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亡命南驰-《魏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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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踏碎了潜龙涧下游最后一片薄冰,溅起的水珠在拂晓前最浓的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寒光。曹叡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粗布棉袄早已被冷汗和溅起的溪水浸透,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寒风掠过,都像有无数根冰针刺入骨髓。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只是凭着本能夹紧马腹,身体随着马匹的奔腾上下颠簸,五脏六腑都仿佛要移位。

  “陛下,坚持住!前方……再有五里,便是‘老君坪’!” 前方引路的护卫甲(幽影成员)回过头,压低声音喊道。他的脸大半隐在斗篷兜帽下,只能看见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呼啸的风声和急促的马蹄声,清晰地传入曹叡耳中。

  曹叡想点头,却发现脖颈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眼前的景象在颠簸中模糊晃动,远处山林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而更远处,在他们刚刚翻越的山梁方向,隐约可见几点移动的火光,如同鬼火般在林间明灭。那是追兵!犬吠声早已听不见,但那种被追赶的压迫感,却随着那些火光的出现而愈发清晰沉重。

  护卫乙紧随在曹叡侧后方约一个马身的距离,他几乎不回头,只是不时侧耳倾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山林。他的手中,始终握着一柄出鞘的短刃,刃身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色泽。

  三人三骑,沿着溪涧旁这条几乎被荒草和乱石掩埋的小径,向南疾驰。小径蜿蜒崎岖,时而紧贴陡峭的崖壁,时而穿过密林,马匹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翼翼。甲对这条路显然极为熟悉,他总能提前预判转弯和障碍,选择最稳妥的路径。遇到特别难行处,他甚至会下马,牵着曹叡的坐骑通过。

  “这条道……你们……常走?” 曹叡喘息着,趁着一段相对平缓的路程,艰难地开口问道。声音沙哑干涩。

  “回陛下,此乃‘潜龙径’,是先帝早年命‘幽影’秘密开凿、维护的应急通道之一。” 甲一边控马,一边回答,语速平稳,“自洛阳宫城密道出口,至邙山南麓数个预设接应点,皆有此类隐蔽小径相连。平日除定期巡查维护,极少启用。”

  父皇……又是父皇。曹叡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那个在他记忆中威严而疏远、最终在病榻上忧虑而去的父亲,究竟在暗中为他、为这个王朝,铺垫了多少后路?而这些后路,如今竟成了他绝境求生的唯一依仗。

  “先帝……为何会在此处预设接应?” 曹叡忍不住追问。邙山虽是皇家陵寝所在,但距离宫城已有一段距离,在此预设逃亡路线,父皇当年是预见到了何等险恶的局面?

  甲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先帝英明睿断,深谋远虑。当年……宫中并非铁板一块,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权争隐患。”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沉,“先帝曾言:‘居安思危,方得长久。为君者,当为不可为之时,预留不可测之径。’ 此地接应点,储备马匹、粮药、衣物乃至伪造身份文牒,皆为先帝亲自审定,由‘幽影’分批次、秘密转运储存,定期更换,确保可用。”

  伪造身份文牒!曹叡心中一动。这意味着,一旦抵达接应点,他或许就能暂时摆脱“曹叡”这个惹来无尽杀机的身份,以一个普通人的面目继续南下。这个念头,让他冰寒的躯体里,生出了一丝微弱的热流。

  “此地接应点,有多少人知晓?安全否?” 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司马昭反应如此之快,猎犬都出动了,接应点是否早已暴露?

  “老君坪接应点,乃丙级密点。知晓者,仅限于‘幽影’内负责该区域联络的三名成员,及直接负责维护的两名外围‘桩子’(眼线)。按规程,他们彼此不知对方全貌,单线联系,且除非接到特定暗号激活,否则绝不靠近密点核心区域。” 甲解释道,“陛下放心,暗号由首领出发前发出,按脚程,接应人员应已到位。且密点外围设有警戒暗记,若有不妥,我们能提前察觉。”

  说话间,天色由墨黑转为深青,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山林轮廓逐渐清晰,寒风似乎也更凛冽了几分。三人已离开溪涧,转入一条更加狭窄、树木更为茂密的山谷。甲的速度明显放缓,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路面、两侧树干,寻找着什么。

