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虎头山阴魂-《左眼见飘心中喜貳》

  宣威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我蹲在旧货市场的角落,指尖划过一张泛黄的牛皮纸,边缘被虫蛀得像烂掉的牙齿。摊主是个缺了半颗门牙的老头,烟袋锅子在脚边磕出火星:“后生,这是虎头山的老地图,民国三十年的玩意儿,你要?”

  我掀起地图一角,“阴魂谷”三个字用朱砂描过,红得发黑,像干涸的血。三个月前,表哥赵伟带着地质队进虎头山找矿,从此杳无音信。搜救队搜了半个月,只在山脚下捡到他的帆布包,里面除了半块发霉的压缩饼干,就剩这张没头没尾的地图残片。

  “虎头山邪性得很。”老头往我跟前凑了凑,烟味混着汗味扑过来,“民国那时候,山下李家村一夜死了三十七口,都说是山里的东西出来讨命。”他用烟袋锅子点了点地图上的朱砂印记,“这里,以前是乱葬岗,日本人进山那年,枪毙了whole村子的人。”

  我摸出三百块钱拍在木桌上。老头捏着钱往兜里塞,指节上的老茧刮过纸币,沙沙响:“劝你别去。上个月还有伙年轻人进去拍抖音,出来就疯了两个,整天抱着树喊‘别抓我’。”

  帆布包被我翻得兜底朝天,最后在夹层里摸到个金属玩意儿——是块生锈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个“赵”字。打开表盖,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玻璃罩上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里表哥浑身是泥,抓着我的胳膊往山里拖,雾气里飘着好多白影子,有人在我耳边吹气,说:“来陪我们吧……”

  去虎头山得先到李家村。中巴车在盘山路上颠得像筛子,最后停在块写着“李家村”的歪脖子木牌前。村子静得吓人,土坯房的窗棂都糊着黄纸,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有人在里面招手。

  找向导花了我三天。村民们一听“虎头山”三个字,头摇得像拨浪鼓。直到第四天清晨,我在村口老槐树下遇见了老哑巴。他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褂,手里攥着把柴刀,刀鞘上刻着虎头图案。

  我把表哥的照片递给他,老哑巴的手抖了一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他家拽。他家炕头上摆着个相框,里面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眉眼和老哑巴有几分像。老哑巴指着照片,又指了指虎头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眶红得发亮。

  后来才从村支书那里听说,老哑巴的弟弟当年是解放军,一九四九年进山剿匪,再也没出来。这些年,老哑巴每年都要往山里走一趟,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

  出发前一晚,老哑巴用炭火在地上画了个符号,像个扭曲的“山”字。他指着符号,又指了指我的胸口,反复做着“不能碰”的手势。我摸出怀表,他突然激动起来,抢过怀表往地上摔,用脚使劲碾,嘴里“啊啊”地叫着。

  进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藤蔓像毒蛇一样缠在腿上,腐叶下的乱石硌得脚底生疼。老哑巴走在前面,柴刀劈砍荆棘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群乌鸦。

  中午时分,山里起了雾。白蒙蒙的雾气从谷底涌上来,能见度不足三米。我跟在老哑巴身后,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啪嗒,啪嗒”,像有人穿着湿鞋在走路。

  回头一看,雾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印歪歪扭扭地延伸着。可那脚步声还在响,仿佛就贴在我后颈上。我拽了拽老哑巴的衣角,他猛地转过身,柴刀横在胸前,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

  雾气里突然浮现出一串脚印,就在我身后两米远的地方。那脚印很大,像是没穿鞋,脚趾的痕迹深得有些诡异,而且……它是倒着的,仿佛有个人背对着我们在走路。

  老哑巴突然跪下来,对着脚印磕了三个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撒了些米粒在地上。他拉着我往旁边的山坡爬,手脚并用,速度快得不像个老人。

  爬到半山腰,他指着山下的雾,又指了指太阳的方向,比划着“太阳落山前必须找到岩洞”。我低头看了看表,三点十七分,表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走了,滴答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岩洞藏在一块巨大的虎头形岩石后面,洞口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老哑巴割开藤蔓,一股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洞里堆着些白骨,有的插在石缝里,有的散落在地上,骨头缝里还卡着些破烂的布条。老哑巴走到洞深处,蹲在一堆相对完整的尸骨前,从怀里掏出块干粮,掰碎了撒在骨头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突然注意到,那些尸骨的摆放很奇怪——都是面朝洞口跪着的,头骨齐刷刷地转向右侧,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右侧的石壁上刻着些模糊的符号,和老哑巴在地上画的那个很像。

