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门神睁眼-《东北民间异闻录》

  腊月三十下午四点,天就擦黑了。老徐头把最后一张木版门神贴在防盗门内侧,退后两步瞅了瞅。画像上的尉迟敬德瞪着眼,手里的金锏像是随时要砸下来。这是徐家传了三代的物件,他爹临终前特意交代:“正经朱仙镇的老版,比那些塑料的顶用。”

  儿子徐亮昨天从深圳打来电话:“爸,今年项目紧,回不去了。给你寄了智能摄像头,能手机上看门。”

  老徐头嗯嗯两声挂了。屋里静得能听见暖气片咝咝的响。七十三了,老伴走了八年,这六十平的老房子越来越空,连脚步声都有回音。

  年夜饭是一盘饺子、半碟猪头肉。电视里春晚闹哄哄的,他调小音量,坐在褪色的绒布沙发上,盯着门神看。昏黄的灯光下,尉迟敬德的脸泛着陈年宣纸的黄,墨色已经有些晕开,可那双眼睛还是炯炯的——老版画师傅手艺好,眼白里还留着极细的刀痕,像是活人的血丝。

  十一点五十,外头开始炸鞭炮。老徐头披上棉袄,摸黑下楼。小区是八四年建的,楼道灯坏了好几个单元。他跺跺脚,声控灯没亮,只好扶着掉漆的扶手慢慢往下挪。水泥台阶上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响。

  楼下空地已经聚了几户人家,小年轻们拿着“震天雷”,孩子们捂着耳朵尖叫。老徐头站在阴影里看了会儿,想起儿子小时候放鞭炮,总要躲他身后。如今儿子在南方有了自己的家,去年添了孙子,照片上胖乎乎的。

  “徐叔,冷不冷?”对门小刘递过一支烟。

  老徐头摆摆手,掏出自己的烟袋锅子。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只孤零零的眼睛。

  子时整,全城的鞭炮突然炸开了锅。老徐头被震得耳膜生疼,抬头看天,硝烟把月亮都遮模糊了。他忽然觉得脊梁骨一阵发凉,像是有人往他领口吹气。回头看看,只有黑洞洞的楼道。

  也许是该上楼了。他转身时,瞥见七号楼拐角有个影子晃了一下——不像人,倒像是条大狗,可哪有狗立起来扒着墙头往里瞅的?老徐头揉揉眼,影子不见了。

  楼道比下来时更黑。他摸到三楼自家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前,下意识看了眼门神。

  尉迟敬德的眼睛动了一下。

  老徐头僵住了。他今年视力是差了,可刚才分明看见——画像上那双瞪圆的眼睛,眼珠子向左转了一寸,正怒视着门外楼梯的方向。门神的嘴似乎也更抿紧了些,脸颊肌肉鼓胀,连胡须都根根炸起。

  他手一抖,钥匙掉在地上,叮当一声在空楼道里格外刺耳。

  “谁?”老徐头压低嗓子问,声音发颤。

  没有回应。可他能感觉到——门外有东西。不是人,不是动物,是一种压得他胸口发闷的存在。楼道窗外的鞭炮声忽然远了,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还有另一种声音:粗重、湿漉漉的喘息,就在门缝底下。

  老徐头想起父亲的话。1962年闹饥荒,爷爷守夜时也说看见门神转头,第二天门口雪地上有一串奇怪的脚印,像人又像羊,走着走着就消失了。当时全家人都当老爷子饿出了幻觉。

  不是幻觉。

  老徐头慢慢弯腰捡起钥匙,手抖得对不准锁孔。他强迫自己抬头再看——门神的眼睛恢复了原样,还是瞪着正前方。可刚才那一瞬间的转动,他看得真真切切。

  锁终于开了。他闪身进屋,反锁,挂上链条锁,又把儿子寄来的阻门器塞到门底。做完这些,他背靠着门滑坐到地上,棉裤蹭着冰凉的水泥地。

  门外静了下来。

  不,不是安静——是那种暴风雨前的死寂。连鞭炮声都像是隔了一层水传进来。老徐头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暖气片的水流声,还听见……门外有指甲划过铁门的声音,从下往上,慢而尖利,吱——呀——

