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棋局新动-《魏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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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耀九年,正月二十五。

  宛城西郊,静园。

  十日时光,在表面的宁静与药香中悄然流逝。园中腊梅已谢,几株早桃却绽出了星星点点的粉白花苞,在依旧料峭的春风中微微颤动,为这僻静的院落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机。

  曹叡的身体,在老医官赵先生(济安堂坐堂,赵云故交)的悉心调理和静园精心的照料下,以缓慢但确实的速度恢复着。高热早已退去,风寒症状大为缓解,肩头的伤口也愈合良好,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新疤。苍白的面容恢复了些许血色,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中的虚弱与涣散已渐渐被一种沉静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光芒所取代。

  这十日,他活动的范围仅限于静园之内。每日早起用药,在乙的陪同下于园中小径散步片刻,午后小憩,晚间再服一剂安神汤药。饮食清淡而营养,皆由专人烹制。园中仆役训练有素,除了必要的问候和侍奉,绝不多言,更不会主动提及外界任何事。整个静园,就像一个精心打造、与世隔绝的疗养笼舍。

  赵云每隔两三日便会来探望一次,每次停留约半个时辰。话题始终围绕着“静养”、“身体恢复”、“园中可有短缺”等无关痛痒的内容,语气温和关切,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曾带来几卷诗书和一副棋具,供曹叡解闷,自己也偶尔与曹叡手谈一局,但棋局之中,亦是云淡风轻,绝口不提时事。

  阚泽来得更勤快些,以“协助将军照料”为名,常来与曹叡闲谈。他学识渊博,谈吐文雅,从经史典籍、风土人情到养生之道,都能娓娓道来,且极善于引导话题,让谈话不至于冷场,也绝不会触及敏感之处。曹叡能感觉到,这位阚先生表面客气,实则观察细致,每一句闲谈,似乎都带着不着痕迹的探询。

  乙的伤势恢复得更快,已能自如行动。他被允许在园内活动,但每次离开曹叡居处,必有至少一名看似仆役、实则身手矫健的“园丁”或“杂役”在不远处“忙碌”。乙心知肚明,这是监视,也是保护,他不动声色,只是更加警惕。

  这样的日子,平静得近乎窒息。没有洛阳显阳殿的压抑和步步惊心,也没有逃亡路上的血腥与仓皇,但这种被精心包裹起来的、无从着力也看不到未来的“安逸”,反而让曹叡心中滋生出一种更深沉的焦躁与无力。

  他知道自己是一枚棋子,一枚对吴国而言可能极具价值也可能极度危险的棋子。但他这枚棋子,如今却被静静地搁置在棋盘的角落,无人来动,也无人告知下一步会被置于何处。这种悬而未决、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状态,比直面刀锋更折磨人。

  “乙,你说……吴公究竟意欲何为?” 这一日午后,曹叡靠在暖阁的窗边,望着园中那株含苞的桃树,低声问道。这是十日内,他第三次问出类似的问题。

  乙站在他身后不远,如同沉默的影子,闻言答道:“陛下,吴公心思深沉,非常人可度。但既将陛下安置于此,以礼相待,至少目前无意加害。或许……是在等待时机,亦是在观察陛下。”

  “观察?” 曹叡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弧度,“观察朕是否还有利用价值?是否易于掌控?还是观察……朕何时会彻底崩溃?”

  乙默然。他知道陛下心中苦闷。

  “这几日,阚泽言语之间,多次提及光武中兴、昭烈托孤等旧事,又常赞吴公‘宽仁大度’、‘求贤若渴’。” 曹叡缓缓道,“其意不言自明。无非是想看看,朕这个落魄天子,是甘心做一尊泥塑的菩萨,供他们焚香礼拜,以正其名;还是……尚存几分血性与不甘,能成为他们手中一把刺向司马懿的利刃。”

  他转过头,看着乙:“乙,你觉得,朕应该做菩萨,还是做利刃?”