  突然,他勒住了马,抬手示意停下。曹叡和乙立刻停住,屏住呼吸。

  甲翻身下马,走到左侧一棵老松树下,蹲下身,仔细查看树根处几块看似随意散落的石头。他伸出手,轻轻拨动其中一块,又看了看石头底下的泥土痕迹。片刻后,他站起身,回到马旁,脸色凝重。

  “暗记被触动了,但……不是我们的人。” 甲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人来过附近,且试图恢复原状,但手法粗糙,留下了痕迹。而且,” 他指向不远处一丛被踩踏过的枯草,以及泥地上几个模糊的、不属于他们三人的新鲜脚印,“脚印杂乱,至少有四五人,穿着……靴底纹路像是官制军靴。”

  曹叡的心猛地一沉。乙已经无声地滑下马背,短刃在手,迅速移动到前方拐角处,探头向外窥视。

  “老君坪不能去了。” 甲果断道,语气没有丝毫犹豫,“密点很可能已暴露,或被搜查过。即便接应人员无恙,此刻前往也风险极高。”

  “那……如何是好?” 曹叡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一夜奔逃,体力透支,唯一的希望接应点可能已失,前路茫茫,追兵在后,绝望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甲抬头看了看天色,又辨认了一下方向,迅速做出决断:“启用备用方案,转向东,走‘东山脊’小路。那条路更险,但极少人知,可绕过老君坪,直插汝南郡边界山区。那里……有另一处丁级密点,更为隐蔽,但储备可能不足,且需步行一段陡峭山路。”

  “步行?” 曹叡看着自己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面露难色。

  “陛下,马匹目标太大,东山脊部分路段马匹无法通行。我们必须弃马步行,翻过山脊。” 甲的语气不容置疑,“追兵带犬,且已知我们可能有马,必重点排查道路与可骑行区域。走东山脊,虽苦,却可出其不意,争取时间。”

  乙此时也退回,低声道:“前方百丈外小路上有新鲜马蹄印,方向朝老君坪,数量不少。”

  情况已不容犹豫。曹叡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天子,更是逃亡者,没有娇贵的资格。“好,依你所言。”

  三人迅速将马匹牵入密林深处,卸下鞍辔行囊。甲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皮囊递给曹叡:“陛下,喝口水,吃些干粮。前路艰难,需保存体力。” 又拿出两件更厚实的毛皮坎肩,让曹叡和乙换上,自己也换了一件。

  简单休整后,甲将三匹马的缰绳系在一起,在马臀上轻轻一拍,让它们向着与东山脊相反的方向小跑而去,制造继续沿路南下的假象。然后,他背起最重的行囊(主要是干粮、水、药物和必要的工具),乙则负责搀扶曹叡,三人离开小径,一头扎进左侧陡峭的山林,开始向布满乱石和荆棘的东山脊攀爬。

  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武耀九年,正月十一,寅时三刻(约凌晨四点)。

  洛阳皇宫,大将军临时署理政务的偏殿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如铁。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殿中弥漫的寒意。

  司马昭单膝跪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他刚从显阳殿疾驰而来,甲胄未卸,脸上犹带着追捕未果的焦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在他身后,董宦官匍匐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

  司马懿披着一件玄色貂裘,坐在书案后,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他面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闪烁着幽冷的光。他听着司马昭的禀报,从发现密道痕迹、内殿空空如也、黄皓咬舌自尽,到打开密道入口、派“影队”追踪、下令全城戒严封锁、派出骑兵向各方向搜索……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直到司马昭说完,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董宦官压抑的抽气声。

  良久,司马懿缓缓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却让跪着的两人心头剧震:“也就是说,陛下,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通过一条我们不知道的密道,消失了。而这条密道,极有可能是先帝所留。黄皓宁死不言,显是早有准备。而我们,直到人丢了近两个时辰,才发现。”

  “父亲息怒!是儿臣失察!儿臣愿领责罚!” 司马昭以头抢地,声音带着惶恐与不甘,“儿臣已命‘影队’精锐尽出,沿密道追踪,又封锁全城道路,派出所有骑兵……”

  “封锁全城?” 司马懿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人若早已出城,你封城何用?骑兵四出?邙山方圆数十里,沟壑纵横,山林密布,你派多少人去搜?大海捞针!”

