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水葬-《东北民间异闻录》

  根据《吉林省水利志》记载,那年七月下旬至八月初,松花江流域遭遇持续性特大暴雨,水位突破历史极值。八月十二日,肇源段堤坝出现管涌,数千军民连夜抢险。就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午夜,二十二岁的李卫国被卷进漩涡,再也没能上岸。

  他的未婚妻林秀兰,当时就站在离决口不到三百米的土坡上。她亲眼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泥黄色的浪里翻了个跟头,像片落叶似的打了几个旋,然后便不见了。后来搜救队沿着江岸找了七天七夜,只捞上来一只解放鞋,鞋帮子上还沾着江底的腥泥。

  村里老人摇头:“让龙王爷收去当女婿喽,找不回来的。”

  秀兰不信。头七那夜,她抱着卫国留下的军大衣坐在江边,眼睛盯着黑黢黢的江水。月光下的江面泛着银鳞似的波光,远处传来汩汩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深水里叹气。她恍惚听见有人喊她的小名“兰子”,声音湿漉漉的,从水底传来。

  “卫国?”她站起来,脚下一滑,半只脚踏进江水里。冰凉的江水激得她一哆嗦,那声音却消失了。

  从那以后,每年八月,秀兰都会在江边见到他。

  第一次是隔年夏天。傍晚时分,秀兰在江边洗衣服,棒槌敲打粗布衣裳的“砰砰”声在空旷的江岸上回荡。她抬起头擦汗时,看见下游芦苇荡边上站着个人。那人背对着她,浑身湿透,藏蓝色的工装裤紧贴在腿上,水珠子顺着裤管往下滴,在夕阳下闪着暗红色的光——像血,又像铁锈。

  “卫国?”秀兰手里的棒槌掉进水里,顺着江水漂走了。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秀兰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张脸白得发青,像是泡胀了的馒头。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但秀兰清清楚楚听见了那三个字:

  “兰……子……”

  她疯了一样跑过去,却只踩了一脚烂泥。那人影不见了,芦苇荡里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飞向对岸。

  第二次是在江心岛。那年冬天特别冷,江面冻了三尺厚的冰。秀兰跟着村里人去冰上捕鱼,凿开冰窟窿时,她看见水下有张脸贴在冰层下面。那张脸被冰折射得变形了,但那双眼睛她认得——眼角有颗小痣,笑起来会眯成月牙。

  冰下的嘴一张一合,气泡咕嘟嘟冒上来。

  “冷……好冷……”

  秀兰尖叫一声,周围的村民围过来时,冰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几条银色的小鱼游过。

  第三次最真切,就在三天前。

  那天夜里闷热得反常,空气稠得像米汤。秀兰半夜被雷声惊醒,听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披衣下炕,推开堂屋门,看见院子里站着个人。

  是卫国。

  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只是浑身湿淋淋的,水顺着头发丝、衣角往下淌,在脚下积了一小滩。月光下,那滩水泛着诡异的淡绿色荧光。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秀兰闻到了那股味道——江底的腥味,混合着水草腐烂的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兰子,”他开口了,声音像是从深水里冒出来的气泡,咕噜咕噜的,“我冷……水里好冷……”

  秀兰想扑过去,脚却像钉在地上。

  “你在哪?告诉我你在哪!”她哭喊着。

  卫国抬起手,指向松花江的方向。就在这时,隔壁张婶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那声音凄厉得像是见了鬼。卫国身子晃了晃,开始往后退,每退一步,身体就淡一分,最后化成一团水汽,消失在夜风里。

  地上只留下一串湿脚印,从院门一直延伸到堂屋门口——秀兰惊恐地发现,那串脚印是朝着屋里来的,而不是离开。

  第二天,秀兰病倒了,高烧不退,嘴里反复念叨着“水里冷”。她娘请来了村里的老萨满赵奶奶。

  赵奶奶七十多了,是这一带最后一个真正的萨满。她穿着褪了色的神衣,腰间的铜铃已经锈迹斑斑。她听完秀兰的讲述,又去江边看了那串在泥滩上莫名出现的湿脚印,沉默了半晌。

  “这是‘水葬’。”赵奶奶抽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灭,“不是土葬,不是火葬,是让水收了去。这种死法最苦,魂魄困在水里,上不了天,入不了地,只能做水里的孤魂。”

  秀兰娘急了:“那可咋整?”

  “执念太深。”赵奶奶吐出一口烟,烟雾在空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想见秀兰,放不下。三年了,魂魄该散了却没散,反而越来越强。再不送走,怕是要出事。”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盯着秀兰:“你得给他立个衣冠冢,用他生前的衣物。再请我做法事,送他往生。但有一点——法事必须在江边做,子时开始,鸡叫前结束。这期间,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能回头,不能应声。”

  秀兰挣扎着坐起来:“他会走吗?”

