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皇后的爱好-《万历革新》

  王皇后的话带著娇嗔,让朱翊钧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觉心头微动。

  看著她双颊飞霞、略显羞赧的模样,他竟鬼使神差般地上前一步,轻轻將她揽入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显然让王皇后吃了一惊,身子微微一僵,待反应过来,脸上红晕更甚,连忙轻轻推开他,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这儿.....还有人看著呢。”

  朱翊钧顺著她的目光转头扫了一眼,只见孙德秀等宫人早已垂首躬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化作了木石。

  他不由哈哈一笑,隨即放开皇后,目光又落回她身旁的几案上,隨手拿起一册书。

  封面赫然写著《西游记》。

  哦

  竟然是《西游记》。

  朱翊钧颇感意外,后世能找到的最早的西游记刻本需要追溯到万历二十年。

  这会儿是万历八年,作者怕不是都没写完。

  这都能被皇后收藏到,可算是不得了。

  看来皇后是真的爱看书啊。

  朱翊钧感慨,这皇后是真的厉害。

  “我还以为皇后只爱看那些新出的戏本子,却不想也对这类........神魔志怪的杂书感兴趣”

  他隨手翻阅著,目光在那些竖排的繁体大字间逡巡。

  但他很快便失了细看的兴趣,將书册放回。

  这明代刊印,字大行疏,句读不明,看起来著实费神。

  而且排版更加让朱翊钧觉得不適用,从上到下,从右到左。

  段落分得也不是很明显,一大堆字,看起来实在费劲。

  他很快便失了细看的兴趣,將书册放回。

  “陛下此言差矣。”

  王皇后掩口轻笑,“陛下说笑了,这《西游记》乃是民间奇人仿《西游释厄传》和元代杂剧《西游记》,又结合宋代《取经诗话》所作,可谓奇书,书还未写完,便已经风靡江南。”

  “如今此书在江南,说书唱戏无不以此为本,其流传之广,怕是仅次於那《忠义水滸传》,以及……”

  她说到此处,故意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声音也低了几分,“……以及那位『兰陵笑笑生』之奇书了。”

  兰陵笑笑生

  那不是......《金瓶梅》么

  朱翊钧立时会意,似笑非笑地看向王皇后,眼神里满是揶揄。

  “哦想不到皇后博览群书,连这等奇书亦有耳闻”

  好啊,平日端庄的皇后,私下里竟也知晓这般风月。

  金瓶梅在明代还真的是奇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大家纷纷私底下传看,自己偷偷抄录传播。

  就这样私下传著传著忽然火遍了整个大明。

  王皇后被他看得脸上又是一热,却立时收敛笑容,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反將一军:“陛下,您既听懂了臣妾所指,倒该好生反省,为何会懂得此等言外之意”

  她煞有其事地微蹙秀眉,嘆了一声,颇为担忧,“陛下乃万民之主,当以圣贤经典为伴,勤勉政务为先。此等市井流传之书,恐非人君所宜涉猎,於治国安邦又有何益”

  “皇后误会了。”朱翊钧闻言,连连摇头,表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朕如何会看那等杂书此乃先前有人曾言及此书伤风败俗,欲请禁毁,朝臣间曾有爭论,朕才偶然听得一耳朵罢了!”

  他顿了顿,更是一脸正气凛然:“皇后是知道朕的,我大明素来广开言路,不禁私议,朕岂会轻下禁书之令况且,朕自冲龄践祚以来,宵衣旰食,心无旁騖,唯以圣贤之学为念,亲政之后更是日理万机,唯恐有负祖宗社稷!便是偶有閒暇,亦是手不释卷,反覆研读祖宗实录、宝训。”

  “哪里还有半分閒工夫去理会这等市井杂书”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听得王皇后一双美目眨了又眨,

  似是被他这番惊得说不出话来,而一旁的孙德秀等人,更是个个瞠目结舌,宫女们更是险些憋不住笑意。

  朱翊钧见皇后似有不信,愈发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皇后有所不知,”他一本正经地继续解释,“朕身为天子,岂能偏听偏信,仅凭一面之词便下断语此乃昏聵之君所为!”

