问道:“包卿回朝之后,此事可有进展?”

  包拯拱手回道:“启禀太后,郭槐已经认罪伏法,狸猫换太子的事情已查得水落石出。圣上得知后震怒交加,亲自下旨,前来迎接太后回宫。”

  李太后闻言,两手微颤,眼中泪光闪动,长叹道:“这桩冤屈二十余载,今日终得雪洗,全仗包卿之力。老身若不能重返皇宫,本欲在此破屋凄苦度日,死亦无怨。只恨当年含冤逃亡,仇人却享富贵荣华,天理昭昭,何其迟也!”

  她说至此,语带哽咽,强自忍住泪意。

  一旁郭海寿插言冷笑:“当今圣上也称不上贤明。他不念生身母亲,反将他人当作娘亲,岂非大不孝?若非包大人忠心为国,今日母亲恐怕仍沉于泥淖。待圣上亲来,孩儿且代母骂他几句,也好出这一口冤气!”

  包拯闻言,神情肃穆,劝道:“此话差矣。圣上当年不过襁褓之中,饮乳为生,怎知幕后之事?他亦是受蒙蔽之苦,今日能亲来迎接太后,已显仁孝。”

  李太后闻言,轻轻点头,对郭海寿道:“包卿言之有理。我儿切莫妄语,失了君臣之分。若因一时忿怒而出言无状,反惹非议,岂不本末倒置?”

  郭海寿见母亲教诲,也知理亏,低头应道:“孩儿记下了,不敢造次。”

  包拯进言道:“臣请娘娘更换宫中官服,整冠待迎圣上。”

  太后低声道:“我身着布衣多年,已习惯了这等粗衣破衫,如今再着凤冠霞帔,倒觉不适。”

  包拯劝道:“太后此言差矣。如今冤屈已雪,圣上亲至,百官在列,若仍以寒布示人,反失皇家威仪。枯木逢春,镜尘已拭,正应光明正大还朝,令世人共仰。”

  太后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那便待皇儿先见过我,再换不迟。”

  言犹未尽,忽听堂外一骑飞驰而至,流星马踏尘而来,急声高呼:“圣驾已到!”

  包拯立即出堂迎驾,跪伏于道旁。只见仁宗赵祯亲自步行而来,不乘凤辇、不放礼炮,唯恐惊扰生母。左右不过数员大臣随行,仪仗皆止于街外。

  赵祯目光焦急,直奔破窑内堂。包拯朗声入内通禀:“娘娘,圣上已至。”

  李太后此时因多年悲伤,已双目失明,双手在空中摸索,颤声道:“皇儿……你在哪里?”

  赵祯早已泪湿眼眶,快步上前,跪倒在母亲膝前,哽咽道:“母后,儿在此。”

  李太后两手探出,摸到儿子肩膀,身子一颤,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她颤抖着抚摸着儿子的脸,随即泪如泉涌:“皇儿,娘盼你这一刻,已经盼了二十年了……当年一别,心如死灰,哪想今日还能重逢?这都是老天垂怜,若无包大人与海寿二人忠心护我,守我左右,只怕我早已命丧沟渠。”

  说到此处,声音渐低,喉中哽咽,泣不成声。

  赵祯抱着太后之手,潸然泪下。破窑之内,母子重逢,感泣天地。

  堂中静默片刻,仁宗赵祯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悔意,双膝跪在母亲面前,泪水决堤般夺眶而出。他声音低沉而颤抖,带着一腔愧疚,哽咽道:“母后……儿为九五之尊,身披龙袍、玉食万方,然而您却在寒窑中受苦受辱,这样的君子之位,儿还有何面目再坐?儿罪该万死!”

  他长叹一声,语气越来越激烈:“母后若不肯原谅,便请您治我之罪;若不忍下手,也请将我幽禁冷宫,另立贤孝之人承继大统,儿绝不怨悔!只望母后、包卿与郭兄二人所救之恩,儿此生铭刻在心,绝不敢忘!”

