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2008年冬，我们黑水屯子里。那年大雪来得特别早，刚进腊月，天地就白茫茫一片，把村庄裹得严严实实。
李秀兰的儿子小虎才六岁，腊八那天下午跟屯里孩子去后山冰河上抽冰尜，不知怎的就摔了一跤。别的孩子说，小虎是追着自己滚远的冰尜，跑到河岸那片老坟圈子边上去了。回来时脸色煞白，问他什么也不说，当晚就发起高烧。
秀兰是屯里小学教师，受过教育，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她连夜抱孩子去了县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打了针开了药。可三天过去，小虎体温时高时低，人却越来越迷糊，有时睁着眼，眼神却空空的，叫他不应，喂水都不知道咽。第四天夜里，孩子忽然浑身抽搐，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别拽我……我不过去……”
秀兰的婆婆从邻村赶来了。老太太一进门，摸着小虎的额头，脸色就沉了：“这不是实病，是丢魂了。”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秀兰话没说完，婆婆已经转身出了门。
两个小时后，婆婆领着个老太太回来了。那是七十多岁的萨满关奶奶，住在三十里外的关家窝棚。关奶奶年轻时就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神”，改革开放后这些事少了，但老一辈人有个邪乎事，还是偷偷找她。
关奶奶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头发挽成髻，眼睛像两口深井。她没说话，只走到炕沿，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摸了摸小虎的额头，又翻开孩子眼皮看了看。
“魂吓丢了，落在老地方了。”关奶奶声音沙哑，“得叫回来，过了三天三夜就叫不回来了。”
秀兰看着炕上昏迷的儿子，嘴唇咬出了血印子。她是读过书的人，可孩子这状况，医院查不出所以然。最后那点理性在母性面前溃不成军，她听见自己说：“那……怎么叫？”
“得在子时，阴气最盛阳气初生的时候。你提灯笼在前，我摇铃在后，沿着孩子走过的路，一遍遍喊他乳名。”关奶奶顿了顿，“但有几条规矩：路上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能回头；灯笼不能灭；喊名时心里得想着孩子最念着的东西。”
秀兰的手在抖。窗外北风呼啸，像有什么东西在哭。
子夜时分，雪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惨白的光。秀兰提着一盏老式煤油灯，玻璃罩里的火苗随着她的手颤。关奶奶跟在她身后三步远，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铜铃，铃舌用红布缠着。
“走吧。”关奶奶说。
两人出了院门。屯子里的狗不知为何都不叫了，寂静得能听见雪压断枯枝的脆响。秀兰按关奶奶的吩咐，开始喊：“小虎——跟妈回家啦——”
声音在雪夜里传出去，又被吞没。关奶奶在后面摇了一下铃，铃声不大，却清凌凌的，震得人心里一颤。
她们走过屯中小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秀兰想起小虎三岁时在这路上学步，跌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想起他五岁那年，在这里追着一只花蝴蝶跑，笑声脆生生的。她喊：“小虎——跟妈回家啦——”
身后铃铛又响了一声。
到了后山冰河，风更大了。秀兰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她不得不放慢脚步。冰河反射着月光，白得瘆人。关奶奶低声说：“就在这儿丢的魂，多喊几声。”
秀兰深吸一口气，寒风刺得肺疼。“小虎——跟妈回家啦——妈给你炖了排骨，你最爱吃的——跟妈回家啦——”
她忽然觉得背后发冷，不是风的冷，是那种被什么东西盯着的冷。她想起关奶奶的嘱咐，不敢回头。灯笼的火苗忽然暗了一下，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用身体挡住风，火苗才又亮起来。
“别停，继续走。”关奶奶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比平时更沙哑。
她们沿着冰河岸走，前面就是那片老坟圈子。几十个坟包被雪覆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馒头。秀兰的手心全是汗，她想起老人们讲的故事，说这片坟地是清末义和团的坟，怨气重。
