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地气流转-《东北民间异闻录》

  二零二零年初春,柳镇的主街上,空气里飘着新铺沥青的焦味和未散的冬寒。街角的“福来酒家”门前排起了长队,队伍里的年轻人举着手机,镜头对准那扇刚换了朱漆的木门。店主赵老三穿着崭新的绸褂,满面红光地给客人递送着招牌酱骨——那骨头炖得酥烂,泛着琥珀色的油光,香味能飘过整条街去。

  街对面,“老张家饺子馆”的招牌在风里吱呀作响。张守仁坐在柜台后头,眯眼望着对街的热闹,手里捏着一根燃了半截的纸烟。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两张桌子上有人——都是些老街坊,他们吃得慢,聊得也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店里的清寂。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每走一下都发出沉重的叹息。

  二十年前,情景完全相反。

  那时的张守仁刚接手父亲的饺子馆,整条街就数他店里最热闹。老张家的饺子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热腾腾的汤汁能烫着舌尖,肉香混着白菜的鲜甜,是柳镇人最认的老味道。而街角那家店,五年里换了三个老板,做什么赔什么,最后空置了两年,门上贴的“出租”二字都被风雨洗白了。

  “张哥,您说这是咋回事?”常来的老主顾老马咂了口茶,“那赵老三以前不是卖服装的吗?咋突然就会做菜了?”

  张守仁弹了弹烟灰,没接话。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家饺子还是那个配方,面还是那袋面,可客人就是不过来了?说店里越来越潮,墙角新发了霉斑,一股子说不清的土腥味儿,怎么擦也擦不掉?

  更怪的是梦。

  近一个月,张守仁每晚都做着同样的梦:自己沉在水底,四周是暗绿色的水流,耳边有汩汩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下流动。水里飘着饺子,一个个鼓胀着,慢慢沉向更深的黑暗。醒来时,枕头上总有一片潮湿,不是汗,带着河泥的土腥气。

  直到清明节那天,一个跛脚老人进了店。

  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微驼,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他要了二两饺子,吃得很慢,吃完后没走,反而盯着张守仁看了半晌。

  “这店,您家开了多少年了?”老人的声音沙哑,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我爹传给我的,四十年了。”张守仁擦了擦手,“您老觉得味道还行?”

  老人不答话,起身在店里慢慢踱步。他走到最潮湿的西南角,用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侧耳听着。咚、咚、咚——声音空洞,带着回响。张守仁忽然觉得,那声音竟和自己梦里的水声有几分相似。

  “地气转了。”老人转过身,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的神情,“这底下,有条暗河。”

  据老人说,他姓陈,年轻时跟师傅学过看地。柳镇这一带地下水源丰富,暗河交错,每二十年左右就会有一次大的改道。暗河一动,地上的“气”就跟着转,所谓“风水轮流转”,不是人为能改的。

  “您这店,正压在原先的‘吉脉’上。暗河从店底下过,带来活水之气,生意自然旺。可现在——”陈老头用拐杖又敲了敲地面,“河走了,气散了,这里成了‘死位’。而对街那家,正压在新的河道上。”

  张守仁的第一反应是不信。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迷信?可陈老头接下来的话,让他脊背发凉。

  “您最近是不是常梦见水?店里是不是潮得反常?您再闻闻,”老人深吸一口气,“这土腥味,不是寻常的潮气,是地下河床新露的味儿。”

  张守仁愣在那儿,手里擦碗的布掉了都没发觉。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守仁啊,这店有个怪处,每过些年,生意就会自己旺起来,又自己淡下去。你爷爷说是地气的原因,咱也不懂,就守着本分做吃食。”

  那天晚上,张守仁做了个更清晰的梦。

  他站在自家店堂里,脚下的青砖一块块消失,露出黑黝黝的泥土。泥土渐渐变湿,成了泥浆,咕嘟咕嘟冒着泡。然后他看见了——一条河,在地下三米处流淌,河水暗绿,看不见底。河的一头连着街角那家店,像一条发光的带子缠绕着地基;另一头原本连着自己这里,却已断裂,水流改道,转向了对街。

  张守仁惊醒了,一身冷汗。窗外月光惨白,照在空荡荡的店堂里。他鬼使神差地走到西南角,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冰冷的瓷砖。

  起初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的心跳。然后,极其细微的,他听到了——汩汩的水声,从深处传来,越来越远,像是告别。

  第二天,张守仁做了一件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他找来了搞装修的表弟,在西南角凿开了一个小洞。表弟一边凿一边嘀咕:“哥,你这不会是地下管道漏了吧?”

  瓷砖碎了,水泥破了,露出下面的土层。越往下挖,土越湿,最后成了泥浆。表弟的铁锹忽然碰到什么硬物,扒开泥浆一看,是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模糊的纹路——像是一条蜿蜒的河。

  石板下是空的。表弟拿手电筒一照,倒吸一口冷气。那下面不是管道,而是一个自然形成的空洞,洞壁上布满水痕,新鲜的,还泛着湿光。最深处,隐约能听见水流声,沉闷而遥远。

  “我的妈呀,”表弟声音都变了,“这底下真有条河?”

