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劫后余生逢转机-《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夜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沉甸甸地压在京郊那处荒废的野渡口。湿冷的水汽裹着芦苇的腥气,扑面而来,沾湿了人的发梢与衣襟。渡口边的泥地,被车轮与脚步碾得泥泞不堪,踩上去便是一个深陷的脚印。

  身后,阿蛮与两名护卫如沉默的山石,立在芦苇丛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动静,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身前,是滚滚东去的河水,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乱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一艘黑篷小船泊在渡口,船身窄小,篷布遮得严严实实,像一尾潜伏在夜色里的大鱼,悄无声息,却蓄势待发。

  船头,四皇子被一名精干的水手小心搀扶着。他的伤势依旧沉重,肩头与后背的伤口虽被哑婆婆用特制的药膏敷过,又用浸了药汁的绷带层层缠紧,却依旧疼得他脸色惨白,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伤口,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洗得发白的布料衬得他身形单薄,脸上被哑婆婆用草药汁抹出了几道浅浅的疤痕,掩去了几分皇室子弟的矜贵,反倒添了些落拓江湖客的沧桑。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穿过浓重的夜雾,望向岸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林苏站在渡口的乱石上,一身玄色的劲装,将身形衬得愈发纤细。夜雾打湿了她的鬓发,几缕青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垂着眼,看着脚下浑浊的河水,脸上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寻常的差事。

  可只有四皇子知道,这一路从隐秘的货仓转移到这处野渡口,是何等的险象环生。

  有两次,他们的马车险些与巡城的兵丁擦肩而过,马蹄声与兵丁的呼喝声近在咫尺,吓得随行的水手都屏住了呼吸;还有一次,他们在一处破败的驿站歇脚,竟遇到了疑似太子麾下暗探的盘问,那些人眼神阴鸷,手段狠辣,几乎要掀开马车的帘子检查。

  每一次,都是靠着林苏事先准备的、伪造得足以乱真的身份文引——上面写着他是江南来的布商,因遇劫匪身受重伤,正由家仆护送回乡——还有哑婆婆随机应变的急智,才堪堪蒙混过关。

  那些时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他这个重伤之人,只能蜷缩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冷汗涔涔而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而那个年仅八九岁的少女,却始终镇定自若,指挥若定,将一切危机都化解于无形。

  这份老辣与周密,让他震撼,更让他心生敬畏。

  此刻,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刻。

  船桨划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浪涛拍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四皇子看着林苏的背影,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有对救命之恩的感激,更有一股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明晰的悸动。

  在那样的绝境里,在他被太子追杀至悬崖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是这个女孩,不动声色地伸出了援手。她救了他的性命,为他谋划了南下的生路,甚至连沿途的接应、身份的伪装,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这份恩情,重于泰山。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感谢的话。比如“他日若有出头之日,必当涌泉相报”,比如“姑娘的大恩,我没齿难忘”。

  可话到嘴边,却觉得任何言语,在这份沉甸甸的恩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或许是重伤未愈的头脑有些发热,或许是夜色太浓,离别太急,又或许是绝境逢生后,人总是容易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他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郑重:

  “梁四姑娘……不,玉潇。”

  他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林苏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四皇子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此番大恩,我没齿难忘。待我……待我他日归来,必以……必以江山为聘,娶你为后!”

  话音落下,渡口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河水拍岸的声音,都仿佛变得遥远了。

  搀扶着四皇子的水手,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却死死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岸边的阿蛮与两名护卫,更是瞬间化身石雕,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刚才那句话,他们一个字都没听见。

  林苏:“……”

  她脸上那副维持了一路的、属于计划执行者的冷静表情,在听到“娶你为后”四个字时,瞬间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缝。

  她缓缓地抬起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夜雾中扑闪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

  然后,在四皇子满怀期待与忐忑的目光里,她极其不雅观地、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白眼翻得如此用力,如此生动,如此传神,简直把她内心此刻奔腾而过的无数神兽,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甚至懒得开口回一句话,直接转过身,对着阿蛮与护卫挥了挥手,语气简洁明了:“撤。”

