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章 抉择之始-《魏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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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十九,晨,宛城静园。

  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园中草木沾着晶莹的露水,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微光。昨夜的短暂惊扰似乎未留下太多痕迹,仆役们依旧安静地洒扫庭除,赵平、赵安兄弟按刀立于暖阁外廊下,神情肃穆,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过园墙和树木阴影处。

  暖阁内,曹叡坐在书案后,面前摊放着那枚骨质纽扣和那柄未开刃的古剑。他面色平静,但眼底深处却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与疑虑。影乙侍立在他身侧,同样面色凝重。

  “昨夜之事,赵平如何说?” 曹叡低声问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纽扣上。

  “回陛下,” 乙的声音压得极低,“据赵平禀报,昨夜潜入者约两人,黑衣蒙面,身手矫健,意图接近暖阁,被他与赵安及时发现并拦截。交手数合,其中一人被赵安刺伤左臂,两人见无法得手,便掷出烟雾之物,借机翻墙遁走。赵安带人追出不远,便失去踪迹。园外石敢校尉的巡骑亦未发现可疑人物去向。”

  “两人……身手矫健……烟雾遁走……” 曹叡喃喃重复,手指轻轻抚过纽扣上那个细微的圆圈加点符号,“乙,你觉得,昨夜之人,与留下这枚纽扣者,是同一伙吗?”

  乙沉吟道:“时间上过于巧合。纽扣白日发现,夜间便有人潜入。若留下纽扣是为联络,何必再行险潜入?若潜入是为行刺或其他,又何必事先留下标记暴露意图?臣以为,两种可能:其一,纽扣与夜袭本无关联,纯属巧合;其二……” 他顿了顿,“纽扣是诱饵,夜袭是试探,或者反过来说。目的都是要观察陛下及园中护卫的反应,或者……逼出些什么。”

  曹叡缓缓点头。乙的分析与他的疑虑不谋而合。这静园看似平静,实则已成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舞台。司马懿的追杀,吴国的监控,现在又多了一股可能与“幽影”有关、但目的不明的神秘力量。每一方都在试探,在布局,而他这个旋涡中心的人,却只能被动地观察、猜测,如同蒙眼行走于悬崖边缘。

  “陛下,这纽扣……” 乙看向曹叡,“我们是否要回应?如何回应?”

  这是最棘手的问题。不回应,可能错失与“幽影”联系的宝贵机会,甚至让忠心追随的旧部寒心。回应,则可能落入陷阱,暴露自己尚存异心或仍有秘密渠道,引火烧身。

  曹叡沉思良久,眼中闪过决断:“回应,但必须谨慎,且不能通过我们直接出面。”

  他拿起那柄古剑,仔细端详:“马谡送此剑来,无论其本意如何,总归是个由头。阚泽前日提及,静园东北角小库房里,存放着一些历年积存的杂物,其中或许有适合打磨、保养刀剑的旧工具和油石。”

  乙眼睛一亮:“陛下的意思是……以保养此剑为名,让赵平或赵安去库房取工具油石,然后……将回应信物,混入其中,或借机放置于库房某处?”

  “不错。” 曹叡低声道,“库房位置相对偏僻,日常仅一老仆看管,且堆放杂乱,易于隐藏。若‘幽影’之人真在附近窥探,且有办法潜入园中留下纽扣,那么他们或许也能看到谁进出库房,甚至……有能力进入库房查探。我们将回应信物放在那里,比直接带出园外或交给某个人,要安全隐蔽得多。”

  “只是……回应信物,当用何物?又该如何制作?” 乙问道。他们手边并无“幽影”专用的信物或制作工具。

  曹叡目光落在书案上的笔墨纸砚上,心中忽然一动。他记得父皇曹丕早年酷爱书法,尤其擅长一种独特的“飞白体”,笔画中丝丝露白,如枯笔所书,极难模仿。曹叡自己亦曾习练,虽不及父皇,但形神亦有几分相似。

  “取一张最小的裁边纸,再寻一枚绣花针来。” 曹叡吩咐道。

  乙虽不解,但仍照办。很快,一小块不及巴掌大、边缘毛糙的裁边纸和一枚细长的绣花针被取来。

  曹叡提起笔,蘸了极少墨汁,凝神静气,在那小块纸上,用极其细微、模仿飞白枯笔的笔法,写了两个字:“安,待。”