  “是以,朕虽此前从未听闻此等市井之书,也不知道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春梅都是何许人也,著实不明所以。”

  “故而让人进奉此书,亲自御览,了解状况,以正视听。”

  最后,朱翊钧甚至大有深意道。

  “这其中诸多甘苦,皇后未必能懂。”

  话音刚落,殿內便有人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虽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可闻。

  但並无人去看是谁失仪,因为御座之侧,皇后娘娘已是笑得枝乱颤,声音比那宫人可要响亮多了。

  “陛下今日心情定是格外舒畅,”王皇后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顺势拉著他的手,一同走向窗边的软榻坐下,“往日里,臣妾竟不知陛下也有这般……风趣的一面。”

  “许是……冯保那廝终於伏法,朕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故而轻鬆了许多吧。”朱翊钧想也不想,便將由头推给了已死的冯保。

  “冯保离间天家,固然可恨至极,”王皇后闻言,笑容微敛,犹豫了一下,还是柔声劝道:“可太后那边……”

  “该是冯保死了,所以我心情好了不少”

  “好了。”朱翊钧立刻抬手打断,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母后之事,已然过去,莫要再提了。”

  他微微摇头,神色间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疲惫。

  这件事情看著简单,但是对於他而言却很困难,他到底不是什么李太后的好儿子,没办法克服心理去喊一个和自己前世差不多大的女人为母亲。

  强撑著演一下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演一次能解决问题他自然愿意,可这不是演一次两次的事情。

  如果关係缓和,他需要每天去问安,每天演戏,每天叫那女人母亲,这谁受得了

  还不如这样冷处理。

  而且小万历的这位母亲控制欲也很强,天知道,关係好了之后又会对自己提出什么要求,干涉自己的什么事情。

  歷史上李家人可没少借著太后的关係和皇帝要钱。

  甚至为了捞钱还借著关係去给京营製作衣,结果滥竽充数,导致京营將士譁变。

  最后还是张居正等人擦得屁股。

  可以说一家的屑人。

  扶都扶不起的废物。

  他巴不得远离这样的娘家人。

  “陛下,”王皇后忽然话锋一转,目光中带著几分探询,“臣妾近日听闻宫中有些议论,说……陛下有意在宫外选拔胥吏,逐步替代內廷阉宦”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倒是朱翊钧未曾料到的。

  他闻言,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垂手侍立的孙德秀。

  只见大伴神色如常,稳如泰山,反倒是皇后的几名小內官,嚇得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原来消息已传到后宫了么

  也对,皇后乃六宫之主,內廷用度、人员调配,她確有权过问。

  这宫闈之內,女主之权,亦不可小覷。

  他心中的一丝不悦消散。

  “皇后消息倒是灵通。”朱翊钧坦然頷首,“朕確有此意。”

  “陛下三思!”王皇后秀眉微蹙,“阉宦乃旧制,沿用已久。若尽数裁撤,这偌大后宫、诸多杂事,届时该如何运转单凭宫女,怕是难以支撑。”“皇后无需过虑。”

  朱翊钧似是早有腹稿,从容应答:“此事朕已有计较。內廷事务,可重设女官职司,遴选宫女,授以品级,协助皇后掌管六宫诸事。至於原先宦官所司之机构,如司礼监、內官监等涉及外朝或宫廷用度之衙署,可择地迁出內宫,另行安置。”

  他转向孙德秀,“大伴,此事便交由你去筹划。务必寻一处妥当的所在,既不干碍宫闈,又能方便办事。”

  “皇爷放心,此事臣已经著手在办,不用迁出太远,臣打算將后宫的內侍机构尽数迁到內务府,就是或许要在那多修一些房子。”

  孙德秀躬身回復,这件事情他还真的考虑过。

  “嗯,內务府那边也行,正好对著內阁,司礼监便寻个离乾清宫近的地方,乾清门的两侧,你到时候挑个地方修个房子,以后处理政务也算方便。”

  朱翊钧闻言也提了一点建议,前世的满清的军机处就在乾清门的右侧。

  “陛下。”王皇后看著皇帝,轻轻嘆了口气,语气中带著几分无奈,“为行此事,竟不惜如此大动干戈,调整宫內布局......这诸般改造、迁建所需费,怕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陛下不是常说.....內帑支絀么”

  她觉得,这笔钱,外朝断无可能承担,最终还是要动用皇帝的私库。

  “唉,”朱翊钧闻言,脸上竟也露出一丝无奈与悲悯,他目光扫过孙德秀,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內官,声音沉缓,带著一种仿佛发自肺腑的感慨:“皇后有所不知。朕非是好折腾之人。实乃不忍见......纵如大伴这般,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侍奉君侧,任劳任怨,然在宫外,在士林之中,仍不免遭人白眼,受人詆毁,只因其阉宦之身!此等情状,朕每每思之,便觉心痛!”