  说罢,她抬脚便走,步子迈得极大,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走了几步,她终究没忍住,脚步顿了顿,侧过头,对着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极低地、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话音落,她加快了脚步,身影迅速没入浓重的夜雾与茂密的芦苇丛中,转瞬即逝。

  只留下渡口边,一脸错愕与茫然的四皇子,还有憋笑憋得肩膀发抖的水手。

  回程的马车上,林苏靠在车厢壁上,脸上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心里,已经把四皇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谁家救人还带以身相许的?!还是这种空头支票式的许诺!”她在心里狠狠吐槽,“江山为聘?我呸!画饼画到我头上来了!他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能不能活着到江南都是个未知数,能不能东山再起更是渺茫得很,就敢开这种天大的空头支票?”

  “正常操作不应该是感激涕零,然后掏出个祖传的玉佩、或者什么免死金牌之类的东西塞过来,说‘恩人,大恩不言谢,此物你收好,他日但有所求,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她越想越气,胸口微微起伏,“再不然,偷偷告诉我几个藏宝地点,给几箱子金银珠宝,也算他有诚意啊!”

  “娶我为后?”她简直要气笑了,“他以为皇后是什么?是路边的大白菜吗?还是觉得救了他一命,我就该感激涕零地等着他君临天下,然后风风光光地嫁给他?果然是皇子病入膏肓,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该稀罕他那张龙椅是吧?”

  “还‘玉潇’?”她磨了磨牙,“我跟他很熟吗?!要不是看在他母族满门忠烈,死得惨烈,还有他表姐严怀帛以命相换的份上,谁耐烦管他的死活!”

  “晦气!真是晦气!救了个麻烦也就算了,还得听这种不着调的疯话!”

  林苏越想越气,恨不得把车厢壁抠出个洞来。

  “免死金牌!老娘要的是免死金牌!”她在心里又狠狠补了一句,“实在不行,江南的盐引、茶引多给点也行啊!谁要当什么劳什子以江山为聘!神经病啊!”

  马车颠簸着,向着永昌侯府的方向驶去。窗外的夜色渐渐褪去,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林苏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靠他?

  不如靠她自己手里的桑园,靠“锦绣风华”的工坊,靠那些遍布京城的暗线,还有……即将打通的那条通往江南的水路。

  她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四皇子。

  你的江山,你自己去争,你就是个有病的。

  我们之间,最好是互不相欠的合作伙伴。

  至于那“江山为聘”的疯话?

  林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就当是重伤患者神志不清时的胡言乱语吧。

  啊啊啊啊,生气(`Δ′)!

  夜已三更,桑园浸在一片浓稠的墨色里。月色被云层掩去大半,只余几点疏星,在天际透出微弱的光。处理完四皇子,林苏没有回梁府,而是独自一人,踏着被夜露打湿的青石板,走向桑园深处那处僻静的角落。那里是阿蛮平日练功休憩的地方,远离了采桑女工的住处,只立着一间简陋的木屋,屋外堆着些晾晒的草药,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木屋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昏黄的烛火。林苏推门而入时,正看见阿蛮蹲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用一块细麻布反复擦拭着一柄短刃。那刃身窄而薄,通体乌黑,看不出任何锋芒,却是阿蛮最趁手的武器,不知替她挡过多少明枪暗箭。烛光映在阿蛮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她下颌线坚毅的弧度,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听到脚步声,阿蛮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她抬起头,看清来人是林苏,便默默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林苏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那柄被擦拭得锃亮的短刃上,没有半句迂回,开门见山:“阿蛮,春的娘亲,十月过后,可以接出来了。”

  阿蛮擦拭短刃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瞬。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可林苏还是捕捉到了。她脸上却没有任何激动或欣喜的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阿蛮,”林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此事能成,你当居首功。除了这个,你还想要什么别的奖赏吗?金银、田宅,甚至是……新的身份,我都可以给你。”