  司马昭噎住,脸色涨红。

  司马懿的目光转向匍匐在地的董宦官:“董让。”

  “奴……奴臣在!” 董宦官吓得魂飞魄散。

  “陛下‘静坐’之时,殿内可有任何异动?黄皓之前,可曾与何人接触?那密道入口,究竟是何人、何时、如何发现的?细细说来,若有半句虚言……” 司马懿的声音并不严厉,却让董宦官如坠冰窟。

  董宦官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将小顺子的报告、自己如何“监督”清理、如何发现墙壁异样、如何找到密道入口痕迹,以及黄皓近期的异常举动,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尤其强调了曹叡午后长时间独处、以及黄皓可能携带东西进入侧室的细节。

  “小顺子何在?” 司马懿问。

  “已……已被控制,正在偏房候审。” 司马昭忙道。

  司马懿微微颔首,手指在玉珏上轻轻摩挲,眼中思绪飞快流转。先帝密道……黄皓配合……长时间的独处准备……携带物品……这绝非临时起意,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等待时机的逃亡!曹叡手中,必然握有指引他找到并使用密道的关键之物,很可能就是先帝留下的“后手”。而黄皓,这个不起眼的老宦官,竟是如此死士。

  “好,好一个曹子桓(曹丕字),好一个曹元仲(曹叡字)。” 司马懿低声自语,语气听不出是赞是叹,“父子相承,隐忍如斯,倒是小觑了。”

  他抬起眼,看向司马昭,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深邃:“立刻去做几件事。”

  司马昭精神一振:“请父亲示下!”

  “第一,对内。以‘宫中发现急症,陛下为防扩散,已移驾西苑别宫静养’为由,暂时封锁消息。但此理由撑不了多久,尤其是对毛皇后及几位近妃。将她们全部‘请’到一处,严加看管,不得与外界接触。显阳殿所有宦官宫女,全部集中审查,尤其是与黄皓有过密切接触者。宁可错杀,不可漏网。”

  “第二,对宗室。加强监控,尤其是燕王曹宇府邸。若有人借机生事,或打探陛下消息,可先以‘谣言惑众’之名拘押。必要时,” 司马懿顿了顿,声音更冷,“可让他们‘病逝’。”

  “第三,对外追捕。” 他拿起案上一支令箭,“签发最高等级海捕密令,用‘影卫’专用渠道,即刻发往司隶各郡县,及兖、豫、荆(北)、徐等邻近州郡。文书上不写陛下名讳,只称‘宫闱重犯’,描述其形貌特征——约二十五六岁,面白,身形偏瘦,气质不凡,可能带有旧伤或体弱之态。重点强调,此人可能持有伪造禁中物品或文书。悬赏……黄金千两,封关内侯!提供确切线索或擒杀者,另加重赏!”

  “擒杀?” 司马昭瞳孔一缩。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不能生擒带回落入我们掌控,则绝不能让陛下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 他目光投向南方,“吴国,或蜀汉。记住,是‘擒杀’,必要时,以‘格毙’为先。取其身上所有物品回报即可。”

  司马昭心头凛然,知道父亲这是下了决断,要彻底消除曹叡这个最大变数,哪怕背负弑君的风险。他重重点头:“儿臣明白!”

  “还有,” 司马懿继续道,“陛下既可能南逃,必须严防边境。传令荆州(魏控部分)刺史、江淮前线诸将,加强关隘巡查,尤其是通往吴国控制区的所有小路、渡口。另,通过我们在江东的暗线,想办法散播消息,就说洛阳有奸佞挟持天子,或伪造天子出逃,意图搅乱江东,让那陈暮心生疑虑,不敢轻易接纳。”

  这一手可谓毒辣,预先给曹叡的投靠之路设置障碍。

  “父亲,并州黑水据点之事,以及蜀军姜维那边……” 司马昭想起另一桩心事。

  “并州之事,已派王昶去处置。蜀军小股渗透,不足为虑,姜维重心在经营陇右,短期内无力东顾。眼下头等大事,是陛下!” 司马懿语气斩钉截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不惜代价,也要在陛下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之前,将他找出来,带回来,或者……让他永远消失。”