  “看造化。”赵奶奶叹口气,“也看你的心诚不诚。记住了,最怕的是你心软。水里那位,已经不是你的卫国了,只是他的一缕执念。你若心软留他,他便永远困在这江里,永世不得超生。”

  七月十五,鬼门开。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江面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赵奶奶在江边选了处平缓的滩地,用朱砂画了个直径三丈的圈。圈中央挖了个浅坑,里面放着秀兰带来的军大衣、一只旧手表、还有卫国最喜欢的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已经被江水泡烂了,晒干后皱巴巴的,像老人脸上的皮肤。

  秀兰穿着素白衣服,跪在圈外。赵奶奶头戴神帽,手持神鼓,开始唱起古老的调子。那声音苍凉嘶哑,时而高亢如风啸,时而低沉如水流。铜铃叮当作响,神鼓“咚咚”敲打,节奏越来越快。

  子时一到,江面起了风。

  起初只是微风,吹得芦苇沙沙响。渐渐地,风大了,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秀兰听见水浪拍岸的声音,哗啦——哗啦——,一声比一声急。

  赵奶奶的唱词变了,从祈求变成了呵斥。她绕着圈子跳舞,脚步踩出奇怪的步伐,神衣上的铜片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李卫国——归来——归来——”她高声喊道。

  江面上突然浮起一层白雾。那雾浓得像牛奶,贴着水面缓缓蔓延。雾里隐约有影子晃动,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都是淹死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浮肿发白,眼窝空洞。

  秀兰捂住嘴,浑身发抖。

  雾影在圈外徘徊,却不敢进来。赵奶奶洒出一把小米,口中念念有词,那些影子渐渐退去。只有最前面的那个,还固执地站在雾里。

  是卫国。

  他比前几次更清晰了。秀兰能看见他眉梢的疤痕,那是小时候爬树摔的;能看见他左手缺了小半截的指甲,那是抗洪前夜帮她修房门时砸到的。他甚至对她笑了笑,那个她记忆里最温暖的笑容。

  “兰子,”他说,“我冷。”

  秀兰的眼泪涌出来。她想冲过去抱住他,告诉他这三年她是怎样一夜一夜睡不着,怎样在梦里听见他在水里喊救命,怎样在每次路过江边时都幻想他突然从水里钻出来,浑身湿透但还活着。

  赵奶奶厉喝一声:“莫动!莫看!莫听!”

  她点燃一张黄符,符纸烧出幽蓝色的火焰。火焰中,卫国的脸开始扭曲,时而痛苦,时而愤怒,时而悲伤。

  “为什么不留我?”他的声音变得尖厉,“你说过等我回来就结婚!你说过要给我生个儿子!你都忘了吗?”

  秀兰哭得几乎晕厥:“我没忘……我从没忘……”

  “那就跟我走!”卫国伸出手,那手苍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水里不冷,你来就知道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就像以前说好的那样。”

  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充满诱惑。秀兰恍惚看见江水向两边分开,一条水晶铺成的小路通向深处,路尽头有温暖的光。

  她站起来,朝前迈了一步。

  “秀兰!”赵奶奶猛敲神鼓,“你看清楚!那不是路,那是黄泉!”

  秀兰惊醒,再看去,哪有什么水晶路,只有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江水。卫国的脸变得狰狞,眼睛变成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

  “你不爱我……”他尖啸起来,“你们都不爱我!让我一个人在水里!三年了!三年了!”

  江面突然沸腾,无数苍白的手臂伸出水面,拍打着,抓挠着。赵奶奶喷出一口鲜血在神鼓上,鼓声震天响。

  “尘归尘,土归土,水归水!李卫国,你阳寿已尽,莫恋红尘!今日送你往生,速速归去!”

  她抓起准备好的公鸡,一刀割喉,将鸡血洒向江面。血滴在空中燃烧起来,变成一个个火球,驱散了白雾。

  卫国的身影开始变淡。在消失前的那一刻,他忽然恢复了正常的模样,眼神清澈,带着秀兰最熟悉的那抹温柔。

  “兰子,”他轻声说,“好好活着。”

  说完,他化作一缕青烟,钻进那件军大衣里。大衣鼓胀起来,又迅速瘪下去,像是有人躺进去又起身离开了。

  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鸡叫声从远处村落传来,一声接一声。江面恢复了平静,晨雾袅袅升起,是正常的、奶白色的雾。

  赵奶奶瘫坐在地,喘着粗气:“成了……送走了……”

  秀兰扑到衣冠冢前,抱起那件军大衣。大衣是干的,没有水渍,没有腥味,只有阳光晒过的、陈旧布料的气味。她将脸埋进大衣里,嚎啕大哭。

  三年了,她第一次真正地哭出来。

  后来,秀兰在衣冠冢旁种了棵柳树。柳树长得快,三年就亭亭如盖。村里人说,那柳树奇怪,从来不见有鸟在上面做窝,但每逢下雨,柳枝轻摆的声音,总像是有人在轻声细语。

  秀兰再没在江边见过卫国。

  只是每年清明,她去上坟时,总会发现衣冠冢前有一小摊水渍,像是有人刚在这儿站过。而那棵柳树,总会有一根枝条轻轻拂过她的肩头,温柔得像是一个迟来的拥抱。

  老人们说,这是松花江上又一个关于爱与执念的故事。在这条吞没了无数生命的大江两岸,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多到江水都记不清。但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得学会与逝者告别,与记忆和解,然后在没有他们的世界里,继续走下去。

  毕竟,日子还得过。江水流啊流,从不止息,就像这苦乐参半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