  他捂住嘴,怕自己叫出来。

  声音停了。接着是嗅闻声,湿漉漉的鼻子贴着门缝抽动,一下,两下。老徐头闻到一股味道:像是陈年的土炕烟囱灰,混着冻僵的河泥和某种野兽的膻气。

  画像上的尉迟敬德突然“活”了。

  不是眼睛转动那么简单——是整个画像在微光中膨胀起来,像是从纸上站起一个虚影。金锏高高举起,对着门外无声地一挥。老徐头甚至听见了破风声,呜的一声,带着寒冬腊月的杀气。

  门外的东西发出一声怪叫。不是猫狗,不是人,倒像是被掐住脖子的乌鸦和野猪的混合体。然后是一连串急促的爬行声,爪子抓挠水泥地的声音,越来越远,下楼去了。

  老徐头瘫在地上,冷汗湿透了棉袄里子。

  不知过了多久,春晚主持人在电视里倒计时:“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欢呼声炸开,窗外升起烟花,红绿紫的光透过窗帘,在门神画像上流转。

  尉迟敬德又变回了纸上的墨迹。

  老徐头一夜没合眼。天蒙蒙亮时,他撑起身子,腿麻得像不是自己的。扒着猫眼看了半天,外头空荡荡的。他深吸一口气,解开三重锁,把门拉开一条缝。

  冷空气灌进来,带着鞭炮碎屑的火药味。

  门口的水泥地上,赫然有几道爪印。

  不是猫狗的——太深了,像是用铁钩子硬抠出来的。三道一组的沟痕,间距很宽,从楼梯方向延伸到他门口,在原地有个凌乱的转身痕迹,然后一路拖拽着消失在楼梯下方。印子边缘还沾着些黑褐色的东西,像是半冻的泥,又像是……

  老徐头蹲下仔细看,泥里混着几根灰色的毛,硬得像猪鬃。

  对门小刘开门出来:“徐叔新年好!哟,这什么玩意?”他也看见了爪印,蹲下来摸了摸,“嚯,真深。咱楼里谁家大狗跑出来了?”

  “不是狗。”老徐头站起来,腿有点软。

  小刘笑了:“难道是熊瞎子?咱这小区可没那玩意。”他拍拍老徐头肩膀,“您老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脸色这么差。”

  老徐头没接话。他转身进屋,轻轻关上门。门神尉迟敬德静静地看着他,还是那张怒目圆睁的脸,可老徐头忽然觉得,那眼神里多了点什么——不是神佛的威严,倒像是老邻居的关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了摸画像边缘。纸张已经脆了,指尖传来细微的裂纹感。

  “谢了。”老徐头轻声说。

  他走到窗边,拨通儿子的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那边传来孙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爸?这么早,新年好啊!”徐亮声音带着睡意。

  “新年好。”老徐头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跟你商量个事。开春了,我想把老房子简单装修一下。”

  “装修?您一个人多麻烦,要不——”

  “就刷刷墙,换换电线。”老徐头顿了顿,“你那间屋还给你留着,带老婆孩子回来,住得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爸,您是不是……”

  “我挺好的。”老徐头打断他,回头看了眼门神,“就是觉得,老房子得有人气养着。门神再灵,也得有人陪他说说话。”

  挂掉电话,老徐头煮了饺子,端到客厅小桌上。又盛了一小碟,摆在门神画像下方的矮柜上。

  “过年了,咱爷俩也吃顿饺子。”

  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尉迟敬德的脸。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门框上那道深深的爪痕——从门外伸进来一寸,就再也进不来了。

  老徐头慢慢吃着饺子,忽然想起父亲还说过一句话:“门神守的不只是邪祟,是这家人的念想。念想在,家就在。”

  他嚼着白菜猪肉馅儿,咸淡正好。窗外的雪开始化了,滴水声嗒、嗒、嗒,像谁在轻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