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将星北望-《魏砥》

  ---

  二月初十,荆北,编县。

  镇北将军府衙内,气氛肃穆。虽已开春,但北地寒意未消,厅中炭火盆烧得正旺,映照着墙上悬挂的荆北、荆西详细舆图,以及侍立两侧将校们冷峻的面容。

  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异常年轻的将领。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继承了几分其父陈暮的棱角,却更显俊朗英挺,眉宇间尚存一丝青年锐气,但眼神已然沉淀下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果决。正是吴公陈暮长子、时任镇北将军、都督荆北荆西诸军事、邓县侯——陈砥(字叔至)。

  虽年纪尚轻,但自去年生擒司马师、克复邓县以来,陈砥已凭实打实的军功和沉稳的治军风格,在荆北军中树立了威信。他并未因自己是吴公长子而骄纵,反而更加勤勉谨慎,与赵云、黄忠等宿将虚心请教,与士卒同甘共苦,短短数月间,已将编县-邓县-樊城防线经营得铁桶一般。

  此刻,他正凝神听取参军马谡(字幼常)的禀报。

  “……将军,宛城西市血案后,赵将军(赵云)已加强静园护卫,并增派亲卫赵平、赵安兄弟入园。曹叡暂无异常举动,但其心神不宁,恐对现状渐生不满。末将前日借商议春防之名前往宛城,顺道以赠礼为名探其虚实,观其应对,颇有城府,非甘于久困之辈。” 马谡条理清晰地说道。

  陈砥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点:“父亲与庞令君已有定计,对曹叡以安抚、监控、引导为主。只要他不生事,静园便是最合适的所在。马参军,你赠礼之举,可有引起其警觉?”

  马谡道:“末将按赵将军与阚德润先生之意,行事自然,仅以山珍野味及一柄装饰古剑为礼,未露痕迹。曹叡托病未见,由其新侍卫代为接待,应对得体。不过……” 他略一迟疑,“末将离开静园时,隐约察觉园外另有窥伺者,气息隐蔽,非我方人马,亦不似寻常魏国探子。”

  “另有窥伺者?” 陈砥眉头一皱,“赵将军可知?”

  “末将已报知赵将军。赵将军已命石敢校尉详查,尚无定论。” 马谡道,“此事颇为蹊跷。司马懿若欲行刺或强攻,动静不应如此隐晦。若是其他势力……” 他目光微闪,没有说下去。

  陈砥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天下间,对曹叡感兴趣的,可不止吴魏两家。蜀汉?地方豪强?甚至……曹魏内部其他不满司马氏的势力?都有可能。

  “此事需持续关注。” 陈砥沉声道,“传令石敢,加派精干斥候,不仅要防魏军渗透,也要留意一切形迹可疑、非我非敌的第三方。静园乃重中之重,万不可有失。”

  “诺!” 身旁一名书记官记下。

  “春防与屯田事宜,进展如何?” 陈砥转向另一名负责军屯的校尉。

  “回将军,各营堡修缮加固已毕,烽燧岗哨轮值严密。邓县、樊城一线新垦军屯田约五千亩,水利沟渠正在开挖,预计春耕前可完成大部。编县大营新募三千士卒,训练已满三月,可堪一用。” 校尉禀报道。

  陈砥点头:“甚好。农事乃军国根本,尤其荆北新附之地,安抚流民,劝课农桑,与军事防务同等重要。马参军,此事你多费心。”

  “末将领命。” 马谡拱手。他善理民政,在编县协助陈砥处理政务、协调后勤,井井有条,深得陈砥倚重。

  “还有一事,” 陈砥目光扫过厅中诸将,“近日北面魏军动向可有异常?司马懿失了皇帝,绝不会毫无动作。”

  负责情报的斥候统领起身答道:“将军,司隶、豫州边境魏军调动频繁,但多为换防与例行操练,未见大规模集结迹象。倒是汝南方向,司马昭所派将领阎锋已撤回,郡守被革职查办,新任郡守乃司马懿姻亲,正暗中整肃郡兵,对袁亮似有疏远监控之意。另据探报,洛阳朝堂清洗加剧,数位与曹氏关联较密的官员被贬黜。”

  “外松内紧,清洗异己,稳固后方。” 陈砥冷笑,“司马懿老贼,果然沉得住气。他是在等我们先动,或者……在暗中酝酿别的阴谋。”

