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玉为饵暗定乾坤-《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将桑园裹得密不透风。后半夜的风,卷着桑叶的清苦气息,掠过田垄间的阡陌,吹得值守的灯笼晃出细碎的光影。林苏的马车并未如婆子预料的那般直奔侯府,反而在桑园深处的岔路口拐了个弯,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青砖小院前。这是管事特意为她收拾的清净住处,远离庄户的聚居地,平日里只有两个手脚麻利的粗使丫鬟打扫,最是隐蔽。

  她掀帘下车时,裙摆沾了些夜露的湿意,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平添了几分赶路的疲惫。刚踏入院门,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便从廊下传来——周妈妈派来的心腹婆子,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了她,连忙上前福身,声音里满是焦灼:“四姑娘,您可算回来了!老爷在府里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好几件瓷器,连几位管事都挨了骂!他让您务必即刻回府,一刻都耽搁不得!府里……是真的出大事了!”

  婆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那份心惊肉跳。她偷眼打量林苏,见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一双杏眼微微睁大,随即又笼上一层倦意,仿佛是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到了。

  “竟闹到这般地步?”林苏蹙着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茫然,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劳妈妈久等了。我在庄上耽搁了些时候,还得整理一下桑园的账目,免得回府后祖父问起,答不上来。您先在外间用杯热茶,我换身衣裳,即刻便随您回去。”

  她说得温顺乖巧,全然是一副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模样。婆子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应下,捧着丫鬟递来的热茶,坐在外间的杌子上,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定——四姑娘到底还是个孩子,想来也不知道府里那些惊天动地的变故。

  林苏带着采荷转身进了内室,刚掩上门,脸上的倦意与茫然便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那双清澈的杏眼,此刻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刀锋,锐利得能刺破这满室的昏沉。她知道,府里此刻定然已是惊涛骇浪。梁曜的汇报,太子雷霆万钧的追查,四皇子坠崖失踪的谜团,桩桩件件,都足以让梁老爷焦头烂额。她此刻回去,无非是落入一场精心布置的盘问局。关键的事,必须在回府前办妥。

  内室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上的雕花,漏进几缕清辉,勉强照亮书案的轮廓。林苏走到案前,指尖抚过冰凉的砚台,随即提起笔,蘸了早已备好的墨。她用的不是寻常的宣纸,而是一张质地特殊的薄韧皮纸——这是她托“锦绣风华”的匠人特制的,以桑皮为原料,浸过桐油,遇水不侵,火燎不燃,最适合传递密信。

  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她落笔如飞。笔尖划过皮纸,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字迹极小,却一笔一划清晰工整,用的是她自己设计的密语——将寻常的汉字拆成偏旁部首,再夹杂着一些只有自己人能看懂的简化符号,旁人见了,只会以为是孩童的涂鸦。

  纸上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只有一连串看似无关的字符:南风起,舟楫备,文引齐,待启航。

  寥寥数语,却藏着一条关乎生死的指令。

  写毕,她将皮纸凑近窗边的月光,确认墨迹干透,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卷成细如手指的纸卷。随即,她从妆奁的夹层里取出一支竹制香管——那香管瞧着与寻常熏香用的没什么两样,实则是中空的,管口处有个极隐蔽的机关。她将纸卷塞进去,扣紧机关。

  “阿蛮。”

  林苏低唤一声,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窗纸。

  话音刚落,门帘便被轻轻掀开一道缝,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是阿蛮。她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玄色的劲装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步履轻盈得像一只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暗夜里的寒星。

  林苏将那支竹管递给她,指尖相触时,能感受到阿蛮掌心的微凉。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字字句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明日辰时三刻,城中‘清风茶楼’会迎来第一批客人。你混在送柴的伙计里,从后门进去。茶楼的账房先生姓吴,左耳后有颗铜钱大的黑痣,很好认。你将这个交给他,只说‘燕家姐姐要的香料样本’,他自会明白。”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阿蛮的脸,加重了语气:“记住,从离开桑园到回来,沿途不要与任何人交谈,不要抬头,不要留下任何能被人记住的痕迹。哪怕是有人撞了你,也只许低头道歉,不许露脸。”