“小虎——跟妈回家啦——”秀兰的声音开始发颤，“妈在这儿呢——跟妈回家啦——”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别的声音。
很轻，像是孩子的抽泣，从坟地深处传来。秀兰浑身一僵，脚步慢了半拍。
“别听，往前走！”关奶奶厉声喝道，同时猛摇铃铛。铃声在坟地间回荡，那抽泣声消失了。
秀兰的眼泪涌了出来，不知是怕还是心疼。她想起小虎出生时只有四斤八两，在保温箱里待了半个月；想起他第一次叫妈妈时，自己哭得像个孩子；想起他发烧那晚，小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
“小虎——！”秀兰忽然放声大喊，所有恐惧都化成了这一声呼唤，“跟妈回家啦——！”
她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像要把心都喊出来那样喊着。灯笼在她手里稳了，火苗笔直向上。她一遍遍地喊，喊到嗓子哑了，喊到眼泪在脸上结了冰。
关奶奶的铃铛声节奏变了，从缓慢变得急促，又从急促变得平缓。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来路往回走。秀兰不再觉得背后发冷，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儿子回家。
终于看见了自家院门。秀兰推开门，冲进屋。炕上的小虎依然昏迷着，但脸色似乎不那么青白了。
关奶奶跟着进来，走到炕边，将铜铃轻轻放在小虎胸口，然后对秀兰说：“再喊最后一声，贴着他耳朵喊。”
秀兰扑到炕边，嘴唇贴着小虎冰凉的耳朵，用尽最后力气轻声说：“小虎，跟妈回家啦。”
铃铛忽然自己响了一声。
小虎的眼皮动了动。
秀兰屏住呼吸。几秒钟后，孩子的眼睛缓缓睁开，茫然地看着她，然后小声说：“妈，我饿。”
秀兰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她抱着儿子，感觉那小小的身体慢慢回暖。关奶奶收起铜铃，对秀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后来小虎退了烧，慢慢好了起来。有人问秀兰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说了一句：“当妈的，总能找回自己的孩子。”
但屯里有人说，那之后每逢大风雪的夜晚，还能隐约听见秀兰喊魂的声音，在雪夜里一声声回荡，像是怕哪个孩子又迷了路，找不着家。
而秀兰家窗台上，从此多了一盏擦得锃亮的煤油灯，里面的灯油总是满的。
李秀兰的儿子小虎才六岁，腊八那天下午跟屯里孩子去后山冰河上抽冰尜，不知怎的就摔了一跤。别的孩子说，小虎是追着自己滚远的冰尜，跑到河岸那片老坟圈子边上去了。回来时脸色煞白，问他什么也不说，当晚就发起高烧。
秀兰是屯里小学教师，受过教育，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她连夜抱孩子去了县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打了针开了药。可三天过去，小虎体温时高时低，人却越来越迷糊，有时睁着眼，眼神却空空的，叫他不应，喂水都不知道咽。第四天夜里，孩子忽然浑身抽搐，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别拽我……我不过去……”
秀兰的婆婆从邻村赶来了。老太太一进门，摸着小虎的额头，脸色就沉了：“这不是实病，是丢魂了。”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秀兰话没说完，婆婆已经转身出了门。
两个小时后，婆婆领着个老太太回来了。那是七十多岁的萨满关奶奶，住在三十里外的关家窝棚。关奶奶年轻时就是这一带有名的“大神”，改革开放后这些事少了，但老一辈人有个邪乎事，还是偷偷找她。
关奶奶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头发挽成髻，眼睛像两口深井。她没说话，只走到炕沿，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摸了摸小虎的额头，又翻开孩子眼皮看了看。
“魂吓丢了，落在老地方了。”关奶奶声音沙哑，“得叫回来，过了三天三夜就叫不回来了。”
秀兰看着炕上昏迷的儿子，嘴唇咬出了血印子。她是读过书的人，可孩子这状况，医院查不出所以然。最后那点理性在母性面前溃不成军，她听见自己说：“那……怎么叫？”
“得在子时，阴气最盛阳气初生的时候。你提灯笼在前，我摇铃在后，沿着孩子走过的路，一遍遍喊他乳名。”关奶奶顿了顿，“但有几条规矩：路上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能回头；灯笼不能灭；喊名时心里得想着孩子最念着的东西。”
秀兰的手在抖。窗外北风呼啸，像有什么东西在哭。