  他想起父亲密信中提及的“并州流言”,心中警惕更甚。司马懿擅长离间,不可不防。

  “将军,还有一则未经证实的消息,” 斥候统领犹豫了一下,“自北边商队隐约传闻,说……说蜀汉与并州一股神秘势力有所勾结,意图在北方生事,配合……配合曹叡南逃及我方可能的行动。”

  此言一出,厅中诸将皆是一愣,随即低声议论起来。

  “荒谬!” 一名性急的副将脱口而出,“我吴蜀联盟,共抗曹魏,岂会行此背盟之事?定是司马懿的离间计!”

  马谡却若有所思:“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司马懿散布此等流言,目的显然是为了离间吴蜀,同时污损曹叡与我方结盟的正当性。此计虽毒,但若处理不当,确易在不明真相的军民乃至朝野间,种下猜疑的种子。”

  陈砥面色沉静,心中迅速权衡。父亲已在处理此事,但身处前线,他亦需有所应对。

  “马参军所言甚是。” 陈砥缓缓道,“此等流言,我军中上下,必须统一认识。传令各营,若有将士议论此事,各级将佐需即刻澄清:此乃司马懿穷途末路之污蔑伎俩,意在破坏吴蜀盟好,动摇我军心。吴蜀‘十年之约’乃两国君主歃血为盟,共图天下大计,岂是宵小流言所能离间?再有妄议者,以惑乱军心论处!”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将肃然应诺。

  “另外,” 陈砥看向马谡,“以我的名义,草拟一封文书,发往成都蒋琬公、费祎公处,内容嘛……就写我军近日破获数起魏国细作散布谣言、意图离间吴蜀之案件,缴获‘证据’若干(可适当‘制造’),特此通报,请蜀汉方面亦加强防范,勿中司马懿奸计。语气要恳切,要体现我方的坦诚与维护盟约的决心。”

  这是反将一军,不仅澄清自身,还将“证据”抛给蜀汉,显示吴国的“光明磊落”,同时将压力部分转移。

  马谡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将军此策甚妙,属下即刻去办。”

  陈砥点点头,又对诸将道:“司马懿越是耍弄阴谋,越说明他正面难以撼动我军。我等更需稳守防线,厉兵秣马,静待时机。春耕之后,各营需加强操练,尤其是山地、林地作战,以及应对魏军骑兵突袭之战术。荆北多山,此乃我军地利,不可不察。”

  “谨遵将军号令!” 众将齐声应道,声震屋瓦。

  军议结束,诸将陆续退出。厅中只剩下陈砥与马谡。

  “叔至,” 马谡换了私下称呼,低声道,“曹叡之事,终究是个变数。司马懿绝不会善罢甘休,静园外的窥视者,或许只是开始。我们是否……该做些更主动的准备?”

  陈砥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宛城位置,又看向更北方的洛阳,沉吟道:“幼常兄所虑,我亦思之。父亲欲将曹叡作为奇兵,在关键时刻打出。在此之前,我们需确保这枚‘棋子’完好,且……尽可能增加其分量。”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或许,我们可以在不惊动曹叡本人的情况下,通过一些渠道,让北方尚在观望的曹魏旧臣、乃至普通百姓知道——他们的皇帝还活着,就在荆北,并且得到了江东的庇护与支持。当然,方式要隐秘,消息要模糊,真真假假,让司马懿去猜,去堵,去疲于奔命。”

  马谡眼睛一亮:“将军是说……利用流言反制流言?司马懿可以散布蜀汉与我勾结的谣言,我们亦可散布曹叡在荆北备受礼遇、旧臣纷纷来投的风声?”