  阿蛮接过竹管,入手微沉。她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即将竹管贴身藏好,塞进衣襟深处,那里有个专门缝制的暗袋,稳妥得很。她对着林苏微微躬身,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帘落下,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外间的婆子还在捧着热茶,浑然不知这内室里,已经完成了一场关乎未来棋局的隐秘安排。

  “燕家姐姐”——这并非什么寻常的闺阁女子,而是林苏通过穆桂英书稿那条线,苦心经营数年才搭上的关键人物。她是都水监一位燕姓主事的寡居姐姐,丈夫早逝,无儿无女,平日里深居简出,只靠着娘家兄弟接济度日,看起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妇人。可没人知道,这位燕氏娘子,因着弟弟的关系,对京城的水路漕运、码头关节了如指掌;更没人知道,她暗中借着都水监的便利,经营着一条不为人知的私密水脉——从京城外的隐秘河汊出发,沿着运河的支流南下,沿途遍布接应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送到江南。

  这条线,林苏早已暗中考察了无数次,一直将其当作关键时刻的备用退路。如今,终于到了启用它的时候。

  竹管里的密信,核心指令只有一个:启动“南风”通道。备好最隐蔽的乌篷船,挑最可靠的老水手,伪造好天衣无缝的身份文引——商贾、仆役、甚至是逃难的流民,一应俱全。然后,静静等待“伤者”就位。

  这个“伤者”,自然是四皇子。

  西山事发,京城已成铁桶一般,陆路的关卡一道连着一道,盘查得滴水不漏,别说一个重伤的皇子,就是一只苍蝇,也难飞出城去。唯有水路,借着都水监的内部关系,借着那些错综复杂的支流与暗渠,借着燕氏娘子经营多年的隐秘水脉,才有一线可能,将四皇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京城,送往江南。

  江南天高皇帝远,四皇子母家的势力盘根错节,各路豪强林立,正是蛰伏养伤、积蓄力量的理想之地。只要四皇子能平安抵达江南,这场棋局,就不算彻底输了。

  安排好这最关键的一步,林苏紧绷的脊背,终于稍稍松弛下来。她走到镜前,对着那模糊的月影,迅速换了一身家常的素净衣裙,又将发髻重新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住。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刻意让眼底带上几分倦意,又对着镜子,酝酿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那是一个听闻家中出事,却又不知原委的闺阁少女,该有的模样。

  一切准备就绪,她才转身走出内室,脸上的锐利与锋芒,早已敛得干干净净。

  “妈妈,让您久等了。”她对着外间的婆子露出一抹温顺的笑,语气里带着一丝忐忑,“我们走吧,别让祖父等急了。”

  婆子连忙放下茶盏,应声跟上。

  马车再次驶入沉沉的夜色,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向着那座灯火通明的永昌侯府驶去。车厢内,林苏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可脑海里,却像是有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局,无数的线索与变量在其中交织、碰撞、推演。

  府内的应对之策,梁曜会不会起疑,梁老爷会如何盘问;四皇子的伤势,哑婆婆能不能稳住他的性命;水路的安排,燕氏娘子能不能按时备好船只,吴账房会不会暴露;太子的追查,会不会很快盯上桑园,沈国舅与太子妃娘家,会不会为了推卸责任,将脏水泼到永昌侯府头上;还有四皇子与严怀帛的血海深仇,那份被鲜血浇灌的恨意,会不会成为他日后崛起的动力,又会不会……反噬自身。

  无数的念头,像蛛网一般,在她的脑海里蔓延。

  她知道,从她选择让哑婆婆救下四皇子的那一刻起,从她更早开始布局桑园、结交李婉娘、暗中经营“锦绣风华”与人脉网络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条路的两旁,一边是权力的深渊,一边是血腥的荆棘,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那又如何?