  乙沉吟片刻,沉声道:“陛下,菩萨虽受香火,却无实权,命运操于信徒之手。利刃虽可杀敌,却也易折,更易为持刀者所忌。陛下……或许需做那持刀者心中,既需时时供奉、又不敢轻易毁弃的……‘传国玺’。”

  传国玺!象征着正统,无实际杀伤力,却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名分。得之可号令天下,失之则名不正言不顺。这比喻,让曹叡心中一震。

  是啊,他现在最大的价值,或许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魏帝”这个名分。吴国需要这个名分来“奉天子”,来争取人心,来占据道义高点。他需要利用这个名分,来获取吴国的支持,来复仇,来寻找复国的可能。双方都围绕着“名分”做文章,这是一场微妙而危险的博弈。

  “做传国玺……谈何容易。” 曹叡叹道,“陈暮非刘秀,朕也非更始帝。他要的,恐怕不只是供奉玉玺,更是要掌控玉玺的印绶。”

  正说话间,园外传来通报声:“庞令君到访。”

  庞令君?尚书令庞统?曹叡精神一振。来了!终于来了一个能真正代表吴公陈暮意志、并且有资格谈论“正事”的重臣!

  “快请!” 曹叡整理了一下衣袍,在软榻上端坐,努力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更加镇定从容。

  很快,脚步声响起,庞统在赵云和阚泽的陪同下,走进了暖阁。

  庞统(字士元)年近五旬,容貌清癯,目光锐利,三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穿着常服,但那股久居中枢、执掌机要的干练与自信气息扑面而来。他进门后,先是对曹叡躬身一礼,姿态恭敬却不卑微:“庞统,见过曹公子。闻公子玉体渐安,统不胜欣慰。”

  “庞令君不必多礼,请坐。” 曹叡抬手示意,心中却暗道:果然还是“曹公子”。

  庞统在客位坐下,赵云与阚泽陪坐两侧。简单的寒暄过后,庞统便开门见山:“统此次前来,一为探视公子病情,二来,亦是奉吴公之命,有些话,需与公子当面一谈。”

  来了!曹叡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吴公有何指教?曹某洗耳恭听。”

  庞统目光平静地看着曹叡,缓缓道:“公子自北而来,其中艰辛,吴公与统等皆已知晓。司马懿父子专权欺君,囚禁天子,倒行逆施,实乃国贼,天人共愤。吴公每言及此,常扼腕叹息,恨不能提兵北上,清君侧,正朝纲,迎还天子,以安天下。”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立场鲜明地将司马懿定义为“国贼”,将吴国放在了“忠君讨逆”的道德高地上。

  曹叡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之色:“吴公高义,曹某感佩。只是……司马懿势大,掌控中原,吴公虽有忠义之心,奈何……”

  “公子所言甚是。” 庞统接口道,“司马懿经营多年,树大根深,非一朝一夕可除。欲行大事,需天时、地利、人和俱备。如今天子蒙尘,正统倾危,正是忠臣义士奋起之时。然,兵者凶器,不可轻动。尤其北伐中原,事关国运,更需谨慎筹谋,积聚实力,以待良机。”

  这是先画个大饼,再告诉你要耐心等待。

  “吴公之意是……” 曹叡试探问道。

  “吴公之意,” 庞统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公子乃大魏正统,天下共主。今虽暂困于此,然天命未改,人心思曹。吴公愿倾江东之力,助公子重振社稷,诛除国贼。然此事千头万绪,非一蹴可就。当务之急,乃公子需安心静养,恢复康健。待公子玉体痊愈,吴公自当与公子共商大计,整饬军备,联络四方忠义,待时机成熟,便可挥师北上,光复旧都!”

  话说得漂亮,承诺也给得足,但“待时机成熟”这个前提,弹性可就太大了。而且,通篇只提“助公子”,却未提事成之后如何,更未提此刻曹叡该以何种身份、何种方式参与其中。

  曹叡听懂了潜台词:你好好养病,别添乱,也别急着要权要位。等到我们需要你、并且确定你能乖乖配合的时候,自然会让你出来亮相。在此之前,你就是静园里一位尊贵的客人,或者……囚徒。

  他心中涌起一股屈辱的怒意,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他现在没有发怒的资本。

  “吴公厚意,曹某……铭感五内。” 曹叡的声音有些干涩,“只是,国贼未除,神器蒙尘,曹某身为曹氏子孙,岂能安卧于此,空耗光阴?不知……曹某可能为吴公、为北伐大业,略尽绵薄之力?”