  墨迹极淡,笔画断续,若是不熟悉曹丕笔迹或飞白体的人,只会觉得是孩童涂鸦或污渍。但若是“幽影”中人,尤其是首领甲那样熟悉先帝一切细节的人,必能认出这独特的笔迹和其中含义——“陛下安好,等待时机(或指令)”。

  写罢,曹叡小心地将纸张对折两次,折成一个更小的方块。然后,他用绣花针在纸块边缘不起眼处,刺了一个极小的、与纽扣上一样的“圆圈加点”符号。

  “将此纸块,用一点浆糊,粘在库房东北角第三排木架最下层、靠墙那个积满灰尘的旧砚台底部。” 曹叡将纸块交给乙,详细吩咐位置,“记住,要粘得松散些,仿佛无意中掉落沾上,轻轻一碰便会脱落。放置时,务必避开旁人耳目,尤其是赵平、赵安。”

  这是双重保险。位置具体,便于寻找;粘得松散,即便被非目标人物无意碰到,也可能只当作垃圾忽略,或者脱落丢失,不至于引起太大警觉。

  “臣明白。” 乙郑重接过纸块,小心收好。

  “至于取工具油石之事……” 曹叡拿起那柄古剑,故作随意地挥了挥,“待会儿阚泽若来,我便以此剑略显锈涩、把玩不畅为由,请他派人去库房寻些保养之物来。届时,你主动请缨,陪同前去。”

  乙点头,将计划在心中又过了一遍,确认无误。

  曹叡靠回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一步,是冒险,也是无奈之举。他必须尝试与“幽影”取得联系,必须掌握哪怕一丝主动权。否则,在这静园之中,他永远只能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窗外的阳光渐渐明亮,驱散了晨雾。园中桃花开得更加灿烂,但这春色,却无法温暖曹叡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等待救援的落难天子,而是开始主动介入这场围绕他展开的、凶险万分的暗战。

  迷雾渐深,前路难测。但他别无选择。

  二月二十,建业,吴公府凌云阁。

  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棂,洒在陈暮(字明远)宽阔的书案上。他刚刚批阅完一批关于春耕赋税调整的奏报,正稍作休息,目光落在案头一封未开启的私人信函上——信封上是长子陈砥(字叔至)熟悉的笔迹。

  陈暮拿起信,并未立刻拆开,而是先看向侍立一旁的庞统(字士元):“士元,宛城昨夜之事,子龙可有详细禀报?”

  庞统躬身答道:“赵将军急报已至。昨夜确有不明身份者两人潜入静园,意图接近曹叡居所,被其新派侍卫赵平、赵安击退,一人受伤遁走,未能擒获。赵将军已加派兵士于静园外围搜捕,并令石敢扩大巡查范围。据赵平描述,潜入者身手风格,不似司马氏‘影刃’那般阴狠诡谲,倒更接近江湖高手或训练有素的死士。另,赵将军提及,曹叡昨夜表现尚算镇定,今日亦无异常举动。”

  “江湖高手?死士?” 陈暮眉头微蹙,“除了司马懿,还有谁会对曹叡如此‘上心’,且能派出这等人物潜入赵云眼皮底下?”

  徐庶(字元直)接口道:“主公,前日马谡自编县来信,亦提及静园外似有第三方窥视。结合此次事件,臣怀疑,或许与曹丕遗留的‘幽影’组织有关。彼等忠心于曹氏,陛下南逃,他们一路暗中跟随保护,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若真是‘幽影’,其潜入静园,目的为何?是试图与曹叡取得联系?还是……另有所图?”

  陈暮沉吟道:“‘幽影’若存,确是变数。彼等藏于暗处,忠心不二,行事难以常理度之。曹叡在静园,看似安稳,实则如坐针毡。若有旧部暗中接触,难免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告诉子龙,对静园的监控需再上一层。不仅是防外贼,亦要防‘内鬼’。曹叡身边那个影乙,还有园中所有仆役,皆需暗中详查。若有‘幽影’渗透迹象,务必揪出,但……暂时不必惊动曹叡本人。”

  “诺。” 庞统记下,又道:“主公,司马懿散布的流言,近日在江东士林与小吏之中,确有悄然扩散之势。虽未掀起大浪,但恐积毁销骨。是否需采取更主动的措施加以遏制?”