  林苏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掠过的夜色,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的光。

  这世道,本就没给女子留多少活路。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从来都是视人命如草芥。她若不主动出击,若不亲手织就一张能护住自己、护住想护之人的网,迟早会沦为这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

  马车最终停在了永昌侯府的侧门前。高大的门楼在夜色里沉默着,朱红的大门紧闭,门楣上的灯笼晃着摇曳的光,映照着守门护卫们紧绷的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林苏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思绪与锋芒,尽数敛入眼底深处。她步下马车,裙摆轻扬,脸上只剩下一片温顺而略带惶恐的平静——那是属于永昌侯府四姑娘,梁玉潇的模样。

  她抬脚,踏入了那片看似华丽,实则早已危机四伏的宅院。

  今夜,府内的盘问是一场硬仗。

  夜色如磐,沉沉压在永昌侯府的飞檐翘角之上。外书房旁的耳室,是府中最隐秘的所在,寻常时分,连三等以上的管事都不得靠近。此刻,耳室的门窗紧闭,厚重的锦帘层层垂下,将外头的风声与烛火的光影尽数隔绝。室内只点着一盏青铜仙鹤灯,灯油是特制的,燃起来无烟无味,只映得满室昏黄,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几乎能凝成实质的凝重。

  在场的,皆是梁家最核心的人物。

  梁老爷端坐主位的太师椅上,身着一件玄色暗纹常服,须发花白,脸色却比须发更白。他指尖捻着一枚和田玉扳指,扳指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此刻却被他攥得微微发紧,指节泛白。梁夫人坐在他身侧,一身枣红色的褙子,鬓边簪着一支赤金点翠簪,平日里慈和的眉眼,此刻也凝着霜色,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发出细碎的声响。

  下首两侧,梁曜一身藏青色的直裰,面色灰败,眼底带着一夜未眠的青黑,显然是被西山之事折腾得心力交瘁;梁昭缩在椅子里,脸色发白,眼神躲闪,手里攥着一方手帕,指尖微微颤抖,全然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锦哥儿站在梁昭身侧,虽年轻,眉宇间却透着几分沉稳,只是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娴姐儿垂手立在锦哥儿身后,一身素雅的衣裙,头微微低着,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恭顺,实则耳尖却竖得笔直,将室内的每一丝动静都收入耳中。

  苏氏和墨兰并肩坐在角落,苏氏面色平静,唯有眼底的寒光一闪而过,墨兰则是一脸惶急,目光时不时飘向门口,显然是在担忧迟迟未归的林苏。

  当林苏被婆子领着,掀帘而入的那一刻,室内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疑惑,有探究,更有深深的忧虑。像是一道道无形的利刃,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清楚她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又究竟将整个侯府,拖入了怎样的深渊。

  林苏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襦裙,鬓边只簪了一支小小的银簪,裙摆上还沾着些许尘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却丝毫不显慌乱。她走到室中,规规矩矩地向着梁老爷和梁夫人行了礼,又对着其余人颔首示意,这才垂手立在一旁,安静得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翠竹。

  没有寒暄,没有铺垫。梁老爷看着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开口时,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直接问出了那个悬在每个人心头、足以决定整个梁家生死存亡的问题:

  “人,如何?”

  短短三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

  室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梁曜的身体猛地绷紧,死死盯着林苏,手指攥得发白;梁夫人捻佛珠的动作,也蓦地停了下来;连最胆小的梁昭,都抬起头,眼中满是急切。

  林苏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还活着。伤势极重,但性命无碍,已在妥善安置之处。”

  “活着?!”

  梁曜失声低呼,声音里的震惊几乎要冲破屋顶。他猛地站起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坐下,脸色却瞬间变幻莫测——震惊于四皇子真的能在太子的层层追杀、万丈悬崖的绝境下逃生;后怕于自己参与的那个计划,险些酿成弑杀皇子的滔天大祸;狂喜于四皇子活着,或许能成为制衡太子的筹码,减轻侯府的压力;而那一丝“果然如此”的复杂,则像一根细针,狠狠刺着他的心——他就知道,这个丫头,绝不简单!四皇子能活下来,定然与她脱不了干系!

  梁老爷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了一丝。他脸上的凝重,却丝毫未减。他沉吟片刻,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随即,他问出了一个出人意料,却又直指核心的问题:“依你看……此人,可有帝王之相?”