  他想试探,自己是否还能有除了“名分”之外的其他价值,比如参与谋划,比如联络旧部。

  庞统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公子孝心可嘉,忧国之情,统亦感同身受。然公子病体初愈,不宜劳神。且北伐之事,牵涉甚广,非一朝一夕可定策。吴公之意,公子当前首要之事,便是将养身体,保重玉体。待公子康健如初,届时吴公或会亲至宛城,与公子面商机要。至于具体事务,自有统等与子龙将军等人操持,必不令公子忧心。”

  这是明确拒绝了。不仅拒绝曹叡参与具体事务,连“面商机要”都推到了“康健如初”之后,而“康健如初”的标准,自然由对方掌握。

  曹叡沉默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对方将他保护(囚禁)得很好,也礼遇得很周到,但所有的门,都对他紧闭着。

  庞统见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公子,统知公子心中急切。然,欲速则不达。司马懿正愁找不到公子下落,若公子过早显露行迹,或贸然联络旧部,恐引祸上身,亦打乱吴公部署。所谓‘潜龙勿用’,公子今日之隐忍,正是为了来日之腾飞。请公子信吴公,亦信统等,必不负公子所托。”

  潜龙勿用……曹叡咀嚼着这个词。是啊,自己现在就是一条困在浅滩的潜龙,动弹不得。除了等待那个“持刀者”认为合适的时机,似乎别无他法。

  “庞令君所言……曹某明白了。” 曹叡最终只能如此说道,语气中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落寞。

  庞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旋即起身:“公子能体谅吴公苦心,实乃明智。统不便多扰公子静养,就此告辞。公子但有需求,尽管吩咐子龙将军与德润。”

  赵云和阚泽也起身告辞。

  送走三人,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曹叡和乙。

  曹叡久久地坐在那里,望着庞统等人离去的方向,一动不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寂而萧索。

  “乙,” 良久,他轻声开口,声音飘忽,“朕是不是……真的只能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乙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沉声道:“陛下,恕臣直言。棋局未终,棋子亦有翻盘之日。关键不在棋子本身,而在执棋者是否犯错,以及……棋盘之上,是否会出现新的变数。”

  “新的变数?” 曹叡喃喃道。

  “陛下忘了‘幽影’?忘了并州黑水的秘密?忘了汝南的袁亮?甚至……忘了蜀汉的姜维?” 乙低声道,“这天下,想扳倒司马懿的,绝不止吴国一家。陛下虽困于此,但‘魏帝’之名,便是最大的变数。只要陛下活着,这面旗帜不倒,就总有风云汇聚之时。”

  曹叡的眼神,慢慢重新聚焦,那点几乎熄灭的火光,在乙的话语中,又顽强地闪烁起来。

  是啊,他还没输。只要他还活着,只要“魏帝”这个名分还在,这盘棋,就还没到终局。

  他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也需要……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地为将来,埋下一些属于自己的伏笔。

  “乙,取纸笔来。” 曹叡忽然道。

  “陛下?” 乙不解。

  “朕要给……父皇的‘幽影’,写一封信。” 曹叡的目光投向北方,投向那片他失去的、也誓要夺回的江山,“总有些事,是吴国人不知道,也最好不知道的。”

  静园依旧宁静,但一股暗流,已在这困龙浅滩之下,悄然开始涌动。

  正月二十六,建业,吴公府凌云阁。

  庞统已于前一日深夜返回建业,此刻正向陈暮详细禀报宛城之行。

  “……曹叡身体恢复尚可,但心气颇高,隐有焦躁不甘之意。臣按主公吩咐,予以安抚,并明确告知其当前宜静养,不宜涉事。其虽表面应承,然观其神色,恐非真心安于现状。” 庞统总结道。

  陈暮坐在主位,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他问了些什么?”