  “不错。” 陈砥嘴角微扬,“此事需极其谨慎,由‘涧’组织外围人员操作,绝不可与我军方及官府有明面关联。内容不必具体,只需传递‘天子尚在,人心思曹’的模糊意象即可。重点在汝南、颍川、乃至兖州南部等靠近我境、又非司马氏铁板统治的区域。”

  这是一场隐蔽的宣传战,旨在动摇魏地人心,给司马懿制造内部压力,同时也为将来可能亮出曹叡旗号做些铺垫。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马谡领命,匆匆离去。

  陈砥独自站在厅中,望着门外渐渐明亮的天空。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上。

  他知道自己肩上担子沉重。北有强敌司马懿,西有盟友兼潜在对手蜀汉,内部还有曹叡这个烫手山芋。父亲将荆北重镇交予他,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父亲,母亲,” 他心中默念,想起远在建业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弟陈磐,“孩儿必不负所托,守好荆北门户,也为家族,为江东,在这乱世棋局中,争得先手。”

  年轻的镇北将军深吸一口气,将纷繁的思绪压下,重新专注于案头堆积的军务文书。乱世之中,唯有实力与谋略,才是安身立命、开拓疆土的根本。而他陈砥,正以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担当,在这北疆前线,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属于他的时代浪潮。

  二月十二,建业,吴公府内宅。

  一处清雅安静的院落,植有数丛修竹,几株早梅尚未落尽,散发着幽幽冷香。此处乃是吴公夫人崔婉的居所“静萱堂”。崔婉出身河北望族崔氏,乃名士崔琰侄女,当年陈暮在曹公手下时所结发的妻子,如今虽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宜,气质雍容沉静,眉目间既有书香门第的温婉,亦有多年主持内宅、辅佐夫君的干练与智慧。她是陈暮的贤内助,对内掌管府邸、教养子女、和睦亲族,对外亦常能给予陈暮中肯的建议,深受陈暮敬重。

  此刻,崔婉正坐在窗边暖榻上,就着明亮的日光,细细阅读着一封来自荆北的家书。信是长子陈砥亲笔所写,除了禀报军务防务、地方治理等正事,更多是问候父母安康、弟弟学业,并讲述些荆北风土见闻、军中趣事,字里行间透着对家人的思念与牵挂,也显露出日渐成熟的担当。

  崔婉看得仔细,时而微笑,时而蹙眉。看到陈砥提及春防严密、屯田顺利,她微微颔首;看到提及曹叡安置、流言纷扰,她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看到儿子嘱咐父母保重身体、关心弟弟功课,她眼中又泛起慈爱的柔光。

  “夫人,可是大公子信中说了什么为难之事?” 侍立一旁的心腹老嬷嬷见崔婉神色,轻声问道。

  崔婉放下信笺,轻轻叹了口气:“叔至行事越发稳健,所思所虑,已颇有章法。只是……他身处北疆,直面司马懿兵锋,又要处置曹叡这等敏感人物,肩上担子太重。信中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能看出他压力不小。”

  老嬷嬷宽慰道:“大公子天资聪颖,又有赵子龙将军、马幼常先生等辅佐,定能应对自如。夫人不必过于忧心。”

  “为人母者,焉能不忧?” 崔婉摇摇头,拿起另一封已写了大半的回信,继续提笔蘸墨,“他父亲将如此重担交予他,是信任,亦是磨砺。我能做的,便是时时提醒他谨慎持重,顾全大局,莫要因年轻气盛而冒进,亦莫要因身份特殊而骄纵。”

  她笔下字迹端庄秀丽,内容却并非寻常家书的嘘寒问暖,而是既有慈母的关怀叮嘱,亦有睿智的提醒与见解。

  “……闻汝处置军务,井井有条,春防屯田,皆有成效,为母心慰。汝父常言,为将者,当如山岳之稳,如江河之动。稳在根基,动在时机。荆北新附,人心未固,强敌在北,更需汝沉心静气,夯实根本,安抚士民,练卒积粮。切不可因一时之功,或外界流言,而轻举妄动,予敌可乘之机。

  曹元仲(曹叡)之事,汝信中虽略,为母亦知干系重大。此子身份特殊,既是利器,亦易伤手。汝父自有深谋,汝处前线,当以‘保全’、‘监控’为首要,恪守汝父与庞、徐二位令君之策,勿要擅作主张,卷入过深。尤需警惕司马懿之离间伎俩,吴蜀盟约,关乎大局,纵有小隙,亦需以大局为重,妥善化解,切不可因私愤或猜疑而坏公义。

  汝弟磐儿近日学业颇有进益,尤好兵法舆图,常于沙盘推演,言‘他日当如兄长为父亲镇守一方’。稚子之言,天真可喜。汝为兄长,当为表率,更需谨言慎行,勤勉任事。家中一切安好,汝父虽政务繁忙,然身体康健,汝不必挂怀。北地春寒,早晚添衣,饮食当心。军中虽务,亦需劳逸结合,保重己身,方能为国为家,长久效力。