  这个问题,远比询问四皇子的生死,要凶险得多。

  帝王之相。这四个字,一旦出口,便意味着梁家要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做出最彻底的押注。是赌四皇子他日能东山再起,登临帝位,还是赌他终究只是个落魄的皇子,难逃一死?这不仅仅是在问四皇子的潜质与心性,更是在问,整个永昌侯府的未来,是否值得押在这样一个前途未卜的人身上。

  室内的众人,皆是一愣。显然,谁也没料到梁老爷会问出这样的话。梁昭更是一脸茫然,不明白父亲为何会突然关心一个落魄皇子的“帝王之相”。唯有梁夫人和梁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显然是明白了梁老爷的深意。

  林苏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梁老爷的审视。她的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邃。她没有立刻回答“有”或“没有”,而是微微沉吟,缓缓讲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

  “他醒来后,第一句话,是问‘为何救我?”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当被告知救他之人已死,并且身份是……他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至亲表姐时,他悲痛欲绝,几近崩溃。”

  这个回答,看似避重就轻,没有直接评价四皇子是否有帝王之相,却包含了极其丰富的信息。梁老爷的眼神微动,指尖的敲击声停了,他微微颔首,示意林苏继续说下去,显然是在品味这细节背后的意味。

  林苏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她的语气客观而冷静,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在剖析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若论‘帝王之相’……孙女见识浅薄,不敢妄断。但观其行止,重伤濒死之际,身处陌生之地,依旧警觉未失,醒来不问伤势,先问因果,可见其心性坚韧,绝非庸碌无能之辈。”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批判的意味:“然而……他得知至亲为自己而死,那份悲痛是真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但这份悲痛,更多是源于骨肉亲情失而复得、却又瞬间破灭的巨大冲击,以及对自身无能、累及亲人的悔恨。他并未在第一时间,提出要去查看救他者的遗体,也未询问她死前可有何话交代,更未关心她的伤势如何,是何人所救,又是如何撑到最后……”

  林苏的目光,落在梁老爷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他关注的,先是自己的处境——为何会被救,救他者是谁,有何目的;再是情感的宣泄——痛惜亲人的离世,悔恨自己的无能。这份下意识的反应……过于凉薄了。”

  “为君者,或许确实需要冷硬心肠,杀伐果断,不拘泥于儿女情长。”她继续道,“但若对一个舍命相护、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下致命一箭、又抱着他跳下悬崖的至亲,连身后事都如此漠然……终究少了些人味儿。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君主,或许能成就霸业,却难聚真正肯为他效死力的人心。”

  这番话,入木三分,直指人心深处的缺陷。

  既肯定了四皇子的能力与韧性,承认他并非池中之物;又点出了他性格中最致命的弱点——自私与凉薄。这对于一个需要考虑长远投资、押注皇位继承人的家族而言,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参考。

  室内一片寂静。

  梁老爷眼中精光闪烁,显然是将林苏的话,一字一句都听进了心里。他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越发深沉。梁夫人也微微颔首,看向林苏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赏——不愧是她孙女,不仅有胆有识,更有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锦哥儿和娴姐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他们从未想过,一个看似柔弱的闺阁少女,竟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唯有梁曜,更关心眼前的危机。他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焦灼:“父亲!眼下不是讨论什么帝王之相的时候!太子那边追查甚紧,三日前就派人来府里问话,昨日更是来了一拨东宫侍卫,名为巡查,实则是在搜查!西山之事,我们虽可将大部分责任推到沈国舅和太子妃娘家互相争功、调度混乱上,但那条‘密道’的信息,毕竟是我们提供的!四皇子活着,便是最大的变数!太子若知道他还活着,必定不肯罢休,到时候,定会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我们侯府头上!”

  梁曜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室内片刻的平静。众人脸上的神色,再次凝重起来。是啊,四皇子活着,对侯府而言,既是机遇,更是巨大的危机。

  林苏却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将目光转向了梁老爷和梁夫人,问出了一个看似无关,实则暗藏玄机的问题:“祖父,祖母,孙女有一事不明。顾侯爷奉旨保护四皇子,如今四皇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顾侯爷……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太子那边,又会如何追究顾侯爷的‘失职’之罪?”