  在这个时代,新身份对一个曾为奴籍的人来说,是比金银田宅更贵重的东西。林苏知道,这是阿蛮应得的。

  阿蛮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林苏。她的眼神很亮,在昏黄的烛光下,透着一股近乎固执的坚定。她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朴素到极致的逻辑:“不换。我的命是姑娘救的,本事是姑娘教的,我做的事,就是姑娘的事。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把春珂的母亲接出来,是姑娘答应我的,也是我自己想做的。够了。”

  “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林苏心上。这不是简单的主仆之谊,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是生死与共的奉献,是融为一体的共生关系。阿蛮早已将自己,彻底融入了林苏的事业与意志之中。她的所求,从来都不是什么功名利禄,只是一份藏在心底的执念,一份对亲人的守护。

  林苏心中微震。她知道,阿蛮说的是真心话。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道里,能遇到这样纯粹而强大的羁绊,是她的幸运,也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好。”林苏不再多言,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过几日,可能有一封书信,从南边来递进来。内容或许会提及春珂母亲安置的具体安排,或许有别的指示。你留意着,收到后,第一时间告诉我。”

  阿蛮的眼神微微一凝。她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重重点头:“是。”

  林苏看着她,忽然又问了一句。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像是在问阿蛮,又像是在问自己:“阿蛮,你……不后悔吗?”

  阿蛮擦拭短刃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空。那里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子,像是散落在墨色绸缎上的碎钻。

  良久,她收回目光,看向林苏。嘴角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后悔。”

  “从她答应我,陪我一起去边关的时候起——”

  “我就决定了,这辈子。”

  “刀山火海,绝不回头。”

  那个“她”,指的自然是春珂。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誓言,只有最直白的心意,最坚定的抉择。

  林苏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她只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阿蛮结实的手臂。指尖触到的,是常年握刀练出的厚茧,是历经风雨的坚韧。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一拍。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夜风穿堂而过,带来一丝凉意。她抬手,轻轻拢了拢衣襟。

  第二日的天,竟是难得的晴好。金灿灿的阳光破开云层,泼泼洒洒地落满京郊的桑园,将那片连绵的绿,染得透亮温暖。

  经历了昨夜密室里的剑拔弩张、野渡口的生死诀别,还有家族重压下的步步权衡,林苏没有急着回城。她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片与京城喧嚣格格不入的桑园里。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晨光里,新嫁接的桑树枝繁叶茂,肥厚的叶片绿得发亮,沾着的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挎着竹篮的采桑女工们,三三两两穿梭在桑林间,指尖翻飞,动作麻利得很。她们不再是从前那般麻木佝偻的模样,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嘴角扬着真切的笑意。这个说自家男人昨儿买了块新布,那个道自家娃儿考了蒙学的头名,偶尔还会比一比谁的竹篮里桑叶更肥更大,爽朗的笑声被风吹得很远,惊起了枝桠间的雀儿。

  桑园中央的空地上,几个半大的孩子正追着一只蝴蝶跑。他们是庄户人家的崽,不用拘着大户人家的规矩,光着脚丫踩在松软的泥土上,跑起来带起一阵风,清脆的笑声像林间的山雀,叽叽喳喳,无忧无虑。更远处,养蚕工坊的窗棂里,飘出女子们低低的哼唱。那是一首流传了不知多少年的蚕桑谣,曲调慢悠悠的,平和得像淌过田埂的溪水。

  空气里,满是桑叶的清冽、泥土的湿润,还有阳光晒过之后暖洋洋的味道。没有阴谋算计,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步步惊心的试探与博弈。只有最朴实的劳作,最蓬勃的生机,还有最平凡简单的快乐。

  她独自踱到桑园边缘,停在一棵老桑树下。这棵树怕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枝桠虬结,却依旧生机勃勃,浓密的枝叶撑开一片巨大的绿伞。

