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一线微明-《魏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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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吞噬了汝南北部最后一点天光。寒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上枯黄的败叶,打着旋儿扑向仓惶奔逃的身影。

  曹叡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不是被追兵杀死,而是在这无穷无尽的、榨干最后一丝体力的奔逃中活活累死。肺部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火辣的疼痛。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随着甲和乙的拖拽向前迈动。脚底包裹的麻布早已被血水和泥泞浸透,每一下踩在地上,都传来钻心蚀骨的钝痛。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额发间结成细碎的冰碴。

  身后的追兵并未甩脱。虽然甲和乙处理了第一处遭遇战的大部分痕迹,但五名士兵的死亡,尤其是其中一名士兵临死前那声短促的喊叫,终究引来了更多的注意。他们刚离开土路不到半个时辰,后方就传来了清晰的犬吠和马蹄声!这一次,不止一队人!

  “该死!他们把猎犬调过来了!” 乙一边搀扶着曹叡,一边回头瞥了一眼黑暗深处闪烁的火把光芒,声音带着罕见的焦躁。猎犬的嗅觉在寒冷干燥的空气中会减弱,但依然比人眼和人耳更致命。

  甲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他辨明方向,不再追求完全隐蔽,而是选择了一条坡度较缓、植被相对稀疏的山脊线,尽可能快地拉开直线距离。他知道,在猎犬面前,单纯的隐藏已经意义不大,必须依靠速度和复杂地形来消耗犬只的体力,寻找机会摆脱,或者……制造新的混乱。

  “陛下,再坚持一下!翻过前面那座矮山,下面有一条季节性河谷,现在是枯水期,但河床里乱石很多,能干扰猎犬的嗅觉!” 甲的声音在风中传来,依旧稳定,却透着一丝紧绷。

  曹叡已经说不出话,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意识有些模糊,眼前的景象晃动重叠。他咬着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倒下,不能在这里倒下!黄皓用命换来的机会,父皇留下的最后生路,决不能断送在自己脚下!

  三人跌跌撞撞冲下山脊,果然看见一条蜿蜒的、布满卵石和枯草的干涸河床。甲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曹叡被乙几乎是半抱着带下陡坡,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冰冷的卵石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

  “陛下!” 乙低呼一声,想要扶他。

  “没事……走!” 曹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挣扎着爬起来,不顾疼痛,踉跄着跟上甲的步伐。鲜血从擦破的袖口和裤腿渗出,在粗布衣服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他们在乱石嶙峋的河床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刻意踩踏水洼和淤泥,试图用复杂的气味和水汽干扰猎犬。犬吠声似乎被河床的曲折和风声干扰,听起来忽远忽近,但火把的光芒却始终如同附骨之蛆,在身后山脊上移动,并未被甩开太远。

  跑了约莫一刻钟,前方河床拐弯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像是废弃村落遗址的轮廓,断壁残垣在夜色中如同狰狞的巨兽骸骨。

  “进去!找地方藏身,或制造障碍!” 甲当机立断。

  三人冲进废墟。这里似乎曾是一个小规模的聚落,不知毁于战火还是废弃,只剩下半截土墙、倾倒的屋架和丛生的荒草。甲迅速扫视,指向一处相对完整、背靠断崖的破屋:“那里!乙,带陛下进去!我去引开他们!”

  “首领!” 乙急道。

  “执行命令!” 甲低喝,语气不容置疑。他将身上的行囊甩给乙,“里面有最后一点火药和火折子,必要时用!我往东边制造动静,你们寻机向南,记住,往汝南腹地走,越混乱的地方越安全!若有机会……可以尝试接触‘袁’字相关的势力,但务必谨慎!” 说完,他不等回应,身形一闪,已如同鬼魅般没入废墟另一侧的黑暗,很快,东边远处传来了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和石块滚动的声音。

  乙不再犹豫,搀着曹叡迅速躲进那处破屋。屋内空空荡荡,布满蛛网和灰尘,但至少有三面墙还算完整,屋顶塌了一半,露出夜空。乙将曹叡安置在最里面的角落,用残存的茅草和破木板稍稍遮掩,自己则伏在门边破损的窗洞后,短刃在手,屏息凝神。

  曹叡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他看着乙紧绷的背影,又望向屋顶破洞外那片冰冷的星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迫近。甲孤身去引开追兵,生死难料。自己和乙躲在这废墟中,又能支撑多久?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流逝。犬吠声和脚步声果然被东边的动静吸引过去一部分,但仍有部分在废墟外围逡巡。火光晃动,人声嘈杂。

  “仔细搜!脚印到河边就乱了,肯定就在这附近!”