  这个问题,瞬间点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梁老爷沉吟片刻,沉声道:“顾廷烨此番,确实是失职。陛下当初派他暗中保护四皇子,本是念及骨肉亲情,不想见兄弟相残。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四皇子失踪,太子更是亲自追杀,身受轻伤,朝野震动……顾廷烨一个‘护卫不力’的罪名,是跑不掉的。轻则申斥罚俸,夺其兵权;重则……削爵罢官,甚至可能牵连顾家满门!”

  他顿了顿,补充道:“太子那边,恐怕正想借此机会,狠狠打击顾廷烨。顾廷烨是陛下的心腹重臣,手握兵权,更是制衡太子的重要力量。扳倒了他,太子的储位,便稳了大半!”

  梁夫人忽然开口,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风雨、洞察世情的锐利。她看着林苏,眼底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顾廷烨的漕帮势力,遍布南北水路,消息灵通,势力盘根错节。京城陆路已被太子封得铁桶一般,插翅难飞。四皇子若想彻底消失,避开太子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水路,是唯一的选择。”

  她的目光,落在林苏的脸上,带着一丝赞赏:“潇姐儿,你安排四皇子走水路了,是吗?”

  林苏心中一震。姜还是老的辣。她自以为做得隐秘,却还是逃不过祖母的眼睛。她坦然点头,语气平静:“是,祖母明鉴。唯有水路,才有一线生机。”

  梁夫人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冰冷的算计,几分运筹帷幄的得意:“这就对了。四皇子若走水路南下……顾廷烨的漕帮,是拦,是护,还是……装作不知,任其通行,甚至暗中提供便利?”

  她的目光,扫过室内的每一个人,缓缓道:“我们来推演一番。若四皇子死在水路上,那是他命该如此,或是太子的势力延伸到了水路,与顾廷烨的‘失职’关系不大。甚至,顾家还能反咬一口,说太子派人拦截灭口,心狠手辣。”

  “若四皇子活着抵达江南……”梁夫人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味深长,“那么,在陛下和天下人眼中,顾廷烨这‘失职’的罪名,可就更值得玩味了。是他真的无能,连一个重伤的皇子都看不住?还是……他故意放水,甚至暗中相助四皇子逃离京城?”

  梁昭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开口问道:“母亲,这……四皇子活着,对顾侯爷不是更不利吗?这不是坐实了他失职的罪名吗?”

  梁曜却已经明白了梁夫人的深意,眼中爆发出精光,失声赞道:“不!母亲的意思是,四皇子活着抵达江南,太子必然会死死咬住顾廷烨,说他暗中勾结四皇子,故意放跑了人!顾廷烨百口莫辩!陛下即便有心回护,在太子一系的汹汹攻势和‘铁证’——也就是四皇子活着的事实面前,也未必能完全保住顾廷烨!”

  他越说越兴奋,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几分:“到时候,顾廷烨为了自保,或者为了不让陛下为难,很可能就会主动或被动地……将‘放跑四皇子’的责任,全部或部分地扛下来!”

  “对!”梁夫人点头,语气笃定,“只要四皇子活着出现在江南的消息传回京城,顾廷烨就必须为这个结果‘负责’。无论是他自愿背锅,还是被太子一系逼得不得不背锅,这口天大的锅,他顾家都得背上一部分,甚至大部分!”

  她看着众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此一来,太子追查的火力,很大一部分就会从我们这些提供了‘边角料’信息的家族身上,转移到顾廷烨那里去!我们侯府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

  好一招精妙绝伦的祸水东引,驱虎吞狼!

  利用四皇子活着的“结果”,逼迫实力更强、更受太子忌惮的顾廷烨,去吸引太子最主要的怒火。而永昌侯府,则可以借此机会,从这场风波的漩涡中心,悄然脱身。甚至……如果操作得当,还能在四皇子那边,留下一个“虽未能直接相助,但亦未落井下石”的模糊好印象,为将来留有余地。

  林苏心中暗暗佩服。姜还是老的辣。梁夫人这番算计,环环相扣,步步为营,远比她的计划,要高明得多。

  梁老爷猛地一拍扶手,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却又带着几分狠厉的笑容:“好!就这么办!”