  “主要试探能否参与北伐谋划,或联络旧部。臣皆已回绝。” 庞统答道,“另,其身边护卫影乙,颇为警觉忠诚,武功应是不弱,且似对‘幽影’组织外之事亦有了解,不可小觑。”

  “嗯。” 陈暮点了点头,“他若不焦躁,反倒奇怪了。从一个天下至尊沦为寄人篱下的‘客卿’,任谁也无法坦然处之。关键在于,这种焦躁,是会转化为复仇的动力与对我们的依赖,还是会演变为不安分的祸源。”

  徐庶在一旁接口道:“主公,庞令君既已明确态度,短期内曹叡应会安分。然则,长久将其隔绝于外,恐其心生怨望,或另寻他途。且其‘魏帝’名分,闲置不用,亦是浪费。”

  “元直有何建议?” 陈暮问。

  “臣以为,可适当予以曹叡一些‘希望’与‘参与感’。” 徐庶道,“譬如,可将一些无关痛痒、却又看似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他,让其感觉并未被完全排除在局外。或可令赵云、阚泽,以请教北地风物、魏军旧制等名义,与之交谈,既收集情报,也满足其部分倾诉与展示价值的欲望。同时,可择机安排一两位分量适中、善于言辞的朝臣前往‘探病’,表达吴国上下对其之‘关切’与‘期待’,进一步巩固其对我方的依赖之心。”

  这是温水煮蛙,既安抚又控制的高明手段。

  陈暮颔首:“可。此事由士元与元直酌情安排。尺度需把握好,既要让他看到光,又不能让他碰到火。”

  “臣遵命。” 庞统与徐庶应下。

  “另有一事,” 陈暮神色微肃,“曹叡南来之事,虽严密封锁,但时日稍长,难免走漏风声。朝中近日,可有何议论?”

  庞统与徐庶对视一眼,庞统道:“回主公,核心重臣如张子布(张昭)、顾元叹(顾雍)等,经由统与元直事先沟通,皆明晓利害,虽对‘奉迎天子’一事持审慎态度,但亦知此乃重大机遇,总体支持主公决策。然,部分江东本土官吏及清流士人,近日确有微词流传。”

  “哦?都说些什么?” 陈暮语气平静。

  徐庶答道:“无非是些老生常谈。一说‘曹魏乃篡汉之逆,其帝亦非正统,奉之恐损我江东名望’;二说‘接纳亡国之君,易引火烧身,招致司马氏全力报复’;三说‘主公有桓文之志,当自立自强,何须借他人旗号’云云。”

  这些言论,陈暮早有预料。江东士族盘根错节,思想保守者不在少数,更看重自身利益与“清白”名声,对冒险接纳曹叡、公然与司马懿对抗心存疑虑。

  “子布公(张昭)对此如何看?” 陈暮问。张昭作为江东文臣之首,德高望重,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庞统道:“子布公私下对统言:‘此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曹叡虽为魏帝,然其势已去,名分犹存。用之如用刃,善用则可破坚革,不善用则反伤己手。关键在于,执刀者能否控刀。’ 其意是,既不反对,亦提醒主公需谨慎掌控。”

  陈暮微微一笑。张昭到底是老成谋国之士,看到了机会,也看到了风险,将决定权交给了他这个“执刀者”。

  “传我令,” 陈暮缓缓道,“三日后,于公府召开廷议,议题便是‘论当前天下大势与江东进取之方’。让该说话的人,都说说。士元,元直,你们需做好准备。”

  这是要主动引导舆论,统一思想了。公开廷议,让不同意见在可控范围内表达,再由核心重臣(庞统、徐庶等)进行剖析引导,最后由陈暮拍板定调,如此方能最大限度消除内部杂音,凝聚共识。

  “臣等明白!” 庞统、徐庶精神一振。

  “还有,” 陈暮目光转冷,“加强对洛阳、许都、邺城等地消息的监控。司马懿失了皇帝,绝不会善罢甘休。明面上的军事压力或许不会立刻到来,但暗地里的渗透、离间、谣言,必会加剧。告诉‘影先生’和各地镇守,打起十二分精神,尤其是对袁亮这等新附之人,既要支持,也要监控,防其反复或被司马氏策反。”

  “诺!”

  庞统与徐庶告退后,陈暮独自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他的目光在洛阳、宛城、建业之间移动。

  曹叡的到来,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逐渐扩散。内部需要整合,外部需要应对。但这所有的忙碌与算计,核心目的只有一个——将这意外的“礼物”,转化为撬动天下棋局的真正力量。

  “曹元仲,你可要争气些,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陈暮低声自语,“这盘棋,你我如今同坐一方,能否赢过司马懿那老狐狸,就看……我们如何落子了。”