  “是!” 司马昭领命,起身欲走。

  “等等。” 司马懿叫住他,沉吟片刻,“你亲自去一趟燕王府。不必进去,就在外面看看。若有异常,立刻汇报。另外,让钟毓(司马昭重要谋士)来见我。”

  司马昭应诺,匆匆离去。殿内只剩下司马懿和依旧匍匐在地的董宦官。

  司马懿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拖下去,仔细审。审完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两名如铁塔般的侍卫无声入内,将瘫软如泥的董宦官架了出去。殿门重新关上。

  司马懿独自坐在案后,望着跳动的烛火,脸上的平静渐渐被一层阴霾取代。曹叡的逃脱,打乱了他的全盘节奏。这个年轻的皇帝,比他想象的更有韧性,也更有决断。先帝留下的“后手”,究竟还有多少?除了密道和接应,是否还有别的?曹叡若真逃到吴国,陈暮会如何反应?“奉天子以讨不臣”,这面大旗若被吴国举起,对中原人心、对各地尚在观望的势力,将产生何等冲击?

  他必须加快步伐了。内部的整合,对反对势力的清洗,对军队的进一步掌控……原本还想再稳一稳,让曹叡这个傀儡再“病”一段时间,过渡得更平滑些。但现在,恐怕等不了了。

  “传令,一个时辰后,召集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于嘉德殿议事。” 司马懿对殿外候命的侍从吩咐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就说,有关于‘国本’及‘防务紧要事宜’,需群臣共议。”

  他要借着曹叡“因病静养”的由头,进一步推进权力的集中,同时试探各方反应。曹叡的失踪,是危机,也未尝不是加速某些进程的契机。

  窗外,天色渐渐发白。正月十一的黎明,洛阳城在一种异样的肃杀与紧绷中,缓缓苏醒。城门依旧紧闭,街道上巡逻的兵士明显增多,马蹄声不时响起,传递着令人不安的信号。显阳殿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而关于皇帝“突发急症移驾”的官方说法,正在以一种刻意控制的速度,在宫墙内的小范围内传播,却已足以引发无数惊疑不定的猜测与暗流。

  雷霆已动,风暴将至。

  东山脊比想象中更难行。

  所谓“小路”,不过是野兽踩踏出的痕迹,夹杂着嶙峋怪石和盘根错节的荆棘。晨光熹微,勉强照亮前路,却也让陡峭的山势和深不见底的沟壑显得更加狰狞。曹叡几乎是被护卫乙半拖半架着前行,每走一步,都感觉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疼痛,双腿灌铅,脚尖早已磨破,每一下踩在碎石上都是钻心的疼。汗水浸透了里衣,又被寒风吹冷,黏腻地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

  甲走在最前面,用一柄短刀劈砍拦路的藤蔓和枯枝,清理出勉强可供通行的空间。他背负着最重的行囊,动作却依旧稳健敏捷,不时停下,攀上高处岩石,警惕地眺望四周,尤其是他们来的方向。

  中途休息了两次,每次不超过一盏茶时间。曹叡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接过甲递来的水囊和一块硬如铁石的肉脯,就着冷水艰难吞咽。食物勉强补充着体力,但精神的疲惫和前途未卜的焦虑,却无法缓解。

  “陛下,从此处翻过山脊,再向东南下行约十里,便可抵达‘野狐峪’,那里有一处丁级密点,是个废弃的猎户木屋,我们的人定期会去补充些最低限度的补给。” 甲蹲在曹叡身边,用树枝在地上简单划着路线,“但那里储备有限,且位置偏僻,若要继续南下入吴,我们需在野狐峪休整后,尽快进入汝南郡地界,然后……面临抉择。”

  “抉择?” 曹叡咽下最后一口肉脯,感觉喉咙被刮得生疼。

  “是。” 甲点头,“进入汝南后,有两条主要路线可考虑。一是向东南,经汝南东部,尝试穿越吴魏实际控制区交错的边境地带,直接进入吴国淮南或荆北控制区。此路相对直接,路程较近,若能成功穿越边境,很快便可接触到吴军或地方官吏。”

