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的余晖像一摊凝固的血,泼洒在玄华峰下连绵起伏的匈奴营帐上。晚风卷着草木的腥气与烤肉的焦香,在营地里肆意游荡。数十座营帐的间隙,燃起了数不清的篝火,火舌舔舐着架在铁架上的羊腿,油脂滋滋作响,滴落进火堆里,腾起一阵阵带着烟火气的火星。三三两两的匈奴士兵,或坐或卧,围在篝火旁。他们大多卸下了沉重的铠甲,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手里攥着粗糙的酒囊,灌下几口辛辣的马奶酒,脸上却不见半分酣畅,反倒满是郁愤与不甘。“啐!”一个络腮胡的士兵狠狠将啃得只剩骨头的羊腿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篝火边,溅起几点火星。他抹了把嘴上的油渍,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怨怼,“什么玩意儿!打了三天,连玄华峰的山门都没摸着,反倒被那群道士当兔子撵着打,现在倒好,挨骂的是我们!”“就是!”旁边一个瘦高个士兵立刻附和,往四周警惕地扫了一眼,见没有巡逻的亲兵,才敢放大了嗓门,“那日在山道上,刘曜将军亲率三万禁军,何等威风?结果呢?还不是被那个白衣道士一指头就逼退了,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到!现在倒好,转过头来骂我们是废物,他自己又算什么?”瘦高个士兵的话音刚落,篝火旁突然响起一声冷喝:“好大的胆子!”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个身着玄铁铠甲的亲兵,正从阴影里大步走出。为首的伍长腰间挎着弯刀,脸上带着倨傲的神色,目光像鹰隼般扫过围坐的士兵,眼底满是戾气:“军营之内,竟敢妄议将军,你们是活腻了?”篝火旁的喧闹声瞬间死寂,士兵们脸色煞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亲兵对视。唯有方才说话的瘦高个士兵,梗着脖子,脸上的愤懑压过了恐惧。“怎么?我说错了?”他猛地站起身,指着玄华峰的方向,声音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豁出去,“刘曜将军亲率三万精锐,被那白衣道士一指头逼退,连人家衣角都没碰到!如今我们五万大军困在山下,被道士耍得团团转,他不思破敌之策,反倒骂我们是废物——他自己打的败仗,难道就不算废物?”这话像一颗炸雷,在营地的夜色里炸开。周围的士兵倒吸一口凉气,有人慌忙拉瘦高个士兵的衣角,想让他闭嘴,却被他一把甩开。亲兵伍长气得脸色铁青,唰地一声拔出弯刀,刀刃的寒光映着篝火,晃得人睁不开眼:“反了!反了!你这贱奴,竟敢污蔑将军!看我不斩了你!”弯刀劈风而来,带着凛冽的杀气。瘦高个士兵却梗着脖子,连躲都没躲,只是死死盯着伍长,眼底满是嘲讽:“来啊!砍啊!砍了我,你能让玄华峰的道士退兵吗?你能让将军洗刷那日的屈辱吗?!”伍长的刀,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他看着瘦高个士兵那双豁出去的眼睛,看着周围士兵们眼底压抑的怒火,竟一时不敢落下。他知道,这一刀砍下去,怕是要激起众怒——这些士兵早已被连日的挫败与责骂磨掉了锐气,只剩下满腔的怨怼,此刻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燎原。“你……”伍长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咬着牙,将弯刀缓缓收回鞘中,“我不与你逞口舌之利!来人,把他绑了!押去将军大帐,听候发落!”两个亲兵立刻上前,扭住瘦高个士兵的胳膊。他却不挣扎,只是冷笑连连,嘴里还在念叨着:“绑吧!绑吧!就算绑了我,也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他刘曜就是个废物!是个……”话没说完,便被亲兵用布条堵住了嘴。篝火旁的士兵们低着头,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却没人敢上前阻拦。只有晚风卷着草木的腥气,呜咽着掠过营地,像是在为这个敢说真话的士兵,发出无声的悲鸣。亲兵伍长狠狠瞪了众人一眼,厉声喝道:“都给我听着!再敢妄议将军,格杀勿论!”说罢,他一挥手,押着被堵住嘴的瘦高个士兵,转身消失在夜色里。篝火旁,死寂一片。有人默默捡起地上的羊腿骨,狠狠砸在地上,骨裂的脆响,在夜色里格外刺耳。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阳皇城,匈奴王刘渊的王帐之内,却是一片狼藉。殿门大开,凛冽的寒风卷着雪花,呼啸着灌进殿内,将案上的烛火吹得摇摇欲坠。地上,散落着碎裂的青铜鼎、摔扁的酒樽,还有被撕成碎片的竹简,一片狼藉。刘渊站在殿中,身上的王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着,周身的戾气几乎要将整座大殿掀翻。他死死攥着手中的战报,指节泛白,纸张被捏得皱巴巴的,几乎要碎裂开来。“废物!都是废物!”一声怒吼,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刘渊猛地将战报掷在地上,抬脚狠狠踩了上去,像是要将那薄薄的纸张,踩进地底深处,“五万铁骑!五万啊!围一座小小的玄华峰,竟损兵折将,寸步难行!刘曜他是干什么吃的?!”殿内两侧,站着数个身着异族服饰的男子,正是五胡的其他首领。