  母字。”

  写罢,崔婉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笺装入早已备好的信封,用火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

  “派人将这封信,连同前日备下的那几件新制的春衫、还有那包上好的荆芥、防风药材,一并快马送往编县,交予大公子。” 崔婉吩咐老嬷嬷,“记住,叮嘱信使,务必亲手交到大公子手中。”

  “是,夫人。” 老嬷嬷接过信,小心收好。

  崔婉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在春风中摇曳的竹影,目光深远。丈夫陈暮志在天下,如今已坐拥东南半壁,正是关键时刻。长子陈砥少年统军,镇守北疆,是家族未来的支柱,也是丈夫大业的重要一环。她深知,在这个位置上,一步踏错,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她能做的,便是在这后方,稳定家宅,教养幼子,为丈夫分忧,也为远在前线的长子,提供一份来自母亲的、沉静而有力的支持与提醒。

  “夫君,叔至,” 她心中默念,“前路漫漫,艰险重重,愿你们父子同心,步步为营,终能成就一番功业,也……平安顺遂。”

  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这位乱世中深明大义、慈严并济的母亲无声的祈愿。

  二月十五,洛阳,大将军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司马懿愈发深陷的眼窝和冷峻的面容。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环,听着心腹谋士贾充(字公闾,司马昭重要谋士,现任中书侍郎)的禀报。

  “……流言已按大将军吩咐,通过多条渠道,向江东、蜀地扩散。内容经过精心修饰,真假掺半,尤其强调蜀军岩羊小队在并州黑水与那股不明势力‘默契配合’、‘疑似接头’的细节,以及曹叡南逃路线与蜀汉在陇右活动区域的‘巧合’。目前看来,江东方面似乎有所警惕,但尚未有激烈反应。蜀汉成都方面,则暂时沉默。” 贾充小心翼翼地说道。

  司马懿微微颔首:“陈暮非庸主,庞统、徐庶皆智谋之士,轻易不会中计。然,猜疑之种,一旦播下,稍加灌溉,便可生根发芽。我要的,不是他们立刻反目,而是在他们心中,埋下一根刺。待到利益冲突或时机合适时,这根刺,自会发作。”

  他放下玉环,看向另一名负责并州事务的幕僚:“王昶那边,对那股不明势力,查得如何了?”

  幕僚连忙答道:“王刺史回报,那股势力极其狡猾,数次围捕皆被其逃脱,且似乎对并州地形了如指掌,甚至……可能利用了一些早已废弃的官方或民间密道。其人员精干,装备亦非寻常,所用弩箭制式罕见,似有前朝军械风格。目前仍无法确定其确切身份与目的,但王刺史判断,其背后必有势力支持,且所图非小。”

  “前朝军械风格……” 司马懿眼中寒光一闪,“‘幽影’……果然是你们吗?曹子桓,你真是阴魂不散。”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既然查不到,那就不必再查了。”

  幕僚和贾充都是一愣。

  司马懿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传令王昶,停止对那股势力的主动追剿,改为严密监控其可能的活动区域。同时,在并州各地,尤其是靠近胡人部落和走私通道的地方,散布消息:就说有一股来自中原的‘前朝遗忠’势力,携带大量财宝和机密图册,潜入并州,意图联络胡人,或寻找前朝埋藏的军资,以图复辟。将他们的形貌特征、行动特点,稍加改动,编入流言之中。”

  贾充瞬间明白了司马懿的意图,倒吸一口凉气:“大将军是想……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并州胡部混杂,马贼横行,若闻有此等‘肥羊’,必蜂拥而至!届时,那股不明势力将疲于应对,甚至可能暴露更多底细!而无论他们与胡部马贼谁胜谁负,都能极大消耗其实力,甚至……将其彻底抹除!”

  “不错。” 司马懿淡淡道,“并州不是我们的腹心之地,乱一些,无妨。若能借此除掉‘幽影’残部,或逼出其幕后之人,甚至引起胡人骚动,牵制蜀汉姜维在陇右的精力,那便是一举多得。”

  他顿了顿,补充道:“流言要编得像样些,可以提到他们携带的‘财宝’中,有象征曹魏皇权的‘古物’或‘密诏’,更能吸引有心人的目光。”

  幕僚领命:“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还有,” 司马懿看向贾充,“江东那边,除了流言,可还有其他动静?陈暮对曹叡,究竟是何态度?”