  “但风险也最大。” 乙在一旁接口,声音低沉,“司马昭既已判断陛下可能南投,必重兵封锁东南边境。关卡、渡口、要道,定是盘查最严之处。我们三人,目标明显,且陛下……” 他看了一眼曹叡即便狼狈也难以完全掩盖的贵气与苍白病容,“不易伪装。”

  曹叡默然。他知道乙说的对。自己这副样子,加上长期居于深宫养成的气质,即便换上粗布衣服,涂抹泥灰,在精明的盘查者眼中,恐怕也漏洞百出。

  “另一条路呢?” 他问。

  “另一条是向西南,绕行汝南南部,甚至擦着荆州(魏控部分)的边,从更为偏远的山区或沼泽地带,迂回进入吴国控制的荆南或更西侧区域。” 甲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一条曲折的弧线,“此路遥远,地形复杂,多蛮荒瘴疠之地,且需穿越一些地方豪强或山贼盘踞的区域。但正因为难行,魏国官方力量渗透较弱,盘查相对宽松。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先帝早年,为防万一,曾在汝南、乃至荆北一些地方,埋有极深的‘暗桩’。这些‘暗桩’身份各异,有些甚至与当地豪强、游侠、乃至灰色势力有牵连。他们未必知晓‘幽影’全貌,但持有特定信物或暗语者,在紧急情况下,可能提供有限帮助,如情报、向导、或临时藏身之所。西南路线,或许有机会接触到这些残存的‘暗桩’网络。”

  曹叡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残存的网络……意味着不确定,可能有用,也可能早已失效,甚至反成陷阱。父皇的布局再深远,毕竟过去多年,时移世易,人心难测。

  “你们……对吴公陈暮,了解多少?” 曹叡忽然问道,换了个话题。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旋已久。

  甲和乙对视一眼。甲沉吟道:“回陛下,‘幽影’职责所在,对天下主要势力首领,皆有情报收集。吴公陈暮,自太祖(曹操)手下自立后,转战南北,最终割据江东,近年联蜀北伐,连夺荆北、淮南、陇右,其势如日中天。其人……雄才大略,善于用人,能纳谏言,麾下谋臣猛将如云。治下江东、荆南等地,政令相对通达,民心渐附。军力强盛,水师冠绝天下,步骑亦精。”

  “其为人如何?可能……真心助朕?” 曹叡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这次,甲沉默了更久。“陛下,请恕臣直言。帝王心术,首重利害。陈暮乃当世枭雄,其志非小。助陛下‘讨逆’,于他而言,有大利:可得‘奉天子’之大义名分,瓦解中原人心,为其北伐提供最佳借口;可挟陛下以令魏地尚未完全臣服司马氏之势力;甚至……可借陛下之名,行吞并之实。然,其风险亦巨:与陛下合作,便是公开与司马懿为死敌,再无转圜;需分兵保护陛下,应对司马氏全力反扑;且陛下终究是魏帝,若事成之后陛下还都,吴国未必甘心所得利益拱手让出。”

  甲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曹叡:“故,陈暮是否会真心助陛下,取决于他如何权衡其中利害。若他认为利大于弊,且能有效控制陛下及后续局面,他便会接纳,甚至全力支持。若他认为弊大于利,或陛下难以控制,反成累赘,则……后果难料。最坏者,或将陛下送至司马懿处,换取利益或缓和关系;或软禁陛下,仅用其名号;甚至……杀之以绝后患。”

  句句实话,字字诛心。曹叡听得心中冰凉,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才是政治现实。他投吴,无异于与虎谋皮。陈暮不是忠臣孝子,而是逐鹿天下的野心家。

  “即便如此……朕还有选择吗?” 曹叡惨然一笑,望向北方,尽管视线被山脊阻挡,“留在洛阳,是死路一条,或生不如死。逃往他处?蜀汉?姜维或有余力,但蜀道艰难,且蜀汉实力不及东吴,与司马懿正面抗衡恐力有未逮。并州?幽州?那些边地将领,有几个敢公然对抗掌控中枢的司马懿?即便有个别忠耿之辈,又能支撑几时?”