  “头儿,东边有动静!”

  “分一队人去东边!其他人,把这破村子给我翻过来!将军有令,格杀勿论!找到尸体也有重赏!”

  格杀勿论!曹叡浑身一颤。司马昭果然彻底撕破脸了!他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乙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外面的搜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透过墙壁缝隙晃动。有脚步声踏入了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

  “这破屋,看看!”

  两名魏兵端着长矛,小心翼翼地走近破屋。乙的肌肉绷紧,眼中杀机隐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东边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巨响!紧接着是耀眼的火光一闪而逝!随即,便是惊马嘶鸣、人的惊呼和惨叫!

  “是火药!东边出事了!”

  “快!过去支援!”

  废墟内外的魏兵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呼啸着向东边涌去。就连靠近破屋的两名士兵也犹豫了一下,对视一眼,转身朝爆炸方向跑去。

  机会!

  乙没有丝毫迟疑,低声道:“陛下,走!” 他一把搀起曹叡,从破屋后方一个早已看好的缺口钻出,沿着断崖阴影,向着与爆炸声相反的南方,发足狂奔!

  他们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借着夜色的掩护和远处混乱的声响,拼尽全力向南逃窜。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火光和喧嚣彻底被夜幕和山峦吞没,直到肺里的空气再次耗尽,两人才在一处茂密的荆棘丛后瘫软下来,剧烈喘息。

  曹叡瘫倒在地,浑身脱力,连手指都无法动弹。爆炸声……是甲吗?他用最后的手段,为自己和乙争取了这宝贵的逃生空隙?他现在……还活着吗?

  一种混合着感激、愧疚和更深重绝望的情绪,扼住了他的喉咙。

  乙的情况稍好,但也疲惫不堪。他警惕地听了听四周,只有风声和虫鸣。他拿出水囊,先递给曹叡:“陛下,喝点水。”

  曹叡勉强接过,小口啜饮着冰冷的液体,感觉喉咙的灼烧感稍缓。他看向乙,声音嘶哑:“甲他……”

  “首领经验丰富,或有脱身之法。” 乙打断他,语气坚定,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色未能完全掩藏,“当务之急,是继续南下。首领最后说……往汝南腹地,越混乱越好,还提到……‘袁’字相关的势力。”

  “袁?” 曹叡精神一振,在记忆中搜索。汝南……袁氏?豫州汝南,确是袁氏故里之一。但自袁绍、袁术败亡后,袁氏早已凋零。难道还有遗族在汝南保有势力?父皇的“暗桩”,与此有关?

  “汝南郡内,确有一豪强姓袁,名声不小。” 乙低声道,他虽长期潜伏,但对各地重要人物亦有了解,“名叫袁亮,据说是袁术远支,在汝南南部颇有势力,聚族而居,筑有坞堡,拥私兵部曲,连郡守有时也要让他三分。传闻此人……与洛阳若即若离,对司马氏并非全然恭顺。”

  袁亮!曹叡记住了这个名字。一个在地方拥有实力、且可能对司马氏不满的豪强……这或许,是茫茫黑暗中的一丝微光?但甲也说了,“务必谨慎”。地方豪强,首重自身利益,岂会轻易为了一个落难天子,去对抗如日中天的司马懿?

  然而,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身疲力竭,补给将尽。寻找一个可能的、暂且栖身的缝隙,成了当下唯一理性的选择。

  “你知道如何去寻那袁亮?” 曹叡问。

  乙摇头:“只知大概在汝南郡安城、弋阳一带,具体位置,需沿途打听。但贸然打听,极易暴露。” 他眉头紧锁,“且我等身份敏感,那袁亮是否可靠,实属未知。或许……可先设法潜入其势力范围边缘,观察形势,再做定夺。”

  也只能如此了。曹叡疲惫地点点头。休息了片刻,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两人再次起身,辨明方向,朝着南方那未知的、可能隐藏着一线生机也可能通向更大陷阱的汝南腹地,继续这亡命之途。