  张守仁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陈老头的话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地气转了……河走了……死位……”

  就在那天下午,对街出了件怪事。

  赵老三正在招呼客人,忽然听见店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他跑到后厨,发现灶台下的地面渗出了水,清亮亮的,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凉气。工人们挖开一看,也是一块石板,下面同样是个空洞,但里面水流充沛,清澈见底,甚至能看到几尾透明的小鱼游过。

  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天,全镇人都知道了这两家店底下的秘密。有人说这是天意,有人说这是地理现象,还有老人想起了老话:“柳镇有三宝,饺子、酱骨、地下河。河走哪家旺,河离哪家倒。”

  张守仁的饺子馆彻底没了客人。人们路过时都会加快脚步,偶尔投来同情或好奇的一瞥,却没人再推门进来。那种感觉,就像看着一艘缓慢沉没的船,你帮不上忙,只能远远看着。

  赵老三的生意却越发红火。人们不仅去吃酱骨,还想去“沾沾地气”,仿佛那地下河是条财脉,连带着店里的空气都能让人发财。有人甚至建议赵老三在店里开个“观河洞”,收费参观。

  张守仁开始喝酒。每天晚上打烊后,他就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店堂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那种最便宜的散白酒。酒入愁肠,化作浑浊的泪。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爷爷,想起了那些热气腾腾的年月。这店不只是生意,是记忆,是根,是几代人的故事。

  然后,在一个雨夜,陈老头又来了。

  老人浑身湿透,站在门口,像一棵被风雨摧残的老树。“张老板,”他说,“地气流转,非人力可挡。但人活一世,不全是靠地气。”

  “那我靠什么?”张守仁的声音嘶哑,“靠手艺?我的手艺没变,可客人没了!”

  陈老头走进来,拐杖在地面敲出笃笃的声响。“您再仔细听听。”

  张守仁愣住了。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雨声之外,店里似乎有一种极其微弱的回响,像是水声,又不完全是。

  “河走了,但地脉未绝。”陈老头说,“只是转了性子。从前是活水,现在是静水。活水旺财,静水……”他顿了顿,“静水养心,养诚,养那些经得起时间的东西。”

  老人走后,张守仁一夜未眠。天亮时,雨停了,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饺子馆重新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在门口贴了张手写的告示:“老店坚守,味道依旧。”店里做了一些改变:西南角那个洞被封了起来,但上面装了一块玻璃,让人能看见下面的青石板。张守仁还挂了些老照片——爷爷和面、父亲包饺子、自己小时候在店里玩耍的照片。

  第一批客人是些老人。他们不在乎什么地气,只想尝尝记忆里的味道。饺子端上来时,热气氤氲,老人们咬了一口,眼睛亮了。

  “是这味儿!”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说,“守仁啊,你这手艺,比你爹不差。”

  渐渐地,有些年轻人也来了。他们最初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被地气抛弃的店”是什么样子。但吃过饺子后,很多人又回来了。他们说,在这越来越快的世界里,这家店有种让人安心的慢。

  而对街的赵老三,在经历了最初几个月的爆火后,也开始面临问题。客流太多,服务跟不上,品控不稳定,差评渐渐出现。更让他不安的是,夜里打烊后,他总能听见后厨传来奇怪的水声,有时大,有时小,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张守仁正在店里包饺子,门上的风铃响了。进来的是赵老三,手里提着一壶酒。

  “张哥,”赵老三的表情复杂,“能聊聊吗?”

  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华灯初上,对街的“福来酒家”依然人来人往,但已不见当初排队的盛况。

  “我那店,”赵老三喝了口酒,“最近有点怪。后厨的水管老响,请人修了几次都没用。还有,店里总有一股……太潮的味儿,像是河底的淤泥。”

  张守仁静静听着,手里的擀面杖没停,饺子皮一张张飞出,圆得像满月。

  “陈老头前些天来找过我,”赵老三继续说,“他说,地气这东西,就像一条活龙,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它给我带来了运气,但如果不踏实做事,运气也会流走。”

  张守仁这才开口:“我那底下,现在安静了。但奇怪的是,最近包的饺子,客人都说比以前更香。”他顿了顿,“我想明白了,地气能旺一时,手艺和良心才能旺一世。”

  那天之后,两家店依然在街对面开着,一家热闹,一家安静,但那种你死我活的竞争感淡了。镇上人开始说,也许这正是地气的本意——不是要让谁生谁死,而是让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又过了一年,柳镇开始流传新的故事:有人在深夜看见,主街的地面有微光流动,像是一条发光的河在缓缓改道。老人们说,那是地气在流转,二十年一个周期,不为任何人停留。

  张守仁现在偶尔还会梦见水,但不再是黑暗的深渊,而是清澈的溪流,静静地流着,滋养着岸边的草木。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比如手艺,比如记忆,比如一家老店的故事,比地气更深,比时间更长。

  夜深了,他关上店门,最后看了一眼对街的灯火。风里传来隐约的水声,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张守仁笑了笑,锁上门,走向夜色深处。明天,面粉会到店,猪肉会新鲜,饺子会继续包下去,一个接一个,像日子本身,平凡而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