  “表哥?”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回声在洞里撞来撞去,变成嗡嗡的轰鸣。角落里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走过去一看,是个军用水壶,壶身上印着“地质勘探队”的字样——是表哥他们队的!水壶旁边还有个笔记本,纸页受潮发皱,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见用红笔写着:“它们在跟着我们,脚印倒着走,三点十七分……”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字被墨水晕染开,像个血手印。

  就在这时,怀表突然“嘀嗒”响了一声,指针正好指向三点十七分。洞口的雾气涌了进来,白蒙蒙的一片里,我看见那些白骨好像动了一下,头骨转向的角度,似乎比刚才更偏了些。

  老哑巴突然抓住我的手往外拖,他的手烫得吓人,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洞口的方向。

  从岩洞出来,雾气更浓了。老哑巴指着地图上的朱砂印记,又指了指前方的山谷,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

  阴魂谷里长满了蕨类植物,绿油油的叶子上挂着水珠,看着像淌眼泪。走在谷底,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哭,细细的,尖尖的,像是女人的声音,又像是小孩子的。

  我踢到块石头,低头一看,差点叫出声来——石头下面压着半只解放鞋,鞋帮上有个破洞,和表哥照片里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表哥!”我大喊着扒开石头,下面是片松软的泥土,泥土里埋着个东西,露出半截金属壳。我伸手去挖,老哑巴突然扑过来按住我的手,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警告声。

  他指着我的脚边,我低头一看,吓得魂都飞了——刚才踢到的石头周围,围着一圈小小的脚印,像是刚出生的婴儿留下的,密密麻麻,把我的脚都围住了。

  哭声突然变大了,就在头顶上。我抬头一看,雾气里飘着好多白影子,像晾在绳子上的破布,晃晃悠悠地往下落。那些影子越来越近,我看清了,是些破烂的衣服,有的还缠着头发,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老哑巴拽着我往谷外跑,那些白影子就在身后追,哭声里夹杂着细碎的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跑着跑着,我突然发现老哑巴的脚不沾地,他像被什么东西提着,飘在离地面半尺高的地方。

  跑出阴魂谷,天已经擦黑了。我们在一棵老松树下搭了帐篷,老哑巴生起篝火,火苗明明灭灭,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半夜里,我被冻醒了。篝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帐篷外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拖动什么重物。我拉开帐篷拉链,看见老哑巴站在树底下,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哑巴叔?”我喊了一声,他没回头。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手刚碰到他的衣服,就觉得不对劲——他的衣服湿冷湿冷的,像泡在水里捞出来的。

  老哑巴慢慢转过身,我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的脸白得像纸,眼睛瞪得溜圆,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脸上淌着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啪嗒,啪嗒”,和白天听到的脚步声一模一样。

  更可怕的是,他在倒着走,脚尖朝后,脚跟朝前,一步一步地往阴魂谷的方向挪。他的手直直地伸着,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哑巴叔!”我想去拽他,可浑身像被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老哑巴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不是警告,而是……在笑。

  就在这时,怀表突然响了,“嘀嗒,嘀嗒”,指针又指向了三点十七分。老哑巴的眼睛突然盯住我的胸口,猛地扑过来,指甲抓向我的怀表。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转身就跑。跑了没几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回头一看,是老哑巴的柴刀,刀鞘上的虎头图案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我抓起柴刀,对着扑过来的老哑巴挥过去。柴刀砍在他身上,发出“噗”的一声,像砍在烂肉上。老哑巴停住了,低头看着胸口的刀口,突然“哗啦”一声散了架,变成一堆湿漉漉的衣服和烂树叶。

  火堆旁,老哑巴的尸体蜷缩在那里,眼睛闭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干粮。

  我抱着老哑巴的尸体,哭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在他的蓝布褂子里摸到个东西,是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本子,纸页已经泛黄发脆。

  本子是老哑巴弟弟的日记。里面记着一九四九年的事:他们连队进山剿匪,遭遇了伏击,被困在阴魂谷。土匪很奇怪,总是倒着走路,枪法准得吓人。后来他们才发现,土匪根本不是人——是些穿着死人衣服的影子,能钻进人的身体,让人像提线木偶一样动弹不得。

  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它们怕虎头图腾,怕怀表的声音……队长说,这些东西是日本人留下的,当年他们在这里做过实验,用活人练一种邪术,能让死人倒走,听他们指挥……”

  我掏出怀表,突然明白过来。表哥他们肯定是惊动了这些“东西”,三点十七分,就是他们出事的时间。老哑巴的弟弟当年肯定是用怀表击退过那些影子,所以老哑巴才会那么害怕这只表——他知道这表能引来“它们”。