  夜色更深,寒风更冽。而东边那声爆炸的火光,早已熄灭,只余下无尽的黑暗,与潜伏在黑暗中的、愈发狰狞的杀机。

  武耀九年,正月十二,辰时(上午七点)。

  建业,吴公府邸,凌云阁。

  此处是陈暮日常处理机要、接见心腹重臣之所,位于府邸深处,地势略高,可远眺宫城外粼粼江水。阁内陈设简朴大气,多以深色檀木为主,书案宽阔,堆满了各地呈报的文书舆图。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天下舆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细线和小旗,标注着各方势力范围、兵力部署及重要关隘。

  陈暮(字明远)负手立于舆图前,目光沉静地掠过洛阳、邺城、长安,又扫过自己控制的江东、荆楚、淮南。他今年五十有一,两鬓已见霜色,但身形依旧挺拔,面容因常年戎马和操劳而略显清癯,线条刚硬,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偶尔掠过精光,显露出历经沧桑沉淀下的智慧与不容置疑的威仪。他穿着常服,外罩一件玄色锦袍,并无过多饰物,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

  阁门被轻轻推开,尚书令庞统(字士元)与中书令徐庶(字元直)联袂而入。两人皆着官服,神色凝重。

  “主公。” 庞统与徐庶躬身行礼。

  “士元,元直,坐。” 陈暮转过身,指了指旁边的坐席,自己也走到主位坐下,“洛阳有变,你们都知道了吧?”

  就在半个时辰前,通过“涧”组织及安插在洛阳的多条情报线,加急密报如同雪片般飞入建业。内容核心惊人:魏帝曹叡疑似通过宫中密道逃脱,司马昭已下令全城戒严并派兵追捕,方向可能向南!虽然司马懿父子极力封锁消息,并以“陛下急症移驾”遮掩,但如此大的动静,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尤其是一直紧盯洛阳的吴国情报网络。

  “刚收到消息,已初步核实。” 庞统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曹叡逃脱,当属实。司马昭反应如此激烈,甚至可能已下达格杀之令,足见其惊慌。此乃天赐良机!”

  徐庶则更为冷静,他沉吟道:“机会固然是机会,但风险亦巨。首先,曹叡能否成功逃至我境,尚未可知。司马懿绝不会坐视,追捕必是倾尽全力。其次,即便曹叡来投,我们该如何应对?奉迎天子,固然可得大义名分,但亦意味着与司马懿彻底决裂,再无回旋余地,且需承担保护曹叡、应对魏国全力反扑之责。再者,曹叡毕竟是魏帝,其心难测,是真心借兵复国,还是仅求苟安?事成之后,又当如何安置?”

  两人所言,正是陈暮心中反复权衡之处。他缓缓道:“元直所虑甚是。曹叡来投,利弊皆极分明。利,在于‘奉天子以讨不臣’这面大旗,可极大瓦解中原士民对司马氏残存之忠念,可招揽魏地尚未附逆之文武,可为我北伐提供最冠冕堂皇之理由。昔日桓、文,皆赖此成霸业。”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然弊亦昭然。迎奉曹叡,我江东便从‘割据’公然转为‘争鼎’,与司马氏成不死不休之局。北伐将不再是开拓疆土,而是‘平叛复国’,战线、兵力、粮饷消耗,必十倍于前。且曹叡若至,是奉其为君?还是奉其为客?若奉其为君,我这吴公置于何地?麾下文武如何自处?若奉其为客,则‘奉天子’之名大打折扣,且需防其暗中联络旧部,反客为主。”

  庞统接口道:“主公所言,乃关键中之关键。曹叡,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斩破司马氏铁幕;用不好,恐伤及自身。统以为,当务之急,是确知曹叡下落与动向。我已命‘涧’组织动用所有力量,尽可能在曹叡南逃路线上寻其踪迹,并设法提供有限掩护或指引,至少,要让他活着进入我方控制区。唯有掌握其人,方能谈下一步。”

  “士元安排妥当。” 陈暮点头,看向徐庶,“元直,中原渗透,尤其是汝南一线,近来可有进展?曹叡若南逃,汝南乃必经之路之一。”

  徐庶精神一振,禀报道:“正要向主公禀报。汝南袁亮处,通过胡来(赌坊老板)→王凌(郡丞)这条线,接触已初见成效。王凌传回消息,袁亮对我方示好颇为心动,尤其是得知我方愿以金帛、军械交易其掌控的部分私盐、铁矿渠道后,态度更显暧昧。此人野心不小,对司马懿专权、苛待地方豪强素有怨言,且其地处汝南腹地,临近我方荆北、淮南,位置重要。不过,袁亮老奸巨猾,目前仍在观望,既不敢公然背魏,亦不愿得罪我方。”

  “袁亮……” 陈暮念着这个名字,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汝南位置,“此人,或可成为曹叡南逃路上的一个变数,亦可能成为我们接应曹叡的一个潜在支点。”

  庞统眼睛一亮:“主公是说,若曹叡途经汝南,或可借袁亮之力,加以掩护或转送?甚至……通过袁亮,与曹叡建立初步联系?”