  他收回目光,看向甲和乙,眼中那点微弱的火光,在绝望的灰烬中倔强地燃烧起来:“朕知道此去凶险,知道陈暮未必可恃。但朕更知道,司马懿必欲置朕于死地而后快!朕就算死,也要死得让司马老贼寝食难安!也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曹魏之江山,不是亡于外寇,而是亡于内贼!朕要借吴国之刀,斩国贼之首!哪怕这把刀,最后也可能伤及朕自身,哪怕后世史笔讥朕引狼入室、背弃祖宗……朕,也认了!”

  他的声音起初低沉,说到后来,竟带上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与凄厉。一夜逃亡的恐惧、数月囚禁的屈辱、对司马懿的刻骨仇恨、对父皇愧疚与希冀的复杂情绪、对自身命运的不甘……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喷涌而出,化作这破釜沉舟的誓言。

  甲和乙肃然。他们从这位年轻皇帝身上,看到了某种与先帝不同的特质——先帝深沉隐忍,布局长远;而眼前的天子,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是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与不甘。

  “陛下既已决意,臣等誓死相随。” 甲再次单膝点地,乙也随之跪下。

  曹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来吧。说说你们的建议,走哪条路?”

  甲起身,果断道:“臣建议,走西南迂回路线。东南边境封锁必严,我们硬闯成功率极低。西南路虽远且险,但更有可能避开魏军主力搜捕。且……汝南南部,靠近弋阳、安丰一带,地形复杂,豪强坞堡林立,甚至有些地方近乎自治。我们或许能利用混乱,寻隙穿过。若能接触到先帝遗留的‘暗桩’,哪怕只是得到些许补给或情报,也是好的。”

  “好,就走西南。” 曹叡不再犹豫,“休息够了,继续赶路吧。必须在追兵搜到东山脊之前,翻过去!”

  三人再次起身,向着陡峭的山脊顶端攀去。晨曦终于完全驱散了黑暗,金色的阳光洒在连绵的邙山群峰之上,却照不进这幽深险峻的脊线阴影。曹叡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北方洛阳的方向,那里,是他曾经的天下,也是他誓要复仇的炼狱。

  然后,他转过头,咬牙跟上护卫的脚步,向着未知的南方,向着那条注定布满荆棘与血腥的亡命之路,艰难前行。

  翻过东山脊,下行至“野狐峪”,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林木,洒下斑驳的光影,却带不来多少暖意。三人找到那处废弃的猎户木屋时,皆已筋疲力尽。

  木屋比想象的更破败,半塌的屋顶,漏风的板壁,但好在位置极为隐蔽,位于一处山坳底部,周围是密林和乱石,从外面极难发现。屋内积着厚厚的灰尘,角落堆着些朽烂的兽皮和干草。

  甲仔细检查了屋内及周围,确认没有近其他人活动的痕迹,这才稍稍放松。他在屋后一块松动的石板下,找到了一个密封的陶罐,里面果然有些应急物品:几块用油纸包好的硬面饼、一小袋盐、一小瓶金疮药、两捆干净的麻布、以及一个火折子。数量不多,但足以支撑几日。

  “陛下,在此稍作休整,我们申时(下午三点)出发,趁天黑前进入汝南郡界。” 甲一边分发面饼,一边规划。

  曹叡瘫坐在相对干净些的干草堆上,几乎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双腿的疼痛已经从刺痛转为持续的钝痛和麻木,脚底的水泡早已磨破,血肉模糊。乙默默地用清水为他清洗伤口,敷上金疮药,再用麻布仔细包扎。

  简单的休整后,三人再次上路。离开野狐峪,地势逐渐平缓,进入了汝南郡北部的丘陵地带。这里人烟依然稀少,但偶尔能看到远处山坳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或听到隐约的犬吠鸡鸣。他们尽量避开可能有村落的地方,专走山林和荒僻的小径。

  然而,通往汝南腹地的道路,终究无法完全避开人迹。

  申时末,他们穿过一片稀疏的桦木林,前方出现了一条相对宽阔些的、明显有车马行走痕迹的土路。路的一侧是缓坡,另一侧是干涸的河床。按照甲的估算,穿过这条路,再向南不远,就算是正式进入汝南郡了。