  他看向梁曜,语气斩钉截铁:“曜儿,你立刻去安排!第一,将我们与‘密道’有关的首尾,全部处理干净!尤其是那个提供密道信息的猎户陈三,还有宋嫂子那条线,务必抹平,不能留下任何把柄给太子的人!第二,暗中将‘四皇子可能借水路南遁’的风声,若有若无地……透给顾家那边的人知道!不用太直接,点到为止,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是,父亲!”梁曜精神一振,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躬身领命,转身便要去安排。

  梁老爷又叫住他,补充道:“记住,做得干净些!别让人抓住把柄!”

  “儿子明白!”

  梁老爷这才转过头,看向林苏。他的目光复杂难明,有赞赏,有欣慰,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郑重:“梁玉潇,后续水路之事,你……谨慎行事。记住,侯府,是你的根。”

  这句话,分量千钧。

  既意味着家族默认,甚至部分支持了她接下来的行动;也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可以利用侯府的资源,但不能将侯府直接卷入更深的漩涡。一旦事败,她必须自己承担所有后果。

  林苏躬身行礼,声音平静却坚定:“孙女明白。”

  一场可能颠覆整个家族的危机,就在这间密不透风的耳室里,通过一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推演与利益交换,暂时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而四皇子的命运,顾廷烨的处境,乃至整个朝局的走向,都将因今夜这番密议,而发生微妙而深远的变化。

  林苏退出耳室时,夜风吹拂而来,带着初夏的微凉,吹散了一室的沉闷。她抬起头,望向南方的夜空,那里,星辰寥落,夜色深沉。

  她仿佛能看到,在那遥远的江南水乡,一艘乌篷船,正载着一个身负重伤、心怀血海深仇的落魄皇子,悄然起航。

  棋盘已乱,落子无悔。

  只是不知,这盘以天下为局,以人命为棋的博弈,最终,谁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晨光熹微,熹微的金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永昌侯府的青砖黛瓦上,却驱散不了府中弥漫的紧绷气息。昨夜密议定下的对策,虽让核心几人心中有了底,行动间多了几分章法,可那份山雨欲来的压抑,依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苏踏着晨露,穿过几道抄手游廊,径直走向梁曜的书房。此刻的书房外,连值守的小厮都被遣得远远的,显然梁曜正在处理那些需要“抹平”的首尾。她抬手叩门,声音清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大伯父,侄女有要事相商。”

  门内传来梁曜略显疲惫的声音:“进来。”

  林苏推门而入,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纸张燃烧后的余烬气息。梁曜正对着一桌散乱的名单与账目皱眉,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的墨汁还在微微滴落。他抬眼看到是林苏,眼中掠过一丝意外,放下笔,语气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曦姐儿?这个时辰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林苏没有绕弯子,只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指尖捏着那物件的系带,轻轻放在梁曜面前的紫檀木书桌上。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质地温润通透,触手生暖,正面雕琢着五福捧寿的吉祥纹样,线条流畅,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而玉佩的背面,却用细若蚊足的阴刻手法,雕着一行清雅的诗文,诗文末尾,还刻着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徽记——那是一朵小巧的缠枝莲,正是太子妃母家,承恩公府独有的私记!

  梁曜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的瞬间,脸色骤然剧变!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往后一缩,随即又死死盯住那枚玉佩,瞳孔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索命的厉鬼。

  这枚玉佩他怎会不认得!

  数日前,正是他亲手将这枚玉佩交给心腹,让其混入那盒作为诱饵的金豆子里,再通过宋嫂子的渠道送往西山。太子亲口交代过,这枚玉佩的样式与四皇子生母端慧皇贵妃的遗物极为相似,足以乱真,定能触动四皇子的旧情,引诱他现身。

  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林苏手里?!

  它本该随着那妆盒,被送进西山的密道,要么落入四皇子手中,要么毁于那场冲天大火,要么遗落在万丈悬崖之下。无论哪种结果,都绝不该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的书房里!