  说至此处,赵祯已泣不成声,伏身而拜,泪如雨下。

  此情此景,殿中的几位随驾大臣无不动容,纷纷下拜,齐声劝奏:“陛下当年尚在襁褓,怎能知晓宫中阴谋?这本非陛下之罪,请圣上切莫过于伤情,以免有损龙体。如今天道昭然,冤情得雪,母子相见,实乃千古喜事。陛下应迎太后还宫,奉养天年,才不负今日上天垂怜。”

  李太后听着众人言语,神色平静,缓缓说道:“各位大臣平身。老身如今双目已盲,残身一具,心早已死过一回。这二十年来,我不曾奢望能再踏入宫门,能见到皇儿一面,已是上天眷顾。如今冤情已明,我心已安,纵在这寒窑中终老,也无怨无悔。”

  众人还未及应答,赵祯再度伏地叩首,言语坚定:“母后若不愿回宫,儿也不敢独自回朝!儿愿常伴左右,侍奉母后,以报万一罔极之恩。若我一人回宫,必为臣庶所议,惹天下非议,愧对宗庙列祖。”

  李太后闻言,心头震颤,沉声劝慰:“皇儿不必如此自责。当年你尚在襁褓,岂能知奸人诡计?这事从头到尾,怎能怪你?只是我如今双目全盲,就算回宫,又有何光彩可言?”

  赵祯听得太后语中决绝,愈发难忍胸中苦闷,他陡然起身,走出阶前,朝天长跪,诚心祈愿:“寡人今日亲迎母后,只愿与母后重聚团圆。可母后以失明之身不愿归宫,寡人又有何脸面回朝?恳请上天垂怜寡人一片孝心,使母后双目重见天日!寡人愿以国库之财,救济天下苍生;愿即日大赦天下,减免陈州十年赋税,以感天恩!”

  众臣听到赵祯这番誓言,皆动容不已。而就在此时,异象忽生。

  李太后只觉胸中沉重之气渐散,眼前那一片黑暗,似有光线微微透入。她缓缓睁眼,只见前方模糊中有光,皇儿跪在阶前,身边百官列拜。再眨眼时,那光愈发明亮,竟渐渐恢复清明。

  她惊讶之余,不禁伸手拭泪,哽咽道:“皇儿……我双眼竟然真的渐渐能看见了……这一定是你的孝心感动了天地,是上苍怜悯,是神明庇佑!”

  赵祯闻言,喜极而泣,连连伏地叩首:“母后双目得复,是天恩浩荡!是寡人此生所求!”

  众大臣纷纷叩拜贺喜,称此为“天人感应”、“孝感动天”。包拯泪湿眼角,拱手无言。郭海寿更是满面喜色,脱口笑道:“妙,妙!母亲双目真的看得见了!”

  赵祯抬眼看向他说话之人,疑道:“母后,这位是?”

  李太后回头含泪一笑:“这是我义子郭海寿,二十年来照料我饮食起居,衣食无亏,堪比亲儿。”

  赵祯肃然起身,正色道:“海寿是恩兄无疑。”随即转身向他打拱:“恩兄,请受寡人一礼。”

  他正要俯身下拜,包拯急忙奏道:“陛下不可。尊卑有序,君不拜臣,父不礼子,纵是有恩,礼不可乱。”

  赵祯微一迟疑,只得止步,拱手称谢:“恩兄,母后多亏你侍奉至今,此恩此情,寡人记于心底。待回宫之后,必有重赏,让你与母后同享尊荣。”

  海寿连忙跪下推辞,恭敬道:“臣不敢当。臣自幼受娘娘教养,如亲子一般,略尽孝心,理所应当,焉敢受圣上称谢?”

  赵祯上前亲手将他扶起,眼中真挚而感激。

  这时,李太后双目已能看清,见众臣仍跪伏在地,连忙说道:“诸位贤卿,请起身罢,老身感恩。”

  众臣谢恩起身,圣上便命郭海寿上前,向百官一一拜见。海寿虽不懂朝礼,只是低头行礼,神色诚恳。众臣因圣上有言,不便拒绝,也都回礼作答,只当他是皇恩所赐、天意之人。

  独有庞国丈一言不发,神情难掩不悦。

  包拯趁机上前奏道:“太后凤体复健,宜早更衣梳洗,换上官服,好随驾还宫。”

  李太后点头答应:“包卿奔波之劳,母子团聚,全赖你主持正义,改日再厚加封赏。”

  包拯躬身回道:“微臣尽职而已,不敢奢求太后厚恩。”