  “小心些,此路虽偏,但可能有巡防兵或行人。” 甲示意曹叡和乙在林中隐蔽,自己先潜到路边观察。

  片刻后,他返回,脸色不太好看:“路上有新鲜的车辙和马蹄印,方向杂乱,像是刚有过队伍经过。我们需快速通过,避免遭遇。”

  三人整理了一下行装,尽量压低身形,快速向路边移动。曹叡的心跳再次加速,每一次踩在落叶上的细微声响,在他听来都如同擂鼓。

  就在他们刚刚踏上土路,准备疾步冲过时——

  “站住!什么人?!”

  一声断喝从左侧缓坡上方传来!紧接着,五名穿着魏军号衣、手持长矛的士兵,从坡上的灌木丛后转了出来!他们似乎是在此处设卡或休息,正好撞见曹叡三人从林中窜出!

  双方距离不过二十余步!

  曹叡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大脑一片空白。

  电光石火之间,护卫甲和乙动了!

  甲一声不吭,身形如鬼魅般向左前方扑出,目标直指为首那名喝问的伍长。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黝黑无光的短剑,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那伍长甚至没来得及将长矛完全端起,咽喉处便已多了一道细小的血线,嗬嗬两声,瞪大眼睛仰面倒下。

  乙几乎同时向右前方两名并排的士兵发动攻击。他没有用短刃,而是双手如铁钳般探出,一手扣住一名士兵持矛的手腕猛力一扭,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同时脚下发力,将另一名士兵踹得倒飞出去,狠狠撞在树干上,瘫软下去。

  剩下的两名士兵这才反应过来,惊恐地发出喊叫,挺矛欲刺。但甲和乙的动作更快。甲反手掷出短剑,精准地没入一名士兵的胸口。乙则矮身避开刺来的长矛,欺近身,肘击、锁喉,一气呵成,最后一名士兵也软软倒地。

  整个过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五名魏军巡防兵,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有效的警报或做出像样的抵抗,便已全部毙命。

  曹叡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杀戮。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地上迅速蔓延开暗红色的血迹,那些刚刚还活生生的士兵,此刻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眼睛兀自圆睁,充满了惊愕与恐惧。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脸色惨白如纸。

  “陛下!快走!” 甲低喝一声,已迅速从尸体上收回短剑,并在伍长身上快速摸索,取走了腰牌和一个小钱袋(伪装用)。乙也迅速检查了其他尸体,抹去一些明显的痕迹,然后将五具尸体拖到路边灌木丛深处,用枯草简单掩盖。

  “此地不可久留!枪矛落地和刚才的喊叫可能已惊动附近!” 甲急促说道,不由分说,架起几乎腿软的曹叡,冲向路对面的山林。

  三人再次消失在林木之中,只留下土路上几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和空气中淡淡的铁锈腥气。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另一支约十人的魏军巡逻队沿着土路驰来。带队队率发现了路上的异常血迹和打斗痕迹,脸色大变,立刻下马查看,很快找到了被草草掩藏的尸体。

  “是北营第三曲的巡防弟兄!刚死不久!凶手往南边跑了!” 队率又惊又怒,立刻派人飞马回报,同时带领其余人,沿着曹叡三人留下的些许踪迹,向南追去。

  猎杀的网,正在迅速收紧。

  而与此同时,洛阳城中,司马昭刚刚签发完最后一道加盖了“大将军行营”印信的密令。令文很简单,只有一句话:

  “各追捕单位并沿途郡县:若遇目标,不必生擒,可就地格杀,验明正身及随身物品回报即可。敢有延误或私自纵放者,斩!”

  这道命令,通过“影卫”的专属信道,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司隶及周边各郡县、各支追捕分队传去。它代表着司马氏父子最终的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弑君恶名,也要将曹叡这个最大的变数,彻底抹除在逃亡途中。

  夕阳西下,如血般的霞光染红了汝南郡北部的天空。山林之中,曹叡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前行,身后的追杀声似乎越来越近。而那道无形的格杀令,正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他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亡命南驰,步步杀机。棋局之上,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