  “只是可能。” 陈暮神色平静,“袁亮非忠义之士,其行事必以利为先。助曹叡,风险极大,除非利益足以让其心动,或形势逼其不得不选边。不过,” 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可让王凌和胡来,以更隐晦的方式,向袁亮透露些许风声——比如,洛阳有‘贵人’南行,若得相助,将来必有厚报。不必明言是曹叡,只让其自行揣测。看看这老狐狸,会否动心,又会如何动作。同时,命荆北赵云、江淮魏延,加强边境警戒,但暂勿大张旗鼓,以免刺激司马懿,也防止打草惊蛇,惊了可能南来的‘客’。”

  “主公思虑周详。” 徐庶赞道,“此外,并州黑水据点之事,‘影先生’亦有新报。蜀军姜维所派探查小队,在并州遭遇另一股不明势力,似非魏非蜀,颇为蹊跷。‘影先生’已加派人手留意,或与曹魏内部其他隐秘力量有关。”

  陈暮眉头微蹙:“并州之事,暂且放后。眼下重心,全在曹叡南逃一事。此乃搅动天下棋局之关键一子。”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舆图前,凝视着洛阳与建业之间广袤的土地,“传令下去,密切关注一切来自北方的消息。沿江各渡口、边境各关隘,暗中提高戒备等级,允许值守将领在紧急情况下,不经请示,接应持有特定信物或暗语、身份可疑之北来者。信物与暗语,由士元与元直拟定,即刻下发至邓艾、陈砥、黄忠等前线都督处。”

  “诺!” 庞统、徐庶肃然应命。

  陈暮转过身,目光扫过两位心腹谋臣,缓缓道:“曹叡若来,是福是祸,尚在未知。但无论如何,我江东既已立国,志在天下,便不能畏首畏尾。司马懿篡逆之势已成,曹魏名存实亡。此时若能得曹叡这面‘汉魏正统’残旗,纵有千难万险,亦值得一搏。然,搏,需有搏之法度。迎,需有迎之章法。曹叡可以是一面旗,一把刀,但决不能成为悬在我江东头顶的利剑。这一点,你们要清楚,也要让下面的人清楚。”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庞统与徐庶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了然与凝重。主公这是下定决心,要抓住这个机会了,但同时也定下了底线——主动权,必须牢牢掌握在江东手中。

  “下去准备吧。一有曹叡确切消息,无论何时,即刻报我。” 陈暮挥了挥手。

  “臣等告退。” 庞统、徐庶躬身退出凌云阁。

  阁内恢复了安静。陈暮独自站在舆图前,目光深邃。曹叡……那个在许都宫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曹家少年,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世事无常,莫过于此。他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从颍川陈氏不起眼的旁系子弟,到曹操麾下一员,得授襄阳太守,却又在乱世旋涡中被迫自立,辗转沉浮,历尽艰险,方有今日坐断东南之势。其中多少无奈,多少抉择,多少鲜血铺路。

  如今,又一个抉择摆在了面前,一个可能让江东真正迈出争鼎天下步伐的抉择。风险巨大,但机遇亦然。乱世之中,不进则退,不争则亡。

  “曹元仲,你若真能逃出生天,来到我这江东……” 陈暮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洛阳的位置划过一道弧线,最终落在代表建业的点上,“那这天下三分之局,就该重新洗牌了。”

  窗外,江水东流,不舍昼夜。建业城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平静而充满活力。但平静之下,一场因北方逃帝而引发的惊涛骇浪,正在缓缓酝酿。吴公府的这道门,已经为那位可能的“客人”,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而门后的主人,正以枭雄的冷静与雄心,审视着这盘骤然增添变数的天下棋局。

  同一日,汝南郡,安城西南三十里,袁氏坞堡。

  这座坞堡背靠小山,前临溪流,墙高壕深,箭楼林立,俨然一座小型军事要塞。堡内屋舍连绵,聚居着袁亮本族及依附的部曲、佃户数千人。堡墙之上,持戈挎刀的私兵往来巡视,神色警惕。