  “这……这是……”梁曜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林苏面色平静,仿佛只是随手递了一杯清茶,语气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大伯父昨夜与祖父商议,要抹平‘密道’的首尾,尤其是陈三和宋嫂子那条线。侄女想着,既是要彻底抹平,那些可能遗落的‘小东西’,还是早早收回来比较好。免得将来东窗事发,有些事……说不清楚。”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梁曜,那双清澈的杏眼,此刻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梁曜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节节攀升,直冲天灵盖。

  “这枚玉佩,做工精巧,又是太子妃母家的私物,辨识度极高。”林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精准地戳中梁曜的软肋,“若是不小心被太子的人,或者沈国舅的人,在追查西山线索时发现……他们会不会觉得奇怪?永昌侯府提供的‘密道’信息,送进去的诱饵里,怎么会有如此明显指向太子妃娘家的东西?”

  她微微倾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诘问:“到时候,旁人会怎么想?大伯父您当时,到底是真心为太子办事,还是……故意将四皇子,引向太子妃和沈国舅的势力范围,好让他们两虎相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甚至,让四皇子有机会抓住这枚玉佩的把柄,反咬他们一口,说他们才是幕后黑手?”

  “我……”梁曜的额头瞬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衣领。

  林苏点破的,正是他当时与林苏合谋时,内心深处最隐秘、最阴毒的算计!他送这枚玉佩进去,根本就不是为了帮太子引诱四皇子,而是为了祸水东引,让太子妃娘家和沈国舅家去争那份擒杀四皇子的功劳,去背那份可能失手的黑锅!

  可这心思,若是被太子知晓,那便是欺君罔上,阳奉阴违!其心可诛!

  而这枚玉佩,就是铁证!一枚能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铁证!

  林苏看着他慌乱失措的神色,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冷光,继续说道:“当然,也能找些借口。或许是太子妃娘家自己不小心遗落的,或许是四皇子故布疑阵,想要挑拨离间。但大伯父也该知道,太子此人,多疑善妒,最恨旁人算计于他。这种事,只要有一丝疑影落在他心里,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洗不清了。”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大伯父日后行事,还需更加小心谨慎才是。有些‘小动作’,做了,就要确保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不该留的东西,一样都不能留。”

  这哪里是提醒,这分明是在赤裸裸地展示实力!

  她不仅能安排人把东西送进戒备森严的西山,还能在那场混乱的追杀与大火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枚关键的证物拿回来!她对这条从侯府到西山的链条,掌控力竟远超他的想象!

  梁曜的脸色阵青阵白,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他看着眼前这个侄女,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了彻骨的忌惮,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丫头的心思,这丫头的手段,简直深不可测!

  她今天特意跑来,拿出这枚玉佩,绝不仅仅是“提醒”他那么简单。

  果然,林苏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另外,有件小事,想请大伯父帮忙。”

  梁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交易的时刻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压下心头的慌乱,沉声道:“你说。”

  “春珂姨娘的娘亲,如今还在柳家的庄子上做苦役吧?”林苏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事,“今年十月份过后,我需要将她接走。希望大伯父能出面,给柳家递个话,让他们行个方便。”

  她看着梁曜错愕的神色,补充道:“柳家如今早已式微,全仰仗侯府的鼻息过活。大伯父您亲自开口,他们不敢不从。”

  梁曜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林苏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春珂的娘亲?那个因女儿做了梁晗的姨娘,又卷入后宅争斗,被连累发往柳家庄子做苦役的老婆子?

  她要这个老婆子做什么?而且,为什么偏偏是十月份以后?

  梁曜的心头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他此刻已经深刻地认识到,林苏的每一个举动,背后都藏着深意,绝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用一个无关紧要的老婆子,换取林苏手中这枚玉佩的沉默,甚至可能换来她后续的有限合作,这笔买卖,稳赚不赔。

  “可以。”梁曜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应下,“我会让人去柳家传话,让他们好生安置她,十月份过后,随时可以接人。需要侯府安排车马人手吗?”

  “不必。”林苏摇头,语气依旧淡漠,“我自会安排妥当。”

  林苏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做停留。她对着梁曜微微颔首,语气清淡:“如此,便多谢大伯父了。侄女告退。”

  说罢,她转身便走,步履轻盈,衣袂飘飘,仿佛只是来书房交代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书房内,梁曜独自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枚静静躺着的玉佩,久久没有动弹。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玉佩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