子夜时分，雪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惨白的光。秀兰提着一盏老式煤油灯，玻璃罩里的火苗随着她的手颤。关奶奶跟在她身后三步远，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铜铃，铃舌用红布缠着。
“走吧。”关奶奶说。
两人出了院门。屯子里的狗不知为何都不叫了，寂静得能听见雪压断枯枝的脆响。秀兰按关奶奶的吩咐，开始喊：“小虎——跟妈回家啦——”
声音在雪夜里传出去，又被吞没。关奶奶在后面摇了一下铃，铃声不大，却清凌凌的，震得人心里一颤。
她们走过屯中小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秀兰想起小虎三岁时在这路上学步，跌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想起他五岁那年，在这里追着一只花蝴蝶跑，笑声脆生生的。她喊：“小虎——跟妈回家啦——”
身后铃铛又响了一声。
到了后山冰河，风更大了。秀兰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她不得不放慢脚步。冰河反射着月光，白得瘆人。关奶奶低声说：“就在这儿丢的魂，多喊几声。”
秀兰深吸一口气，寒风刺得肺疼。“小虎——跟妈回家啦——妈给你炖了排骨，你最爱吃的——跟妈回家啦——”
她忽然觉得背后发冷，不是风的冷，是那种被什么东西盯着的冷。她想起关奶奶的嘱咐，不敢回头。灯笼的火苗忽然暗了一下，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用身体挡住风，火苗才又亮起来。
“别停，继续走。”关奶奶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比平时更沙哑。
她们沿着冰河岸走，前面就是那片老坟圈子。几十个坟包被雪覆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馒头。秀兰的手心全是汗，她想起老人们讲的故事，说这片坟地是清末义和团的坟，怨气重。
“小虎——跟妈回家啦——”秀兰的声音开始发颤，“妈在这儿呢——跟妈回家啦——”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别的声音。
很轻，像是孩子的抽泣，从坟地深处传来。秀兰浑身一僵，脚步慢了半拍。
“别听，往前走！”关奶奶厉声喝道，同时猛摇铃铛。铃声在坟地间回荡，那抽泣声消失了。
秀兰的眼泪涌了出来，不知是怕还是心疼。她想起小虎出生时只有四斤八两，在保温箱里待了半个月；想起他第一次叫妈妈时，自己哭得像个孩子；想起他发烧那晚，小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
“小虎——！”秀兰忽然放声大喊，所有恐惧都化成了这一声呼唤，“跟妈回家啦——！”
她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像要把心都喊出来那样喊着。灯笼在她手里稳了，火苗笔直向上。她一遍遍地喊，喊到嗓子哑了，喊到眼泪在脸上结了冰。
关奶奶的铃铛声节奏变了，从缓慢变得急促，又从急促变得平缓。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来路往回走。秀兰不再觉得背后发冷，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儿子回家。
终于看见了自家院门。秀兰推开门，冲进屋。炕上的小虎依然昏迷着，但脸色似乎不那么青白了。
关奶奶跟着进来，走到炕边，将铜铃轻轻放在小虎胸口，然后对秀兰说：“再喊最后一声，贴着他耳朵喊。”
秀兰扑到炕边，嘴唇贴着小虎冰凉的耳朵，用尽最后力气轻声说：“小虎，跟妈回家啦。”
铃铛忽然自己响了一声。
小虎的眼皮动了动。
秀兰屏住呼吸。几秒钟后，孩子的眼睛缓缓睁开，茫然地看着她，然后小声说：“妈，我饿。”
秀兰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她抱着儿子，感觉那小小的身体慢慢回暖。关奶奶收起铜铃，对秀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后来小虎退了烧，慢慢好了起来。有人问秀兰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说了一句：“当妈的，总能找回自己的孩子。”
但屯里有人说，那之后每逢大风雪的夜晚，还能隐约听见秀兰喊魂的声音，在雪夜里一声声回荡，像是怕哪个孩子又迷了路，找不着家。
而秀兰家窗台上，从此多了一盏擦得锃亮的煤油灯，里面的灯油总是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