  中心主宅的大堂内,炭火烧得正旺。袁亮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皮白净,三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锦缎棉袍,外罩狐裘,看上去更像一个富家翁,而非拥兵自重的豪强。只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不时闪过的精明与算计,透露出此人绝非易与之辈。

  此刻,他正眯着眼,听面前两人说话。

  一人是本地郡丞王凌,四十出头,面容儒雅,但眉宇间带着几分官场沉浮的谨慎与圆滑。另一人则是商人打扮的胡来,矮胖精明,一脸和气生财的笑容,正是吴国“涧”组织在汝南地区的重要联络人。

  “……袁公,话已至此,王某也不绕弯子了。” 王凌拱了拱手,语气恳切,“吴公雄踞东南,兵精粮足,更有庞统、徐庶等谋士,赵云、陈砥等良将辅佐,其志非小。如今司马懿在洛阳专权跋扈,苛待地方,尤其对我等豫州士族豪强,多有限制打压。长此以往,恐非善局。吴公遣胡先生前来,释放善意,愿与袁公互通有无,实乃一片诚意。那些盐铁之物,于吴公而言,不过寻常贸易,于袁公,却是实实在在的财路与倚仗啊。”

  胡来笑眯眯地补充:“袁公放心,买卖公平,价格绝对让您满意。而且,吴公也说了,像袁公这样坐镇一方的豪杰,他最是敬重。将来若有什么难处,或想为子孙谋个更广阔的天地,江东的大门,永远为朋友敞开。”

  袁亮捋着胡须,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地品着手中的热茶。王凌和胡来的来意,他心知肚明。吴国想拉拢他,在汝南这颗钉子上打开缺口,渗透中原。司马懿对地方控制加强,尤其是对他这种拥有私兵的豪强,确实日渐猜忌,赋税徭役也越发沉重。吴国抛来的橄榄枝,有实利,也有远期的许诺,确实诱人。

  但风险同样巨大。与吴国暗通款曲,一旦泄露,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司马懿正愁找不到借口收拾他们这些地方实力派呢。而且,吴国能否真的成事?与司马懿全面开战,胜负犹未可知。现在过早下注,万一押错,便是灭族之祸。

  “王郡丞,胡先生的好意,老夫心领了。” 袁亮放下茶盏,笑容可掬,“与江东互通有无,于民生有利,老夫原则上并不反对。具体的交易细节,可慢慢商议。至于其他……老夫世居汝南,所求不过是保境安民,族中子弟平安富贵。那些军国大事,非老夫所能置喙,也不敢妄加揣测啊。”

  王凌和胡来对视一眼,知道这老狐狸还在观望,不肯轻易表态。这也是意料之中。

  胡来眼珠一转,忽然压低声音,仿佛随口提起:“袁公高义,明哲保身,实乃智者。不过,近来北边似乎不太平啊。听说洛阳城里,好像出了点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袁亮眼皮微微一跳,故作疑惑:“哦?洛阳能出什么事?莫非又是司马大将军整顿朝纲?”

  胡来神秘兮兮地道:“具体的不清楚,但风声挺紧。好像是有宫里什么重要的人物不见了,司马大将军正派人四处找呢,连南边的路都封了不少。嘿,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袁公这里离洛阳不算太远,也得小心些,别让什么不该来的人,混到咱汝南地界,惹来麻烦。”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却恰好戳中了袁亮最近听到的一些零碎传闻。他也隐约听说洛阳似乎有“贵人”失踪,司马昭派兵南下追捕,动静不小。难道……

  王凌察言观色,接口道:“胡先生说的是。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真有洛阳来的‘贵人’,慌不择路到了汝南,袁公您说,是福是祸呢?”

  袁亮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打了个哈哈:“王郡丞说笑了。洛阳的贵人,自有朝廷关照,岂会流落到我这穷乡僻壤?即便真有什么人路过,老夫一个乡野匹夫,也接待不起啊。”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已翻腾起来。洛阳来的“贵人”?结合胡来和王凌这明显意有所指的话语,再想到吴国突然加紧对自己的拉拢……一个大胆的、令人惊骇的猜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难道……是皇帝?!曹叡逃出来了?往南边来了?吴国得到了消息,所以想通过自己,接应或者控制皇帝?