石勒站在最前列,一身黑袍,面容冷峻,目光落在地上的狼藉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其余几位首领,或是低头不语,或是面露幸灾乐祸,竟无一人上前劝慰。他们心里都清楚,刘渊此番动怒,不仅仅是因为玄华峰的战事不利,更是因为,这场仗,早已成了五胡各部的笑柄。“玄极门?易枫?”刘渊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两个名字,声音里淬满了杀气,“一个小小的道门,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也敢挡我大匈奴的铁骑?!”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殿内的众人,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传朕旨意!命幽州铁骑即刻驰援玄华峰!再调三万氐族锐卒,归刘曜麾下节制!朕倒要看看,他能不能踏平玄华峰,把那个易枫,给朕挫骨扬灰!”石勒闻言,终于抬了抬头,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息怒。玄华峰地势险峻,那易枫又身怀异术,强攻恐难奏效。不如……”“住口!”刘渊猛地打断他的话,双目圆睁,“本王意已决!谁敢再言退兵,格杀勿论!”石勒嘴角的弧度微微一僵,随即低下头,不再言语。殿内的气氛,顿时压抑到了极点。寒风卷着雪花,在殿内肆虐。烛火摇曳,映着刘渊暴怒的脸,也映着殿内众人各异的神色。这场围绕着玄华峰的战争,刘渊重重喘息着,胸口的怒火仍在翻涌,他死死盯着阶下俯首帖耳的众人,仿佛要用目光将玄华峰那座碍眼的道观焚为灰烬。他抬手抹去溅在脸颊上的酒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自认雄才大略,挥师南下以来,哪次不是所向披靡?何曾被一座小小的山门,一个无名的道士,逼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传令下去,”刘渊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冰雪,“凡有郡县敢为玄极门输送粮草者,夷三族!凡有百姓敢藏匿晋室宗室者,同罪!”他要困死玄华峰,要让易枫和那群道士,尝尝山穷水尽的滋味。 阶下的传令官应声退下,靴底踩过满地的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石勒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讥诮。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心里早已转过百八十个念头——刘渊这般气急败坏,分明是乱了阵脚。玄华峰地势险峻,易枫又身怀异术,强攻不过是徒增伤亡。五万铁骑尚且寸步难行,再增兵数万,又能如何?不过是把更多的匈奴儿郎,填进那座山的无底洞里罢了。其余几位胡族首领,亦是各怀心思。有人想着若是刘渊败了,自己便能趁机扩张势力;有人惦记着洛阳城里的财宝美人,不愿在此处耗费时日;还有人暗自庆幸,此番出兵的主力是匈奴本部,与自己的部族并无干系。殿内的烛火,在穿堂的寒风中忽明忽暗,将众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像极了此刻各自盘算的心思。而千里之外的玄华峰下,军营里的骚动,远比洛阳皇城的众人想象的更烈。亲兵押着瘦高个士兵往主营大帐走的消息,像一阵野火,瞬间烧遍了整片营地。篝火旁的士兵们再也无心饮酒烤肉,纷纷丢下手中的酒囊和羊腿,聚在营帐的阴影里,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那兄弟怕是要没命了……”一个老兵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作响,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没命又怎样?他说的哪句不是真话?”一个年轻士兵梗着脖子,声音里满是愤懑,“将军带着三万精锐,被人家一指头逼退,现在倒好,拿我们这些小兵撒气!连说句公道话都要被绑,这仗打得,憋屈!”“憋屈也得忍着!”另一个士兵叹了口气,“大王刚下了增兵的命令,这仗怕是要打到天荒地老了。”这话一出,周围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士兵们脸上的愤懑,渐渐被一层绝望的阴霾笼罩。是啊,增兵意味着更多的人要葬身于此,意味着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围困,还要持续更久。巡逻的亲兵走过,听到暗处的低语声,只是狠狠瞪了一眼,却不敢上前呵斥。他们看着那些士兵眼底压抑的怒火,看着那些攥得发白的拳头,心里竟也生出一丝寒意——这军心,怕是早已散了。主营大帐内,刘曜正烦躁地踱着步,帐外传来的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刀,寒光一闪,刀刃劈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一群废物!连点闲话都堵不住!”刘曜的声音里满是戾气,眼底的血丝,红得吓人。他知道,士兵们的怨言,绝非空穴来风。可他更清楚,若是任由这股怨气蔓延,不等玄极门的道士动手,这支大军,便要先从内部垮掉了。 帐外的风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