  陈暮摆了摆手:“流言止于智者,亦止于实力。我等越是郑重其事地辟谣,反倒显得心虚。庞令君,你可联络张子布(张昭)、顾元叹(顾雍)等重臣,于日常聚会、饮宴闲谈时,以不经意之口吻,点破此乃司马懿穷途离间之计,嗤之以鼻即可。对于下层官吏士人,则不必过于关注,清者自清。待我军北伐功成,捷报频传之时,一切流言,自会烟消云散。”

  这是以静制动,展现自信与实力。庞统与徐庶皆点头称是。

  “并州那边,‘影先生’可有新消息?” 陈暮问起另一桩心事。

  徐庶答道:“影先生回报,司马懿似已改变策略,停止对那股不明势力的主动追剿,转而监控。并州各地近日流传起关于‘前朝遗忠携宝潜入、意图联络胡人复辟’的传言,描述特征与那股势力颇为相似。影先生判断,此乃司马懿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计,欲引并州胡部马贼攻杀那股势力。”

  “好一招毒计!” 庞统冷哼,“司马仲达这是宁可让并州乱起来,也要除掉心腹之患。”

  陈暮却若有所思:“那股势力……若真是‘幽影’残部,能引得司马懿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搅乱并州,可见其能量不小,且定然掌握着司马懿极为忌惮的秘密或力量。”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或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

  “主公之意是?” 徐庶问道。

  “让‘影先生’在并州的人,暗中关注那股势力的动向,若其真陷入与胡部马贼的冲突,处于危难之时……可相机提供些许便利,或传递些司马懿布局的信息。” 陈暮缓缓道,“记住,要极其隐秘,绝不能暴露我方身份。只需让他们知道,除了司马懿,这世上还有人在关注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潜在的盟友。至于能否接上线,不必强求。”

  这是长远布局,埋下一颗可能在未来发芽的棋子。无论那股势力是否是“幽影”,能够给司马懿制造麻烦、且可能与曹魏旧势力有关的力量,都值得暗中观察甚至有限度地接触。

  庞统与徐庶领会了陈暮的深意,齐声道:“主公英明。”

  “好了,你们先去忙吧。” 陈暮挥了挥手。

  庞统、徐庶告退后,书房内只剩下陈暮一人。他这才拿起案头陈砥的家书,拆开细读。

  信中除了例行问安和禀报军务,陈砥还详细提及了对曹叡安置的看法、对流言的处理、以及对潜在第三方势力的警惕。字里行间,透着超越年龄的思虑周全与担当。信的末尾,陈砥写道:“……儿远在北疆,不能承欢膝下,心实愧疚。唯勤勉任事,守土安民,以报父母养育深恩。闻母亲偶染微恙,心中甚忧,望父亲劝母亲多加珍摄,勿过操劳。弟磐儿聪颖好学,然年幼贪玩,父亲公务之余,亦请多加督导。春寒料峭,望父亲保重龙体。儿砥叩首再拜。”

  陈暮看着信,冷峻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但眼底深处,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与歉疚。长子年少担纲,镇守北疆重镇,直面强敌,压力可想而知。妻子崔婉前些日子确有些咳喘,已请医调治,并无大碍,但长子远在千里之外,依旧惦念。幼子陈磐天资聪慧,但正如长子所言,毕竟年幼,需要严加管教。

  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开始回信。既有对军务政务的指点肯定,亦有作为父亲的关怀叮嘱,更少不了对家中情况的宽慰交代。写到动情处,笔锋亦不觉柔和。

  “……汝母小恙已愈,勿念。磐儿学业,为父自有分寸。汝身处险地,责任重大,凡事当以稳妥为先,多与子龙将军、幼常先生商议,切不可独断专行,冒险躁进。曹氏子乃关键棋子,用则惊天动地,不用则暗藏杀机,处置之道,重在‘控’与‘待’,汝需细加体会。家中一切安好,汝不必挂怀。专心军务,保重自身,便是对父母最大之孝。”