  贾充整理了一下思绪,禀报道:“据探,曹叡应被安置在宛城某处,由赵云严密看守。江东内部对是否公开‘奉迎天子’似有分歧,陈暮目前态度暧昧,未见有公开举措。不过,近日荆北编县陈砥所部,以及汝南方向,似有隐秘人员活动,散播一些关于‘天子尚在荆北’、‘旧臣可往依附’的模糊风声,范围不广,但针对性很强。”

  “哦?” 司马懿眉头一挑,“陈暮长子陈砥……倒是有些意思。以其父之风,行攻心之策吗?想动摇我边境人心?”

  他思索片刻,冷笑道:“他想搅浑水,那我们就让水更浑。公闾,让我们在江东的人,特别是那些与本地士族有隙、或对陈暮权势过重不满者,暗中散播另一种说法:就说曹叡在江东实为囚徒,备受屈辱,陈暮不过是利用其名号,并无真心匡扶之意,甚至可能待价而沽,或将曹叡送回洛阳换取利益。将曹叡描绘得越凄惨可怜,越能激发某些‘忠义之士’的同情与对陈暮的不满。”

  这是更为阴毒的离间,不仅要离间吴蜀,还要离间吴国内部,乃至离间陈暮与曹叡之间本就脆弱的“信任”关系。

  “此外,” 司马懿眼中闪过狠色,“宛城静园外的‘眼睛’,可以适当给赵云和陈砥制造些麻烦了。不必硬闯,只需让他们感觉到无处不在的窥视和威胁,让他们疲于奔命,草木皆兵。必要时……可以再制造一两起‘意外’,比如,某个试图接近静园的‘可疑人物’被‘发现’是蜀汉或并州那股势力的人,身上带着指向性的‘证据’。”

  他要将水彻底搅浑,让吴国方面疑神疑鬼,让曹叡惶惶不可终日,也让潜在的“幽影”或其他势力露出马脚。

  贾充心中凛然,知道大将军这是要全方位施压,从内部瓦解、从外部骚扰,不惜一切代价,扼杀曹叡可能带来的任何变数。

  “属下遵命,必安排妥当。” 贾充躬身领命。

  “下去吧。” 司马懿挥了挥手。

  众人退下后,密室中只剩下司马懿一人。他缓缓踱步到墙边,看着悬挂的《九州堪舆图》,手指在代表荆北宛城的位置重重一点。

  “陈明远,曹元仲……”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密室中回荡,“这盘棋,还远未到终局。我司马懿倒要看看,是你们的联盟牢固,还是我的手段更高明。并州的谜,荆北的局,江东的暗流……这一切,终将汇成葬送你们的洪流。”

  烛火将他孤峭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愈发深沉难测。这位历经三朝、老谋深算的权臣,正以其独有的阴鸷与狠辣,编织着一张覆盖整个北中国、甚至波及江东与蜀地的巨网,誓要将所有威胁到他司马氏篡鼎大业的因素,一一绞杀。

  二月十八,夜,宛城静园。

  曹叡倚在床头,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柄马谡赠送的未开刃古剑。剑身冰凉,纹路古朴,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连日来,园外窥视感如芒在背,虽然护卫明显增多,赵云亦派来了赵平、赵安兄弟,但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感觉,并未减轻。

  阚泽前日又来探望,带来一些关于春耕和宛城风物的闲谈,也“无意中”提及北方司马懿加紧清洗、迫害曹氏旧臣的“听闻”,言语间充满同情与义愤。曹叡知道这是有意引导,旨在加深他对司马懿的仇恨和对吴国的依赖。他配合地表现出悲愤与感激,心中却一片冰冷。这些手段,他并不陌生。

  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今日午后发生的一件小事。

  当时他在乙的陪同下,于园中散步。走到一株老梅树下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他本未在意,乙却敏锐地俯身拾起。那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仅有拇指大小的扁平物件。

  回到暖阁,屏退旁人,乙小心拆开油布。里面并非什么奇特之物,只是一枚……常见的、用于平民百姓衣物缀扣的骨质纽扣。但纽扣背面,却用极细的刀尖,刻着一个微不可察的符号:一个圆圈,中心一个点。

  这个符号!曹叡浑身一震!他在显阳殿侧室墙壁上发现的暗红痕迹,在密道深处火把旁看到的刻痕,正是这个“圆圈加点”!这是父皇留下的“幽影”组织的标记!

