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牝鸡司晨-《杨府群英记》

  王炳听了马氏那番话,久久无言。原来王炳生性温吞,仕途数十载,心中两大忌惮:上惧君威,下怕妻言。此刻虽觉马氏言语刺耳,心中几分不快,嘴上却不敢分辩,只是长叹一声,转身吩咐侍环奉茶。

  二人对坐饮茶,气氛凝滞。马氏抿了口茶,打量着夫君面色,忽然冷笑一声:“老爷今儿怎的这般痴呆模样?一杯茶喝了两盏,半句话都不肯回,怕不是怪着我方才所言?”

  王炳微微摇头,低声道:“怎敢怪夫人?只因朝中命案牵扯极深,确实难断。”

  “既然不怪妾身,那就听我劝一句。”马氏目光一凝,语气也沉下来,“你现在若还犹豫不决,只怕要栽个大跟头。”

  王炳叹了口气:“夫人还有什么话,请尽说便是。”

  马氏放下茶盏,缓缓道:“你身居刑部尚书,往日所断何止千案?但这等内廷风波,却是千钧担子。如今郭槐已被拿下,包拯只需一句话,便要你审清狸猫换主的旧案。你若认真盘问,只是成全了他一句‘王兄辛苦’,自己却落得两宫太后记恨在心,何苦来哉?”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已领旨,卸责不得,那就装个样子便罢。升堂几次,作出审讯之状,最后上奏‘查无实证’,一切听圣裁。包拯要追,你自言审无所获;两宫太后若问,你亦言守成不越矩。如此一来,上下都好交代。”

  王炳轻声反驳:“夫人,这若真是李太后冤魂哀诉,圣上母子天伦重聚,岂非一桩千古佳话?我若明断此案,虽不得封侯拜爵,名留青史足矣。”

  “名?”马氏冷笑,“你只看那破窑妇人,疯疯癫癫,胡言乱语,也就包拯信她。若她真是李宸妃,那十八年来为何忍辱负重,不告不诉?再说世上官员成百上千,为何偏偏只有包拯管得这档事?他不是忠臣,是痴人。”

  王炳默然。马氏又逼近几分,语声低沉道:“你倒不想想刘太后、狄太后,她们威权如山,难道会容你将她们送上罪案之席?你今日若惹祸,不只是你一个人,妾身也要跟着受辱。我不等别人折辱,倒不如自己了断。”

  说罢,她骤然起身,手中茶盏猛地一抛,发出清脆之响,竟作势要撞墙。王炳脸色大变,连忙起身拉住,大惊道:“夫人,你不可如此轻生!”

  马氏泪水长流,挣扎道:“妾身这一条命,本就连着老爷。你若偏要与权势为敌,我活着也是拖累,不如早些了断,免得受辱。”

  王炳被她缠住,只得软声安抚,一边替她理鬓正冠,如同对神祗膜拜。心中一片凄惶,无奈之下,那本来坚定的铁石之心,终被妻子的哭声与狠劲搅成一滩软泥。

  他低声叹道:“夫人,你心思缜密,口齿犀利,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此案既已领办,总得有个章程。”

  马氏立刻收了泪意,扶着他坐回榻上,语气已缓和下来:“老爷只需依我所计,虚审数日,装装样子,然后以‘供词含糊、证据不足’为辞奏报天子。郭槐可暂保性命,两宫太后也会私下记你一功。你且放手依我安排,保你不但无事,反得重用。”

  王炳看着她神色自信,只得一叹:“也罢,也罢……夫人心机果然胜我,下官愿听从。”

  马氏喜形于色,亲自起身为他整衣理冠:“老爷你能听我之计,包拯再有手段,也不过是孤臣一人。等两宫一动心,早晚是你登高之日。”

  两人对坐谈笑,待侍环奉上夜宴,夫妻举盏言欢,说尽审案之计,只是这满室灯火欢颜之中,谁也不知,暗夜之外,冤魂未散,天理未昭。

  夜色沉沉,寒气侵骨,王刑部府中灯火尚明。少顷,有家丁匆匆进报,说是宫中王恩公公带着两名小内监,奉太后娘娘密旨前来。王炳闻言一惊,立刻整衣出堂迎接,将人引至私衙,屏退左右,恭敬接过密诏细读。

  那密旨写得极是婉转,字里行间却杀机毕露。其意不过一句话:若能审得郭槐并无狸猫换主之事,将罪责反推于包拯,太后便厚赐金珠,另许高官大爵;若是抗旨不从,任包拯深查旧案,便将王炳一并治罪,毫不姑宽。王炳看罢,心头顿觉沉重,但终究还是收下了太后赏赐的金珠宝物,当即吩咐两名内监先回宫复命,只留王恩一人,他低声说道:“公公回禀太后,下官心中已有成算,必不负重托。”

  王恩大喜,拱手道:“王大人高义,太后自会铭感于心。金珠乃小事,太后还曾言,日后必有王公之位可候。”

  王炳一面赔笑一面送客。回到内堂,他命人将太后所赐赤金五十锭、明珠三百颗一一点清,命家丁抬入后堂,亲自告诉夫人马氏。马氏闻讯,喜得合不拢嘴,笑道:“老爷!妾早劝你休要为这无凭白事操心,如今你总该明白了。你若依你那迂腐主见,只怕此时满门早已不保,哪还得这大富贵?”