  写罢,陈暮搁下笔,望着窗外建业城熙攘的街景,心中感慨。身为一方雄主,他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身为人夫、人父,他亦需顾及家小,维系温情。乱世之中,家国天下,往往难以两全。他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为妻儿,也为追随他的文武臣工、江东百姓,搏一个安稳长久的未来。

  而曹叡,司马懿,天下棋局……这一切,都是这条路上必须面对的挑战与契机。

  他将回信封好,唤来侍从:“将此信快马送往编县,交予镇北将军。” 顿了顿,又补充道,“将前日高丽进贡的那几株上好老山参,也一并送去,就说……给赵将军和幼常先生补补身子,北地春寒。”

  侍从领命而去。

  陈暮重新将目光投向悬挂的舆图,那代表荆北、宛城、洛阳的一个个点,在他眼中连成了纵横交错的棋路。而他的手指,最终轻轻点在了宛城的位置。

  “曹元仲,你在静园之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又会做些什么?” 他低声自语,“莫要让我失望,也莫要……逼我做出不得已的选择。”

  阳光偏移,将他的身影拉长。这位掌控东南、志在天下的枭雄,在温情与霸业之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与冷硬的意志。他的每一步落子,都关乎着无数人的命运,包括那位困居静园的年轻皇帝,也包括他自己远在北疆的长子。

  二月二十二,汝南,袁氏坞堡。

  主宅书房内,气氛凝重。袁亮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长子袁雄和心腹老管家。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信纸边缘有烧灼痕迹,显然传递过程颇为仓促隐秘。信的内容不长,却让袁亮眉头紧锁,面色阴沉。

  “父亲,信上说什么?” 袁雄见父亲神色不对,忍不住问道。

  袁亮将信纸递给他,沉声道:“你自己看。”

  袁雄接过,快速浏览,脸色也是骤变:“这……这是……吴公府直接传来的指令?”

  信是以一种极为隐晦的暗语写成,但袁雄跟随父亲多年,隐约能看懂大意:一是询问曹叡南逃后,汝南地方、尤其是袁家周边,魏国官方(新任郡守)及司马氏暗探有何具体动向与压力;二是要求袁亮利用自身在汝南乃至豫州南部的人脉网络,暗中留意并上报一切关于“幽影”组织或曹魏其他隐秘力量的踪迹与传闻;三是暗示,若袁家能在此事上有所建树,将来吴国必有厚报,并承诺会在司马氏压力下,给予袁家“必要之支持”。

  这封信,看似询问和要求,实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捆绑与试探。吴国不仅要知道袁亮是否可靠,还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能量和价值,能否在追查“幽影”等曹魏残余势力上发挥作用。

  “父亲,吴公这是……要我们替他做耳目,甚至做刀子,去对付可能潜伏在暗处的曹魏死忠?” 袁雄倒吸一口凉气,“这……风险太大了!那些‘幽影’神出鬼没,连司马懿都头疼,我们……”

  “我们有的选吗?” 袁亮苦笑,打断儿子的话,“自我们收留曹叡,并将其送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上了吴国的船,也站在了司马懿的对立面。如今司马懿的新任郡守虽未直接发难,但暗中监控、限制、排挤,步步紧逼。我们的盐铁私贩渠道已被掐断数条,往北的商路也受阻。长此以往,袁家坐吃山空,部曲人心离散,不用司马懿动手,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烦躁地踱步:“吴国这封信,是催命符,也是救命稻草。他们需要我们在汝南的眼睛和手,我们也需要他们的庇护和资源。只是……这‘幽影’之事,何其凶险?弄不好,便是两面不讨好,死无葬身之地!”

  老管家在一旁低声道:“主公,老奴以为,吴国之意,未必是真要我们与‘幽影’正面冲突。或许……只是希望我们提供线索,他们自会处置。我们只需将听到的、看到的、可疑的,上报即可。至于如何行动,那是吴国的事。”

  袁亮停下脚步,看向老管家:“你的意思是……虚与委蛇,应付了事?”