  窗外,春日的建业城熙熙攘攘,充满了生机。而凌云阁内的谋略与博弈,正悄然决定着这片生机,是向内收缩,还是向外澎湃。

  正月末,洛阳。

  曹叡“病重静养”于西苑别宫的说法,在司马懿父子的强力推行和严密控制下,已成为洛阳官场表面上的“共识”。朝会暂停,政务由大将军府与三公(实际上已被司马懿亲信把持)议决处理。毛皇后及几位近妃“自愿祈福”的消息也被坐实,无人敢公开质疑。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得更加激烈。

  一场以“肃清宫闱、追查逆党”为名的大清洗,正在司马昭的主持下,于皇宫乃至整个洛阳范围内迅猛展开。凡与黄皓有过密切往来、或曾在显阳殿侍奉、或是对司马氏流露出丝毫不满的宦官、宫女、低级官吏,乃至一些家世不显的宫廷侍卫,纷纷被“影队”带走,下落不明。一时间,宫中人自危,噤若寒蝉。

  朝堂之上,亦不平静。数位平素以“忠直”着称、或与曹氏宗亲过往较密的官员,接连因“疏于职守”、“言论不当”、“交通可疑”等或实或虚的罪名被罢免、外放甚至下狱。司马懿借此机会,进一步将关键职位换上自己的心腹或姻亲。

  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甚至显得有些过激的举动,固然震慑了潜在的不满者,巩固了司马氏的权位,但也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更多的私下非议与恐慌。尤其是曹叡“病情”久久没有明确消息,更让许多人心生疑窦。

  这一日,大将军府密室。

  司马昭正向司马懿禀报清洗进展:“……显阳殿相关人等已基本清理完毕,知情者已除。朝中几个刺头也已拔掉,余者皆战战兢兢,不敢妄言。只是……父亲,如此大动干戈,是否会引起反弹?尤其是宗室那边,曹宇近来虽闭门不出,但其子曹启与其他几家宗室子弟,似有暗中串联之迹象。”

  司马懿坐在阴影中,面容看不真切,只有声音缓缓传来:“反弹?清洗之后,剩下的便是顺从。宗室……一群冢中枯骨,能掀起多大风浪?曹启之辈,跳梁小丑而已,派人盯紧了,若有不轨,随时可除。当前要紧的,不是内部的几只苍蝇,而是外部的饿狼。”

  他顿了顿,问道:“江东那边,可有新动静?陈暮对曹叡一事,作何反应?”

  一名负责情报的幕僚躬身答道:“回大将军,建业方面对外封锁严密,暂无曹叡确切消息传出。但据潜伏之人观察,吴国高层近日活动频繁,似在商议要事。另,荆北赵云所部,有异常调动迹象,但规模不大。汝南袁亮处,自上次事件后,其与江东商人胡来接触更为密切,且吴将邓艾所部向边界移动,似有威慑之意。”

  “哼,陈明远这是在给袁亮撑腰,也是在向我示威。” 司马昭冷哼道。

  司马懿却似乎并不意外,反而问道:“并州黑水那边,王昶查到那股不明势力的底细了吗?”

  幕僚面露难色:“王刺史回报,那股势力行踪极为诡秘,似对当地地形极为熟悉,且反追踪能力极强,数次围捕皆被其逃脱。目前仅知,对方人数不多,但精锐异常,所用器械、战法,皆非寻常盗匪或地方豪强所能有。王刺史怀疑……可能与传说中的‘幽影’有关。”

  “幽影……” 司马懿重复着这个词,眼中寒光一闪,“曹子桓,你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他沉思片刻,忽然道:“传令给王昶,黑水据点可以暂时放一放,重点追查那股不明势力的来源和目的。另外,将我们在并州抓获的几名蜀军探子(岩羊小队外围成员)的口供‘加工’一下,就说他们供认,蜀汉与那股不明势力早有勾结,意图在并州制造事端,牵制我军,以配合曹叡南逃及吴国可能的北伐行动。”

  幕僚一愣:“大将军,这……蜀军探子并未如此供认啊。”

  司马懿冷冷道:“他们现在‘供认’了。不仅要‘供认’,还要有‘确凿’的证据,比如……蜀军与那股势力联络的‘密信’(仿造),或者‘信物’。然后,将这个消息,通过我们的渠道,‘泄露’给江东,尤其是要传到陈暮的耳朵里。”

  司马昭眼睛一亮:“父亲高明!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既可转移对‘幽影’的追查压力,又可离间吴蜀关系!吴蜀虽有盟约,但彼此猜忌从未消弭。若让陈暮以为,曹叡南逃之事,蜀汉也暗中参与,甚至可能与‘幽影’有染,他必对曹叡更加猜忌,对蜀汉亦生防备!”