  早有宫娥内监上前跪请,为太后梳洗更衣。众臣纷纷告退,退至殿外静候。

  赵祯则命人将早已备好的冠袍玉带呈上,吩咐为郭海寿更换服饰。

  殿中气氛渐缓,内监恭敬地呈上冠袍玉带,那是一套四爪蟒袍,配有金边玉饰,贵气逼人。众臣退至堂外伺候,只留几人陪侍。郭海寿看着那一身龙纹礼服,不禁愣在原地,缓缓摇头,眼神中透着惶恐与不安。

  他低声说道:“我自幼穿惯粗布烂衫,吃惯粗茶淡饭,哪里配得上这般锦衣玉带?若披在我这身上,只怕亵渎了天恩。”

  话一出口,他已微微侧身,似要告退。

  李太后见状,轻轻唤住他,语气温柔却坚定:“我儿,莫再推辞。你为娘伴我十八载,从破屋寒窑到今日相认归宗,苦难历历在目。今日大冤已雪,理应共享富贵。你若自言折福,娘心如何安稳?”

  海寿听得娘亲这番话,心中一酸,双眼泛红,但仍迟疑不语。

  仁宗赵祯也温言劝道:“恩兄,若非你这十八年如一日地陪伴母后,寡人与母后今日岂能重逢?这份深情,朕难以忘怀。你若仍执意不肯受衣冠、不肯随驾归宫,只怕朕今生都难释怀。”

  郭海寿听罢,缓缓垂首,心中翻涌百感交集。他出身微寒,一介平民,如今却被天子唤作“恩兄”,更赐官袍厚礼,委实难以承受。他跪下躬身谢道:

  “圣上隆恩,臣心有愧,实不敢当。臣生性疏野,志不在富贵,若能留于破窑,陪伴娘娘终老,便觉此生无憾。”

  这话一出,太后眉头微皱,语气加重几分:“你怎可如此固执?皇儿是君,你是臣,为臣而逆君,等同子逆父母。况今日之情,皇儿句句出于肺腑,句句合于理义。你若推辞不受,倒叫我这个做母亲的为难了。”

  海寿一听,立刻改口,恭恭敬敬地跪下:“母亲训诲,孩儿不敢违逆。自当听从圣上之命。”

  赵祯这才露出笑意,亲自吩咐内监上前为海寿更衣。

  内监立即将那套蟒袍抖开,小心地替他穿戴整齐,又为他戴上冠帽、束好玉带。原本衣衫简朴的郭海寿,忽而被一身王服映衬,气质顿变。虽然略显拘谨,但也自有一股朴实沉稳的厚重气息。

  赵祯转向陈州知府等地方官员,下旨道:

  “郭王兄忠孝兼备,寡人感其义深情重。尔等即日起,将太后旧居之地扩建修整,改为王府,规制依照亲王之制,所需银两,由国库支应,限期完成。”

  命令一下,地方官员齐声领旨,立即着手筹办。

  这边太后梳洗更衣毕,已登上宫中专用的凤辇。周围宫娥内监环绕扶持,香风绕身。赵祯也回登銮车,满朝大臣随驾,郭海寿则坐上封赏赐下的大轿,衣冠楚楚,仪容整肃。

  前有仪仗开道,后有禁军护卫,马蹄声阵阵,号角悠长。车驾所过,街道两侧百姓跪迎不绝,人人传说今日“真太后认亲”、“郭恩兄封王”,无不感叹天理昭雪、人间有情。

  一路香烟缭绕,鼓乐齐鸣,旌旗招展。阳光洒在金黄的凤辇之上,仿佛照亮了李太后压抑二十载的阴霾。

  她轻轻掀帘看了眼窗外万民叩首的画面,眼中浮起久违的温暖神色。二十年前,她从宫门被抛出,孤苦无依;二十年后,她从寒窑乘凤辇还朝,万民夹道迎候,恍如隔世,实在如梦似幻。

  她心中清明,自知今日这一切,皆仰仗包拯一人。

  正是这位铁面御史,查明狸猫换太子的冤情,斩奸除恶,才使得沉冤得雪,母子相聚。她心里已暗自打定主意,待回朝之后,必重赏包卿,昭告天下,以表忠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