  “至少……不必过于积极,以免引火烧身。” 老管家谨慎道,“‘幽影’若真在汝南一带活动,其目标必然是曹叡或司马懿,与我们袁家并无直接仇怨。我们犯不着为了吴国的‘厚报’,去招惹这等亡命之徒。只需将坊间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稍加整理上报,既能交代,也不至于触怒哪一方。”

  袁雄也道:“父亲,管家说得有理。我们如今处境艰难,当以自保为先。吴国要情报,我们给些无关痛痒的便是。真要有‘幽影’的确切线索……也得权衡利弊,看是否值得冒险。”

  袁亮沉默良久,权衡着利弊得失。老管家和儿子的话不无道理,但吴国陈暮是何等人物?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若被其发现己方敷衍了事,只怕那“必要之支持”立刻会变成“必要之惩戒”。

  “罢了。” 袁亮最终长叹一声,“既已上船,便无退路。雄儿,你立刻去办几件事。”

  “父亲请吩咐。”

  “第一,动用我们所有明暗渠道,留意汝南境内,尤其是南部山区、通往荆北方向,是否有陌生面孔、行踪诡秘之人活动,或有无听闻关于‘前朝忠臣’、‘秘密结社’之类的传闻。记住,只打听,不接触,不干预。所得消息,无论真假,皆整理记录。”

  “第二,派人密切监视新任郡守府及洛阳来的那些‘商旅’、‘文士’的动向。看看他们除了针对我们,还在查些什么,接触些什么人。或许,能从他们的行动中,反向推断出‘幽影’或其他势力的蛛丝马迹。”

  “第三,” 袁亮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将我们近半年来,因司马氏打压而受损的商路、被侵占的田产、被构陷的族人等情况,详细列成清单,附上人证物证(或可制造部分),连同我们搜集到的‘情报’,一并秘密送往江东,交给胡来,由其转呈。要让吴国知道,我们袁家为了‘大义’和与他们的‘合作’,付出了何等代价,正面临何等危机!这是在哭穷,也是在表功,更是……在要价!”

  他要让吴国明白,袁家不是可以随意驱使的卒子,而是有价值的盟友,需要实实在在的支持和回报。

  袁雄眼睛一亮:“父亲高明!如此一来,我们既完成了吴国的要求,也展示了自身的价值与困境,进退有据!”

  “快去办吧,务必隐密。” 袁亮挥挥手,疲惫地坐回椅中。

  袁雄与老管家领命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袁亮一人。他望着窗外坞堡内忙碌的景象和远处起伏的山峦,心中充满了无奈与忧虑。乱世豪强,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曹叡啊曹叡,你可真是个祸根。” 袁亮喃喃自语,“只盼你在吴国,能安分些,也能……有些用处。否则,我袁家这番冒险,可就真是血本无归了。”

  他知道,从送出曹叡的那一刻起,袁家的命运就与那位落难天子、与江东吴国,乃至与这天下大势,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前方是滔天巨浪,还是锦绣前程,他已无法自主,只能在这旋涡中,竭力挣扎,寻找那一线生机。

  二月二十三,夜,宛城静园。

  距离那枚纽扣信物出现已过去四日,静园内外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夜袭事件后,赵云又增派了一队士卒在园外固定哨位,石敢的巡骑也加强了夜间巡逻的频率。园内,赵平、赵安兄弟几乎寸步不离暖阁区域,警惕性极高。

  曹叡的“保养古剑”之请,在两日前由阚泽安排落实。乙陪同一名老仆前往东北角库房取工具油石,期间按计划将那个写有“安,待”二字的纸块,隐秘地粘在了指定位置。过程顺利,未引起任何怀疑。

  然而,四天过去了,库房那边毫无动静。没有新的信物出现,没有隐秘的标记,甚至连那个纸块是否被人取走都不得而知——乙后来曾借故再次接近库房,远远瞥见那个旧砚台似乎仍在原处,但无法确认纸块是否还在。

  等待是最煎熬的。尤其是这种不知对方是否收到、是否会回应、甚至那信物是否真的被“幽影”发现的等待。曹叡表面如常,每日读书散步,与阚泽闲谈,但心中的焦虑却与日俱增。他反复推敲那枚纽扣出现的每一个细节,怀疑那是否真的来自“幽影”,还是某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影乙同样心神不宁。他除了时刻护卫曹叡,也将更多注意力放在观察园中人事上。赵平、赵安兄弟尽职尽责,但除了必要的护卫和交流,几乎不与园中其他人多言,也看不出有何异常。其他仆役也各司其职,平静无波。然而,正是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乙感到不安。

  “陛下,” 这一夜,待曹叡准备就寝时,乙低声道,“臣总觉得,园中气氛有些不对。自那夜袭击后,太安静了。石敢校尉在外搜捕数日,竟连一点那两名潜入者的踪迹都未找到,仿佛他们凭空消失了一般。这不合理。”

  曹叡坐在床边,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那两人或许并未远离,甚至可能……还在园中?或者,有内应?”