  我打开表盖,里面的指针还在走。玻璃罩上的暗红色痕迹,说不定就是老哑巴弟弟的血。我把表盖合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啪嗒,啪嗒”,倒着走的脚步声。

  回头一看,谷口站着个穿地质队制服的人,背对着我,慢慢地倒着走过来。他的肩膀上,落着一只乌鸦,乌鸦的眼睛红得像血。

  “表哥?”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人停住了,慢慢地转过身。他的脸被乌鸦挡住了,只露出一只手,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压缩饼干,和我在帆布包里找到的那半块,正好能拼成一块完整的。

  我跟着表哥往谷里走。他倒着走,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我手里紧紧攥着老哑巴的柴刀,刀鞘上的虎头图案被手心的汗浸湿了,滑溜溜的。

  走到阴魂谷深处,表哥停住了,指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刻着个虎头,虎头的眼睛是空的,黑洞洞的,像是在盯着我。

  我爬上岩石,发现虎头眼睛的位置有个凹槽,正好能放下那只怀表。我把怀表放进去,表盖自动弹开,指针停在了三点十七分。

  “咔嚓”一声,岩石突然裂开一条缝,里面黑漆漆的,飘出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打开手电筒照进去,看见里面是个山洞,洞壁上挂着生锈的铁钩,地上堆着些白骨,有的还穿着破烂的军装,有的戴着日本军帽。

  山洞深处有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个铁皮箱。我打开箱子,里面是些泛黄的文件,上面写着日文,还有些照片——照片上是些穿着白大褂的日本人,正在给中国人注射什么东西,那些中国人的眼睛都是直的,嘴角咧着诡异的笑,正倒着走路。

  最底下是本中文日记,是表哥的!“……找到了日本人的实验基地,这些‘倒走的死人’是被药物控制的,三点十七分是药物发作的时间……怀表的声音能干扰它们的神经……老哑巴的弟弟当年应该是发现了这个秘密,用怀表救过村里人……我们被它们困住了,它们怕虎头图腾和怀表……如果我没能出去,希望有人能看到这些,毁掉这里……”

  日记到这里就没了。我拿起一块石头,想砸碎那些文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嗬嗬”的声音。

  洞里的白骨动了起来,慢慢地站起来,背对着我,倒着往我这边走。它们的眼睛里闪着绿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表哥站在最前面,手里的压缩饼干掉在地上,碎成了渣。

  我抓起怀表,对着那些白骨晃了晃。它们停住了,身体开始发抖,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我把怀表塞进虎头眼睛的凹槽里,又用柴刀撬动岩石,想把洞口封死。

  就在这时,表哥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他的脸贴在我的脚踝上,冰凉冰凉的,嘴里念叨着:“别封死……让我们出来……”

  我举起柴刀,对着表哥的手砍下去。他的手像枯树枝一样断了,掉在地上,变成一截烂木头。表哥的身体晃了晃,突然开始冒烟,像被火烧着了一样,慢慢变得透明。

  他看着我,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嘴角动了动,像是在说“谢谢”。然后,他和那些白骨一起,化作了点点绿光,飘向洞外,消失在雾气里。

  我用石头把洞口封死,又在上面刻了个虎头。做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阳光穿透雾气,照在山谷里,绿油油的蕨类植物上的水珠闪着光,像眼泪,又像星星。

  我把老哑巴和表哥的尸骨埋在虎头岩下,用柴刀在旁边的树上刻了他们的名字。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下山的时候,我把怀表留在了虎头岩上。表盖开着,指针永远停在了三点十七分,像是在守护着这个秘密。

  回到李家村,村支书告诉我,老哑巴每年进山,都是去给那些“东西”送吃的,他怕它们饿了出来害人。“他总说,那些人都是可怜人,被日本人害了,心里有怨气,才会变成那样。”

  我抚了抚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却又好像沉甸甸的。虎头山的雾气散了,露出青灰色的山脊,像一只伏在地上的老虎,安静地守着山里的秘密。

  离开宣威那天,我又去了旧货市场。那个缺门牙的老头还在,看见我,咧嘴一笑:“后生,回来了?那地方,以后别再去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车窗外,虎头山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里——倒走的脚印,岩洞里的尸骨,老哑巴的柴刀,还有表哥最后的眼神。

  它们像虎头山的阴魂,盘踞在记忆深处,时不时地冒出来,提醒我,有些黑暗,需要有人去照亮;有些秘密,需要有人去守护。而那只停在三点十七分的怀表,会永远在虎头岩下,滴答,滴答,像是在说:别怕,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