  她仰头看了看,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纤细却透着力量的小臂。脚下轻轻一踮,身形便如一只灵活的猫儿,三下两下就攀了上去。寻了一处最粗壮平缓的枝桠,她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脊背贴着粗糙的树皮,竟觉得无比安稳。

  头顶的桑叶层层叠叠,将炽烈的阳光滤成斑驳的光点,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风一吹,光点便跟着摇曳,像极了儿时看过的皮影戏。透过枝叶的缝隙,能看到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蓝得像一块洗过的蓝宝石,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微风拂过,桑叶沙沙作响,夹杂着远处隐约的欢笑声、哼唱声,汇成一曲最动听的田园小调。

  林苏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愿想。

  不想四皇子肩头狰狞的伤口,不想严怀帛冰冷僵硬的尸体,不想梁老爷审视的目光里藏着的掂量,不想梁曜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与忌惮。不想太子布下的天罗地网,不想顾廷烨即将背负的黑锅,更不想那艘载着血海深仇的孤舟,此刻是否已经驶入了江南的水路。

  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下树干的纹路,感受着风穿过发梢的轻柔,感受着阳光透过眼皮,在眼底映出一片温暖的红。

  恍惚间,时光像是倒流了。

  还是这样一个晴朗的午后。她不是永昌侯府的四姑娘梁玉潇,只是那个刚结束一周扶贫工作,累得快要散架的林苏。她没有躺在老桑树上,而是躺在挂职的那个小山村大队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

  树下,村里的孩子们在跳皮筋、踢毽子,叽叽喳喳的,吵得人心头发暖。路过的村民会仰头朝她喊一嗓子:“林主任,又在树上偷懒呢?可得小心摔着!” 语气里满是熟稔的善意,还有一点点对这个城里来的文化人的调侃。村口的老人们,则聚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摇着蒲扇,用方言,讲着他们年轻时修水库、战荒年的故事,末了总要感叹一句:“现在的娃儿有福气啊,可得好好学,将来像林主任一样有本事!”

  偶尔,会有调皮的孩子,攥着一颗刚炒好的花生,用力朝树上扔来;也会有慈祥的阿婆,踮着脚,把一块用红纸包着的麦芽糖,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边;甚至还有谁家的汉子,扛着锄头路过,会把刚摘的、洗得干干净净的野山楂,抛上树来。

  她总是笑着接住,也不客气,咔嚓咔嚓地啃着,甜味从舌尖一直沁到心里。

  那时候,身体是累的,脚底沾着泥土,裤腿卷着露水,可心里却是满的,是踏实的。她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需要什么,知道身边的人们期盼什么。那种被需要、被信任、被最朴素的情感包裹着的感觉,让她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风,似乎还是那阵风,带着草木的清香。

  阳光,似乎还是那片阳光,暖得让人犯困。

  林苏的嘴角,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弧度很淡,却无比真实,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露出了最本真的模样。一滴晶莹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浓密的黑发,又渗进粗糙的树皮里,瞬间便没了踪迹。

  只有在这里,在这高高的树上,在这充满烟火气的桑园里,听着相似的笑闹,感受着相似的风和阳光,她才能短暂地欺骗自己——她没有穿越,她只是在扶贫路上打了个盹。醒来,还是那个躺在老槐树上,被乡亲们围着打趣的林苏。

  可是……

  鼻尖萦绕的,终究是桑叶的清冽,而非槐花的甜香。

  耳畔回响的,终究是带着京畿口音的俚语,而非她熟悉山村的乡音。

  而那朝她扔上来的,再也不会是带着泥土芬芳的野果,或是粗糙却甜到心坎里的麦芽糖了。

  林苏缓缓睁开眼。

  眼底的那一丝迷惘与怀念,像被风吹散的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孤绝的平静。

  那条蜿蜒的扶贫路,那些淳朴的笑脸,那个属于林苏的、简单而热烈的世界……都留在了时光的另一头。

  而在这里,她是梁玉潇。是永昌侯府的四姑娘。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消散在风里。

  双手撑着树干,她利落地滑了下来。拍了拍沾在衣摆上的树皮屑和草叶,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恬淡,仿佛方才那个在树上流泪的姑娘,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采荷,”她朝着桑园入口处扬声喊道,声音平稳无波,“回府吧。”