  “不止如此。” 司马懿缓缓道,“还要让消息传到曹叡耳朵里。让他知道,除了我司马家,他的‘老朋友’蜀汉,似乎也并非全然可信,甚至可能在他逃亡路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一个四面楚歌、疑神疑鬼的流亡天子,才会更加依赖、也更容易被他的‘新主人’所控制。”

  这计策阴毒而老辣。利用信息的不对称和人性中的猜疑,在吴、蜀、曹叡三方之间埋下不信任的种子。无论种子能否发芽,至少能制造隔阂,扰乱对手的判断和部署。

  “父亲算无遗策,儿臣佩服!” 司马昭由衷道。

  “去吧,办得漂亮些。” 司马懿挥挥手,“还有,对汝南袁亮,暂时不必再施加压力,但监控不能放松。我倒要看看,陈暮能护他到几时。至于曹叡……”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他最好永远躲在江东不出来。若敢露头……天下虽大,亦无他容身之地!”

  密议结束,一道道新的指令从大将军府发出,如同无形的蛛网,撒向并州、汝南、江东,撒向那些或明或暗的对手。

  洛阳的天空,依旧被冬末春初的阴云笼罩,阳光难以穿透。而在这座帝国权力中心的深处,一场更加隐蔽、也更加凶险的暗战,已然拉开序幕。司马懿在用他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即使皇帝丢了,这盘棋,他依然是那个掌控着棋盘和大部分棋子的、最可怕的对手。

  二月初二,龙抬头。

  宛城静园,清晨。

  曹叡正在乙的陪同下,于园中缓步散步。经过近二十日的调养,他气色好了许多,脚步也稳健了不少。园中桃李已绽,嫩草初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和泥土的气息。久违的、属于春天的生机,让曹叡压抑的心情也略微舒展。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名静园仆役(实为赵云安排的护卫)匆匆走来,在阚泽耳边低语了几句。阚泽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曹叡身边,低声道:“曹公子,园外刚传来消息,今日清晨,宛城西市发生一起凶案,两名更夫被杀,凶手留下字迹,指向……指向公子您。”

  曹叡脚步一顿,心脏猛地收紧:“指向我?何意?”

  “凶手以血在墙上书写‘曹氏余孽,藏匿宛城,天理不容’等字样。” 阚泽语气凝重,“虽未指名道姓,但结合近日城中一些关于北方‘贵客’的隐约流言……恐对公子不利。赵将军已得报,正加派人手巡查,并命我加强园中戒备。为安全计,请公子今日暂勿出园,亦请乙壮士加倍小心。”

  又来了!曹叡感到一阵寒意。即使躲到了宛城,躲进了这看似安全的静园,司马懿的追杀,或者说,因他而起的杀机,依然如影随形!这次是更夫被杀,留下血字,下一次呢?会不会直接杀进静园?

  乙眼中寒光一闪,手已按上刀柄,沉声道:“阚先生,可知凶手来历?是司马氏的‘影刃’,还是本地受煽动的亡命之徒?”

  阚泽摇头:“凶手下手干净利落,现场未留明显线索。赵将军已命人详查。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将军私下怀疑,此事或许并非简单的刺杀或嫁祸,可能……另有深意。”

  “深意?” 曹叡眉头紧锁。

  “公子初至宛城,消息封锁严密,寻常百姓岂知‘曹氏余孽’所指?凶手留下如此明显指向性字迹,与其说是为了刺杀公子,不如说更像是在……制造舆论,将公子在宛城的消息,以一种血腥的方式,‘公布’出去。” 阚泽分析道,“其目的,或许是逼吴国对公子的态度公开化,也或许是……想挑起宛城本地人对公子的恐惧或敌意。”

  曹叡心中一凛。阚泽的分析不无道理。如果只是想杀他,何必多此一举留下血字?直接潜入静园行刺,不是更直接?留下血字,闹得满城风雨,反而会打草惊蛇,让静园戒备更严。除非,对方的目的根本就不是立刻杀死他,而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将他置于舆论的焦点和危险的中心,逼迫吴国做出反应,或者……制造混乱,以便浑水摸鱼。

  是谁?司马懿?他确实有动机这么做,既可以持续施压,又可以破坏曹叡在吴国庇护下的“安宁”。但会是司马懿吗?以司马懿的老谋深算,会用这么直接、近乎粗糙的手段吗?