  这个念头让他口干舌燥,既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又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兴奋在于,若真能掌控落难天子,那将是何等巨大的政治资本!挟天子以令诸侯,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足以让他袁氏从一个地方豪强,一跃成为足以影响天下格局的力量!恐惧在于,这同时意味着与司马懿彻底为敌,将整个家族置于火山口上!

  送走了似乎只是来谈生意、顺便“闲聊”几句的王凌和胡来,袁亮独自在大堂中踱步,面色阴晴不定。

  “父亲。” 长子袁雄(年约三十,身材魁梧,负责统率部曲)从侧门进来,显然已在外听到了一些,“吴人到底想干什么?还有,洛阳那边……”

  袁亮抬手止住他,低声道:“你立刻派人,多派几路,乔装打扮,往北边郡界,尤其是通往洛阳方向的小路、山道,仔细打探!看看最近是否有大队官兵频繁调动、设卡,或者有无形迹可疑的外乡人出现,特别是……气质不凡,但可能狼狈不堪的年轻人!记住,暗中进行,不要声张!”

  袁雄神色一凛:“父亲,您是怀疑……”

  “别多问,快去!” 袁亮喝道。

  袁雄不敢再多言,领命匆匆而去。

  袁亮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眼神闪烁不定。吴国的暗示,洛阳的传闻,司马昭异常的追捕……种种迹象拼凑在一起,指向那个惊人的可能性。

  他在权衡。风险与机遇,如同天平两端,在他心中激烈摆动。

  若真是皇帝,接,还是不接?

  接了,便是泼天的富贵,也可能是灭门的灾祸。司马懿绝不会放过他。吴国也未必安好心,可能只是想利用他作为中转或炮灰。

  不接?若皇帝真到了他的地盘,他能装作不知道吗?司马昭的追兵随后就到,发现皇帝在他地界上,他会是什么下场?就算他交出皇帝,以司马懿多疑的性格,会不会以“藏匿钦犯”的罪名顺手把他除掉,吞并他的部曲和坞堡?

  似乎无论怎么选,都危机四伏。

  但……万一呢?万一吴国真的决心北伐,万一皇帝能站稳脚跟,万一他袁亮能在这场滔天巨变中,抓住机会,跻身更高的舞台……

  乱世豪强,哪一个不是搏命搏出来的富贵?

  他唤来心腹老管家,低声吩咐:“去,把库房里那几支上好的老山参,还有那套前朝宫制的金器找出来,包好。另外,在后堡收拾出两个干净隐蔽的院子,要独立的,远离外人,多备些生活用具和伤药。记住,悄悄进行,别让太多人知道。”

  老管家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袁亮望着堂外阴沉的天色,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还没有最终决定,但他必须做好准备。无论是为了可能的“贵人”,还是为了应对随之而来的风暴。

  汝南的暗流,因北方的惊变与江东的触手,开始加速涌动。袁亮这只老狐狸,已经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并将自己的巢穴,悄悄布置成了可能影响天下走势的一个微小而又关键的节点。

  正月十二,夜,汝南郡北部与梁国交界处,一片荒芜的丘陵地带。

  曹叡和护卫乙,已经在这片区域挣扎了一整天。自从昨夜废墟逃脱后,他们不敢走大路,只敢在荒山野岭间穿梭。干粮早已耗尽,水囊也快要见底。曹叡的体力透支到了极限,高烧开始侵袭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乙的情况稍好,但也面色憔悴,身上添了几处新的擦伤。

  更糟糕的是,追兵似乎锁定了这个方向。白天他们两次远远看到魏军骑兵小队在附近道路上驰过,还有一次险些被一队徒步搜山的士兵发现,全靠乙机警,带着曹叡滚入一道深沟才侥幸躲过。

  此刻,夜幕降临,寒风刺骨。两人躲在一个浅浅的、勉强能挡风的岩石凹陷里,分享着最后一点清水。

  “陛下,再坚持一下。按照方位,我们已进入汝南郡偏西北角,再往南走一段,应该就能接近人烟稍多的地方,或许……能想法子弄点吃的,打探一下袁亮的消息。” 乙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在强行支撑。

  曹叡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浑身滚烫,却感觉不到太多温暖。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乙同样疲惫不堪却依旧坚毅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歉疚和悲凉。“乙……若是朕拖累了你,你……可自行离去。带着朕,终究是……”

  “陛下休要再说此言!” 乙断然打断,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臣等受先帝厚恩,奉命护驾,岂有中途弃主之理?纵是刀山火海,臣亦护陛下周全!”