  “臣不敢妄断。” 乙沉声道,“但守卫越严,潜入难度越大。那两人能轻易潜入又被击退,且退走时未留下明显痕迹,要么身手高到匪夷所思,要么……他们对园中布局和护卫换岗极其熟悉。后者可能性更大。”

  内应?曹叡心中一凛。会是谁?赵平、赵安是赵云新派来的,可能性相对较小。难道是园中某个看似普通的仆役?亦或是……阚泽安排的人中,有被收买或本就是卧底?

  他想起那枚纽扣,若“幽影”真能渗透入园中留下信物,那么司马懿或其他势力,是否也能做到?那夜袭击,是真的刺杀未遂,还是……故意演给他和赵云看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让园中戒严,让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在“外敌”上,从而掩盖某些内部的动作?

  思绪纷乱如麻,曹叡感到一阵头痛。这静园就像一个精致的迷宫,每一条看似平常的路径,都可能通往未知的陷阱。

  “陛下,还有一事。” 乙的声音将他从纷乱思绪中拉回,“臣今日午后,借巡视之名,特意靠近东北角库房附近。发现那附近一棵老槐树的树皮下,有一处极其新鲜的、像是被锐物新划出的痕迹,形状……像是一个箭头,指向库房方向。”

  箭头?曹叡猛地抬头:“何时出现的?之前可有?”

  “臣前几次经过时,并未留意。今日才发现,痕迹很新,树液尚未完全凝固。” 乙道,“这绝非偶然。或许……是某种回应或指引?”

  是“幽影”看到了库房中的纸块,留下的新的联络信号?还是另一股势力的标记?亦或是……有人故意诱导?

  曹叡心跳加速。这或许是机会,也可能是更大的危险。

  “乙,”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决定,“明日你想办法,在不引起赵平他们注意的情况下,去那棵槐树附近仔细查看,尤其是箭头所指方向的地面、墙角、砖缝,看看有无其他异常或隐藏之物。记住,要快,要隐蔽。若有发现,立刻带回,若无发现……便不要停留,更不要试图进入库房。”

  “臣明白!” 乙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暖阁外廊下,原本规律巡行的赵平的脚步声,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传来他压低声音的喝问:“谁在那里?!”

  曹叡和乙同时一惊,屏住呼吸。

  只听外面传来一个略显惶恐的年轻声音:“是……是小人,负责夜间添烛火的杂役阿贵。惊扰赵侍卫了,小人该死!”

  “添烛火?此时还未到添换时辰,你鬼鬼祟祟在此作甚?” 赵平的声音带着怀疑。

  “小人……小人内急,想去茅房,路过此处,见……见廊下阴影里好像有东西在动,吓了一跳,所以……” 阿贵的声音结结巴巴。

  “阴影里有东西?” 赵平似乎更加警惕,“赵安,你看着这里。我去看看!” 脚步声迅速远去,显然是赵平去查看阿贵所说的阴影处。

  片刻后,赵平返回,语气稍缓:“是只野猫,已被赶走。阿贵,以后夜间行走,莫要大惊小怪,速去速回!”

  “是是是,谢赵侍卫!” 阿贵如蒙大赦的脚步声匆匆远去。

  外间恢复了平静,只剩下赵平、赵安兄弟规律的巡行声。

  暖阁内,曹叡和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野猫?真的只是野猫吗?阿贵的出现和解释,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是为了吸引赵平的注意力,还是另有目的?

  这个夜晚,静园似乎再次被一层看不见的迷雾笼罩。每一个细微的动静,都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曹叡知道,自己放出的信物,或许已经开始引动某些暗流。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只能在这越来越深的迷雾中,谨慎地迈出每一步,寻找那一线可能的光明,或者……避免踏入致命的陷阱。

  夜色深沉,静园的灯火在风中摇曳,映照着无处不在的阴影,也映照着曹叡那双在黑暗中愈发沉静、也愈发锐利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