  他微微一顿,仿佛下了极大决心:“故而,朕寧可自掏腰包,多费周折,亦不愿再多用阉宦,如此,此后为朕效力者,再不会无端承受世俗偏见之苦!”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就连朱翊钧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然而效果却是出奇的好,王皇后闻言,望向他的眼神中,原先的无奈已化作了深深的敬佩与柔情,眼波流转,异彩涟涟。

  而孙德秀听到皇帝这番体己之言,只觉一股热流直衝眼眶,多年来的委屈与心酸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泪。

  周围那几个小內官更是感动得无以復加,有几个已是偷偷抬袖,暗暗拭泪。

  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人不爱听实话,就爱听这些非常离谱且夸张的话语,

  阉割本就是很不人道,容易受到鄙视的事情。

  但是在儒家的意识形態下,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已经是深入人心的思想。

  有多深入人心呢

  前世朱翊钧学歷史的时候看过明朝留下的画作,发现很多官员的手指上的指甲格外的长,堪比现代女性的美甲。

  像是吸血鬼的利爪。

  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明代人扭曲的审美。

  而是意识形態的影响。

  或者说,这就是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教条般的体现。

  就算是指甲、头髮这样的东西,在明代人看来那也是自己留下的精血,不可弃之。

  像朱翊钧自己的头髮掉了,或者他把指甲剪了,都会有宦官来专门收拾,將其放到盒子里保存起来。

  等到朱翊钧驾崩之后,这些头髮、指甲就会隨著朱翊钧一起入葬。

  这一点不管是皇帝还是大臣、亦或是民间百姓都是一样的。

  头髮和指甲尚且如此,何况阉割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不孝的人在儒家的意识形態下几乎不能算作是人。

  因此皇宫里的宦官的心態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他们甚至自己轻贱自己,毕竟宦官们在皇宫里也是要读书的,也信儒家这一套价值观。

  不是没有人能扛著这种压力继续前进,但是这样的人终究只是少数。

  最终大多数宦官的愿望就变成了最简单的欲望,那就是钱,以及欺辱他人的快乐。

  有良心、能够克制贪慾的宦官就是少之又少的存在。

  朱翊钧默默看著眼前这一幕,將眾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自有计较。

  他目光转向孙德秀,语气看似隨意地开口问道:“大伴,朕欲停选阉宦、改用胥吏这道旨意,自传出后,宫中可有非议或有何人不满意”

  孙德秀闻言,心中微微一紧,但面上不敢有丝毫显露,略一沉吟,方才镇定回道:“回皇爷的话,非议不敢有,只是……私下里,確有些许牢骚之语。”

  “多是些在宫门当差、看守宫苑的內官。”孙德秀措辞谨慎,“他们平日里与外朝官员接触最多,见惯了某些文臣的倨傲姿態。如今听闻此事,见那些文官似有得色,心中便……便有些不平,觉得失了体面。”

  孙德秀声音略低了些,“之后便是宫中品级稍高、有些年资的老人了。大傢伙儿难免会想,往后新进宫的那些胥吏,到底是身家清白、四肢康健之人,与我等这些……嗯……身体残缺之人不同。將来若同处一宫,难免……心中会有顾虑,怕被人瞧轻了去。”

  说到此处,饶是孙德秀自己,也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仿佛想到了日后要向一个健全男子传授如何服侍君上、叮嘱內廷规矩时的尷尬。

  “至於其他,倒也还好……”孙德秀话锋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哦,对了!倒是有那么一小拨人,听闻陛下此旨,反倒是……私下里拍手称庆,格外高兴呢。”

  这话倒是勾起了朱翊钧的兴趣。

  “哦竟还有此事”他微微前倾身子,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探究,“此话怎讲说来听听。”

  “回皇爷,这些人,多是近一两年才净身入宫的年轻內官。”

  孙德秀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他们想的是陛下既下了旨意,往后便再无新人入宫为阉宦了。那宫中老人渐去,新人不增,岂不是……轮也该轮到他们出头了论资排辈下来,將来能近身伺候皇爷、执掌些权柄的机会,反倒比以前更大了!”

  “奴婢先前也没往这处想,“孙德秀苦笑道,“后来一琢磨,倒也真是这个理儿。这帮小猴崽子,心思倒是活络!“

  孙德秀心里暗道,说到底,入宫当差,又有几人不为求个前程富贵呢

  这道旨意,於他们而言,竟歪打正著,成了天大的好消息了。

  换我刚入宫,我也高兴。

  思及於此,孙德秀身形微微一颤,头默默低下。

  心知这件事情自己要用心办了,皇爷这一手明显是处心积虑,早有打算。

  到了他这个位置已经开始思退,安稳体面的离场才是他所追求的最好结果。

  可不想和皇帝闹出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