  还是……其他势力?比如,并不希望曹叡安稳待在吴国,也不希望吴国顺利打出“奉天子”旗号的第三方?

  一时间,曹叡思绪纷乱。

  “不论凶手目的为何,公子安全第一。” 阚泽道,“从今日起,园中护卫将再增一倍,所有进出物品人员严加盘查。公子日常饮食,亦会由专人试毒。还请公子暂且忍耐。”

  曹叡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必要的。但这种步步惊心、连吃饭喝水都要提防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回到暖阁,曹叡的心情再次变得沉重。他走到书案前,那里摊放着他这几日闲暇时默写的一些诗文和旧时回忆,也有一封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始终没有完成的、打算通过某种隐秘渠道送出的信(给幽影组织)。

  他看着那封未完成的信,又想起清晨的血案,心中那股不甘与愤懑再次翻腾起来。

  “陛下,” 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犹豫,“有件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曹叡转过身。

  “臣这几日暗中观察,发现除了赵云将军安排的明暗护卫,园子外围……似乎还有另一批人在活动。” 乙低声道,“他们极其隐蔽,行踪飘忽,若非臣受过专门训练,几乎难以察觉。他们似乎……也在监视静园,但目的不明。臣曾试图接近,对方立刻远遁,身手极高,不似寻常探子。”

  另一批人?曹叡瞳孔微缩。吴国的人?还是……“幽影”的人?亦或是……司马懿派来的、更高明的杀手?

  “能判断是哪方面的人吗?” 曹叡急问。

  乙摇头:“无法判断。但观其行事风格,与那夜在汝南袭击魏军、助我们脱困的黑衣人,有几分相似。”

  汝南的黑衣人?那可能是吴国“涧”组织的人,也可能是……其他神秘势力。

  曹叡感到一阵头痛。这潭水,越来越浑了。他就像旋涡中心的那片落叶,被各方力量拉扯、窥视、利用。

  他走到窗边,望着园外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春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不能再这样被动等待下去了!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掌握哪怕一丝一毫的主动权!即使这可能会触怒陈暮,即使这可能带来更大的风险!

  “乙,” 曹叡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决绝的光芒,“那封信,今晚必须送出去!你想办法,避开所有耳目,将它送到……送到任何你认为可能的、与‘幽影’有关的联络点!或者,直接送到……赵云将军的书房!”

  “陛下?” 乙大吃一惊。送到赵云书房?那不是自投罗网?

  “对,送到赵云书房!” 曹叡咬牙道,“但不是以密信的方式,而是……以‘求助’或‘坦白’的方式!信的内容要改!就写朕已知晓静园外有不明势力窥视,心中恐惧不安,恳请赵将军加强保护,并望赵将军转呈吴公,请求……准许朕移居他处,或给予朕一定自保之力!语气要惶恐,要急切,要像一个惊弓之鸟!”

  乙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曹叡的意图。这是以退为进,以“恐惧求助”为名,行“试探施压”之实!既提醒吴国静园并不安全,他们保护不力;又委婉地表达了对目前处境的不满和想要更多自主权的渴望;同时,也将“另一批神秘人”的存在,抛给了吴国去追查,或许能借吴国之手,查明对方身份!

  “陛下,此计虽险,但或可一试!” 乙眼中闪过一丝佩服,“臣这就去准备!”

  曹叡重重点头,看着乙悄然退出的背影,他攥紧了拳头。

  被动等待,只会让绳索越套越紧。主动出击,哪怕只是制造一点涟漪,也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静园的桃花开得正好,但园中的主人,已决心不再做那仅供观赏的“贵客”。他要让所有下棋的人都知道,这枚棋子,也有自己的意志,也会……挣扎反击。

  窗外的阳光,终于突破了云层,洒在静园的屋檐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然而,这温暖的光芒,却无法完全驱散园中弥漫的、越来越浓的寒意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