  短暂的休憩与自欺欺人,已经结束了。

  前面,还有无数场硬仗要打,无数个谜题要解,无数条人命,可能会因她的一念之差而改变。

  桑园的阳光依旧明媚,欢声笑语依旧回荡。

  无人知晓,她的心底,永远珍藏着一片温暖的阳光。那阳光里,有老槐树的影子,有麦芽糖的甜味,还有一个叫林苏的姑娘,曾经热烈地活过。

  暮春的午后,阳光暖得像一汪融了蜜糖的春水,透过墨兰正院雕花的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廊下的紫藤萝开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穗垂落下来,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石阶上,也落在往来丫鬟的肩头。一切都显得那样平静祥和,与京城里暗潮涌动的风波,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然而,一道极轻的叩门声,却打破了这份安宁。

  守门的婆子是墨兰的心腹,见到来人,脸色骤变,来不及多问,便引着那道瘦小的身影,快步往后院的暖阁而去。

  当形容憔悴却眼神清亮的青筠,出现在暖阁门口时,墨兰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的。她一把拉住青筠冰凉粗糙的手,指尖触到那层厚厚的茧子,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将青筠拽进暖阁最里间,反手便闩上了门,连声音都在发颤:“青筠!你怎么回来了?宁儿呢?她怎么样了?”

  林苏和闻讯赶来的闹闹,早已守在暖阁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转身,开始飞速整理手边的东西。上好的金疮药被仔细包好,密封的肉干和果脯塞满了油布包,几匹柔软吸汗的细棉布叠得整整齐齐,一小包碾成粉末的盐糖混合物——那是林苏特意准备的“急救品”,能快速补充体力,以备不时之需。她们的动作又快又轻,生怕错过青筠口中的每一个字。

  青筠被墨兰按在椅子上,灌下半杯温水,干涸的喉咙终于舒服了些。她定了定神,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显然早已将要说的话,在心里反复掂量了无数遍:“夫人放心!小姐她……熬出来了!如今虽不算富贵,但在西山,日子好过多了!至少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克扣吃食、欺负她了!”

  这话一出,墨兰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眼眶却瞬间红了。青筠看着她,眼中泛起泪光,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立夏那天晚上,西山乱极了!佛堂起火是真的,火势借着风势,烧得漫天通红!还有贼人趁机作乱,摆明了是想对太后不利!外头那群侍卫,沈家的、太子妃娘家的人,还有太子自己带来的,为了抢‘护驾’和‘擒贼’的功劳,当场就打起来了!刀剑相向,乱成了一锅粥!”

  墨兰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都泛白了,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小姐当时就在太后禅院附近,”青筠继续说道,声音里满是对自家小姐的敬佩,“小姐就察觉不对了——那些孔明灯飞得太齐,太刻意了。后来火起,乱成一团,小姐当机立断,挑了几件最好的首饰,塞给了桂嬷嬷身边一个能说得上话,又最贪财的小太监,求他无论如何,立刻带一句话给桂嬷嬷——‘有人欲趁火行刺,东南角库房有异’!”

  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自豪:“消息递进去没多久,那边就真的从东南角库房里,揪出了一个伪装成救火侍卫的刺客!就是靠着这个消息,还有之前救火的功劳,小姐才真正入了太后的眼!桂嬷嬷后来私下跟小姐说,太后夸她心细、胆大,关键时刻靠得住!现在我们虽然还是清苦,但至少月例能足额拿到,饭菜是热的,再也没人敢随便刁难我们了!”