  曹叡不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他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这些“幽影”,是父皇留给他的最后忠诚,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乙决定再次出发。夜间虽然寒冷,但能见度低,反而更有利于隐蔽行进。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

  就在他们离开岩石凹陷,摸索着向南走了不到二里地,穿过一片枯树林时,前方忽然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和说话声!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这边有脚印!新鲜的!”

  “快!围过去!别让他再跑了!”

  “点火把!仔细搜这片林子!”

  火光亮起,人影幢幢!他们被发现了!而且是被一支规模不小的追兵队伍,从侧翼包抄了过来!

  乙脸色大变,一把拉住曹叡:“陛下,快走!” 他辨明一个火把相对稀疏的方向,带着曹叡拼命冲去。

  但曹叡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没跑出几步,便脚下发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在那里!”

  “抓住他们!”

  呼喊声和脚步声迅速逼近!火光将两人的身影照得清晰无比!

  乙目眦欲裂,拔出短刃,挡在曹叡身前,准备做最后的搏杀。曹叡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觉天旋地转,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结束了吗?就要死在这里了吗?死在无名荒野,死在司马昭的走狗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夜空,在不远处的树梢炸开一团明亮的火光!这并非魏军制式信号!

  紧接着,从追兵侧后方的黑暗中,骤然射出十几支强劲的弩箭!箭矢精准狠辣,瞬间放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五六名魏兵!

  “敌袭!”

  “有埋伏!”

  追兵队伍顿时一阵大乱,惊呼声四起。他们显然没料到在这荒郊野外,除了追捕目标,竟然还有第三方势力埋伏!

  “什么人?!敢阻挠官军办案!” 追兵头目又惊又怒,大声喝问。

  黑暗中无人应答,只有更多的弩箭如同毒蛇般不断射出,箭箭夺命!同时,隐约可见数十个黑衣蒙面、动作矫健的身影,从两侧林间快速逼近,手持短兵,沉默而高效地绞杀着陷入混乱的魏兵。

  这些黑衣人战术娴熟,配合默契,显然不是寻常盗匪或山贼。

  乙也愣住了,但他反应极快,不管来者是敌是友,这都是绝处逢生的机会!他一把背起几乎昏迷的曹叡,趁着追兵被黑衣人袭击、阵脚大乱的空档,朝着弩箭射来的反方向,也就是南边,亡命奔逃!

  身后,厮杀声、惨叫声、怒吼声交织成一片。黑衣人的出现,完全打乱了魏军的追捕节奏。

  乙背着曹叡,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厮杀声渐渐远去、消失,直到他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在一个长满荒草的低洼地瘫倒下来。

  他剧烈喘息着,将曹叡轻轻放下。曹叡意识模糊,嘴里喃喃不知说着什么,额头烫得吓人。

  乙警惕地环顾四周,一片死寂。那些神秘的黑衣人没有追来,魏军似乎也被击退或歼灭了。是谁?为什么会帮他们?

  他想起首领甲最后提到的“袁”字,想起王凌、胡来可能代表的吴国势力,又想起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绝非乌合之众的表现……一个模糊的猜测浮上心头。

  难道……是袁亮的人?或者,是吴国提前派来接应的“涧”组织精锐?

  无论是什么人,对方显然不想暴露身份,也没有立刻接触他们的意思,只是为他们解了围。

  这或许是另一重算计的开始,但无论如何,他们暂时活下来了。

  乙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布条,用最后一点清水浸湿,敷在曹叡滚烫的额头上。然后,他强撑起身体,背起昏迷的皇帝,辨明南方,继续迈动沉重的脚步。

  夜色如墨,前路依旧茫茫。但经历了刚才那场绝境逢生的意外,乙的心中,却燃起了一线微弱的希望。或许,在这片看似绝地的汝南,真的存在着一股力量,愿意、或者不得不,为这位落难的天子,提供一丝庇护?

  而昏迷中的曹叡,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在高热与噩梦中沉浮,时而梦见显阳殿的孤寂,时而梦见司马懿阴冷的面容,时而梦见父皇临终前模糊的嘱托,时而又梦见一条黑暗无尽的河流,和前方那点幽幽的、指引方向的蓝光。

  亡命之途,尚未结束。但命运的齿轮,却因今夜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与救援,悄然偏转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