  “幽影”的人?他们就在静园附近?甚至……已经潜入园中,留下了这枚纽扣作为信物?是甲吗?还是其他成员?他们想传递什么信息?为何要用如此隐晦的方式?

  乙仔细检查了纽扣和油布,低声道:“陛下,油布是新的,包裹手法专业,纽扣上的符号虽细,但刻痕清晰,绝非无意。这定是‘幽影’的联络信号。只是……不知其具体含义。是表示‘我们在附近’?还是‘等待指令’?或是……警示危险?”

  曹叡心潮起伏。自汝南一别,他以为“幽影”首领甲凶多吉少,组织或许也已残破。没想到,他们竟然跟到了宛城,并且还在尝试与他联系!这无疑是一针强心剂,让他绝望困顿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属于自己的火苗。

  但旋即,警惕与疑虑也随之而来。这枚纽扣,出现得太过巧合。是在他散步时“恰好”踢到?还是有人故意放置在他必经之路?园中戒备森严,尤其是赵云增派赵平、赵安后,“幽影”的人如何能潜入并留下信物而不被发现?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司马懿或陈暮设下的,试探他是否还与旧部有联系的圈套?

  他想起白日阚泽“无意”提及的司马懿迫害旧臣,又想起马谡送来的这柄古剑,再结合这枚突兀出现的纽扣……各种线索在脑海中交织碰撞,却理不出清晰的头绪。

  “陛下,我们该如何应对?” 乙问道,眼中也满是凝重。他也觉得此事蹊跷。

  曹叡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事不宜声张,亦不可贸然回应。纽扣先收好。你暗中留意,近日园中可有何异常人物或动静,尤其是……新来的赵平、赵安,以及负责洒扫庭院的仆役。另外,若真‘幽影’就在附近,他们或许会尝试再次联系。我们需要一个稳妥的、能确认对方身份的方式……”

  他话音未落,暖阁外廊下,忽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闷哼,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有刺客!” 乙反应极快,瞬间拔刀,将曹叡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盯向房门。

  曹叡也是心头一紧,握紧了手中的古剑(虽未开刃,但亦可防身)。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声,是赵平、赵安和其他护卫的声音:

  “什么人?!”

  “站住!”

  “追!”

  显然,有不明身份者试图接近暖阁,被值守的赵平或赵安发现,发生了短暂交手。

  曹叡和乙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打斗声并未持续,很快,赵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喘息:“曹公子受惊了!有宵小试图潜入,已被击退,贼人受伤遁走,赵安已带人追去。公子无恙否?”

  “朕……我无事。” 曹叡定了定神,扬声道,“赵侍卫辛苦了,可有人受伤?”

  “谢公子关心,些许小贼,未能近前。公子安心,园中护卫已全面警戒。” 赵平答道,语气沉稳。

  片刻后,阚泽也闻讯匆匆赶来,确认曹叡安全后,连声告罪,表示必严查此事。

  一场突如其来的夜袭,似乎就这样被化解了。但曹叡心中疑云更重。刺客是谁?司马懿的人?还是……留下纽扣的“幽影”?亦或是第三方势力?赵平、赵安反应如此迅速,是真的护卫得力,还是……早有准备?

  更重要的是,这枚纽扣的出现与夜袭的发生,时间上如此接近,是巧合,还是有意关联?

  他看向乙,乙也正看向他,两人眼中皆是深深的疑虑与警惕。

  这个夜晚,静园不再平静。而那枚刻着神秘符号的骨质纽扣,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虽然微小,却可能激起难以预料的涟漪。曹叡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危险的十字路口。每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或是……渺茫的转机。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寻找那一线属于自己的生机与希望。而“幽影”的再次出现,无论是福是祸,都意味着,这盘困住他的棋局,出现了新的、尚不可知的变数。

  夜色更深,静园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令人不安的气息。而园中那位特殊的客人,正握紧冰冷的剑柄,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也等待着……命运下一次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