  林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宁姐儿这步棋,走得太妙了。乱局之中,最忌讳的就是慌乱,而她却能沉着应对,甚至还能抓住机会,立下护驾之功。

  “后来火势稍控,局面也渐渐稳住了,”青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光彩,“太后身边的桂嬷嬷清点人手,论功行赏。小姐因为临危不乱、救火及时,还立了察觉异动的功劳,被太后亲自点名,调到了身边近前伺候!虽还是个女官的名分,但地位和分量,早就不一样了!那些之前欺负过小姐的嬷嬷太监,现在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地行礼!”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墨兰双手合十,对着窗外的方向连连道谢,喜极而泣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我的宁儿……真是苦了她了!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小姐一点伤都没受!”青筠连忙摇头,“就是那晚累得脱了力,手上被火星烫了几个水泡,如今也都结痂好了。夫人您别担心!”

  闹闹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插嘴道:“大姐姐真厉害!太厉害了!”

  林苏没说话,手下的动作更快了,将最后几块肉干塞进油布包,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生怕漏掉任何关键信息。

  青筠喘了口气,话锋一转,说起了之前的艰难。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夫人,您是不知道,您之前送进去的银钱首饰,根本到不了小姐手里!被那些黑心的管事嬷嬷、太监,一层一层地盘剥,最后落到我们手里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后来您想办法送进去的金粉,真是救命的东西!可金粉也不好用啊,我们不敢让人知道,每天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了,小姐就让我守着门,她自己蹲在墙角,用一个小石臼,一点点地磨金粉,兑上蜜蜡,再小心翼翼地搓成小金豆子……她的手,就是那时候磨破的,疼得钻心,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可就算这样,那些小金豆子也留不住,打点上下,没几天就没了……”

  墨兰听得心如刀割,泪水汹涌而出。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深夜,女儿独自一人蹲在冰冷的墙角,忍着疼痛和恐惧,一点点搓着金豆子的模样。那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啊,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还好,后来您又送进来一批不起眼,但成色极好的小首饰,”青筠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神秘,“小姐一直藏着,没舍得轻易动用。立夏那晚,都用完了。”

  “小姐让我一定告诉家里,她现在安全多了,让夫人千万放心!”青筠看着墨兰,认真地说道。

  墨兰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失声痛哭。这泪水里,有心疼,有后怕,更有难以言喻的欣慰。她的宁儿,在那龙潭虎穴一般的西山,硬是凭着自己的机警、隐忍和关键时刻的决断,为自己杀出了一条生路!

  林苏将打包好的包袱递过来,墨兰连忙接过,又褪下自己手腕上那对赤金镯子——那是她刚嫁入侯府时戴的,如今她早已不再需要靠首饰来彰显身份,产业和底气才是最实在的。她将镯子戴进青筠手腕,细细叮嘱道:“这些东西,你务必亲手交给宁儿!告诉她,家里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挂念,只管好好照顾自己!需要什么,一定想办法递话出来,娘就是豁出一切,也会给她送去!”

  青筠重重点头,将包袱牢牢系在腰间,贴身藏好:“夫人放心!奴婢一定带到!时辰不早了,奴婢得赶紧走了!”

  墨兰千叮万嘱,亲自将青筠送到后门一处极其隐蔽的角门。看着青筠瘦小的身影,像一道青烟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幽深的巷弄里,她才久久地站在原地,任凭晚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回到暖阁,墨兰抱着那包还没来得及送出的东西,坐在椅子上,又哭又笑。林苏安静地站在一旁,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宁姐姐这步棋,走得太高明了。她没有沉溺于困境,反而抓住了混乱中的机遇,用首饰打通了关键的信息通道,赢得了太后身边人的信任和庇护。这比单纯的金钱打点,要稳固得多,也有效得多。

  林苏望向窗外,阳光明媚得有些过分,刺得人眼睛发疼。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宫墙,落在了那深不可测的西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