  王炳点头附和,脸上也难掩喜色。他放下戒心,吩咐道:“这些赏物先收妥了。”马氏亲自安排,转头又说道:“老爷,我还有一事相告。九千岁贵为天家权臣,岂可囚于冷牢?理应速速请至私衙,安置款待一番,既是情分,也显得你识大体。”

  王炳一听也觉有理,只是谨慎道:“夫人所言极是。但夜晚动静多有耳目,不如夜深之后悄然遣人前往天牢,将他接来。”夫妻商议已定,便在府中设酒设席,准备迎请郭槐。

  包拯当晚并未安寝,他素知朝中局势复杂,心疑刘太后必不会善罢甘休,便着便装青衣,头戴小帽,只带张龙、赵虎、董超、薛霸四名随从,于月色下悄然出门查访。他一路走过通衢大道,街市清冷,灯火已尽,唯有一轮朗月高挂,寒光洒地,影影绰绰,如银泻瓦。

  行至刑部衙门近前,只见一人形迹可疑,从胡同一角悄然而行,衣袍虽贵,动作却鬼鬼祟祟,见人便避。包拯起疑,当即上前喝问:“前面何人,夜半而行,为何事由?”那人正是王恩,骤被拦下,惊慌失措,嘴唇翕动,答不上话来,拔腿便跑。

  包拯喝道:“拿下!”张龙赵虎如鹰扑雀般飞身擒住王恩,将他扭至灯下。包拯定睛细看,已认出是宫中得力太监王恩,冷声道:“你深夜独行,可有火把随身?既奉圣命,为何见我便逃?”

  王恩被一番逼问,汗如雨下,口中胡乱辩解:“奴才……奴才是奉圣上旨意,送命令至刑部。”包拯冷笑道:“若真奉旨,缘何如此鬼祟?你口称圣命,可有诏文?又可有随从?你这行止,只怕不是奉君之命,而是奉后之意,行贿买人,图谋遮掩。”

  王恩闻言愈发惊慌,磕头如捣蒜:“大人明察,奴才只是听命办事……太后……太后密旨交代……”包拯断然喝道:“带回开封府!天理何在,国法何存!如此欺天瞒主之事,焉可轻纵!”

  众人押着王恩,星夜赶回开封府。更鼓三下,包拯冠带披身,升堂开审。四周灯火通明,捕快列阵如墙。王恩被押至堂前,仍是硬着头皮,口出狂言:“放肆!我是奉命差人,谁敢擅拿?”

  包拯一拍惊堂木,声如钟鸣:“胡言乱语!你若真奉圣命,为何支吾躲闪?本官早已查知你受刘太后之命,前来贿赂王刑部,意欲混淆黑白、庇护郭槐。今日你再敢巧言令色,便叫你尝尝大宋堂堂天子御前待诏的铁律!”王恩终于面如土色,俯首不敢再语,他心里想着:“这包拯果然厉害,我受命行事的事竟然被他一语道破。但只要我咬死不承认,他也没证据治我罪。”

  于是他强撑着说:“包拯,你别胡说八道!我明天就奏请圣上,让你人头落地!”

  夜色沉沉,月华如水,包公正襟危坐于开封府堂上,灯影下满面铁青。

  包拯一看他还嘴硬,立刻下令加刑。王恩实在熬不住了,暗想:“包拯这个人执法不讲情面,就连圣上都要让他三分。我要是再撑下去,只怕小命不保。”

  王恩被夹棍夹得皮开肉绽,终于挺不过这等酷刑,口风一松,将刘太后所赐密旨与金珠重赏一一招出。包拯闻之冷笑,命人将其押入后堂空房,锁枷枷押,不许一人探望,吩咐役人严密看守,严禁泄漏半字风声。

  包公坐于书案之后,长久不语,手指缓缓摩挲案上的奏章,心念却已沉入如墨夜色之中。此时心思如电:刘太后所行贿赂有实证在前,王炳是否受贿办案,尚未可知。若他心存忠正,自会将赃物呈出,反坐太后之非;若他贪赃纳礼,包藏祸心,欺天罔君,便是欺君之罪,当斩不赦。念及于此,包拯眸光如刃,冷意透骨——此事不可声张,且暗查后事,待机行事。

  刑部王炳府中,灯火尚明,门窗紧闭。王炳差人密送郭槐出天牢,自西门引至私宅内衙。郭槐虽被收押,却毫无惧意,衣袍整洁,神情安然。果不其然,甫一入堂,便见王炳满脸笑容,恭恭敬敬躬身迎入,言辞殷勤有礼。

  王炳早命人于正厅设下厚毡软席,东西分坐,中置暖炉香薰。郭槐安坐主位,王炳则侧身陪席,一如家宴。郭槐见此景,心头笃定——果然太后已布置周全,不出数日,便可脱身。

  王炳轻声道:“老公公今日惊动天颜,实乃枉受诬陷。包拯此人,外刚内执,仗着一身清名,不知进退。满朝文武,皆心有不平,若此案落他之手,老公公恐难脱重刑。下官虽才薄职卑,幸得万岁信任,方得领此重任,今夜召请老公公,正为私议周全之法。”

  郭槐眉毛一扬,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朗声笑道:“王大人真乃识时务者。咱家久居深宫,何曾惹此是非?如今既知你我同心,事情好办。”

  王炳遂将太后密旨、金珠重赏之事细细道来,又低声言道:“太后懿旨已达,下官也早有护公之心,只是日间人多耳杂,不敢妄动。今夜静谧,方敢备酒,略表心意。”

  郭槐闻言,更觉欢喜,拍案道:“王大人明达周全,实为社稷栋梁。我郭槐今日虽暂避风头,日后必有厚报。”

  话语落定,王炳笑令家丁献酒,热气蒸腾,香气盈堂。杯盏交错之间,两人言语愈加投机,谋划多端,不觉已至更深时分,外间风静如洗,唯厅内灯火未熄,低语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