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虎头山的护士飘-《左眼见飘心中喜貳》

  宣威的秋雨总带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我蹲在市立医院的旧物处理站,指尖划过一件泛黄的白大褂,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处凝着块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用镊子夹起大褂往分类箱里放:“后生,这是1953年的物件,当年虎头山后山那座日本人留下的野战医院拆了,这些破烂就堆到了这儿。”

  我掀开大褂里衬,左胸口袋绣着个模糊的“佐藤”字样,下面还有行更小的日文,翻译过来是“看护妇”。三个月前,我在虎头山阴魂谷封死日本人的实验洞时,在岩缝里摸到半块撕碎的病历,上面除了“注射后出现抽搐”的字样,就剩这个“佐藤”的签名。

  “后山那医院邪性得很。”老太太推了推眼镜,镊子尖在大褂上戳了戳,“我妈当年是护工,说拆医院那阵,总有人半夜听见后山有女人哭,穿着白大褂在坟堆里找东西,手里还攥着个断了的注射器。”她往我跟前凑了凑,消毒水味混着霉味扑过来,“更邪门的是,1945年日本人跑的时候,那医院里的护士没一个活着出来,都说是被活活烧死在药房里的。”

  我摸出两百块钱拍在铁桌上。老太太数钱的手顿了顿,老花镜滑到鼻尖:“劝你别去后山。上个月有个搞民俗研究的姑娘进去,出来就疯了,整天抱着输液瓶喊‘该换药了’,手腕上还有圈青紫色的勒痕,像被听诊器缠的。”

  白大褂被我翻得兜底朝天,最后在口袋夹层摸到个金属玩意儿——是支断了针头的注射器,玻璃管里还剩半管浑浊的液体,管壁上沾着点棉絮,像老式脱脂棉的纤维。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背对着我,蹲在焚尸炉前捡东西,火光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蛇形。我喊她,她慢慢转过身,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渗着血的眼睛,手里举着注射器:“你的剂量……还没够呢。”

  去虎头山后山得先过忘川河。摆渡的是个瘸腿老头,撑船的竹篙上刻着串看不懂的符号,船板缝里塞着好多黄纸,风一吹哗啦啦响,像有人在翻病历。

  找向导花了五天。镇上的人一听“后山医院”四个字,脸都白了。直到第六天清晨,我在渡口老榕树下遇见了陈瞎子。他戴副磨花的墨镜,手里拄着根缠着红布的拐杖,拐杖头雕成听诊器的模样。

  我把那半块病历递给他,陈瞎子的手抖了一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他的窝棚拽。他的窝棚墙上贴满了黄符,每张符上都画着个十字,十字中间点着个红点。墙角摆着个旧药箱,箱子上印着个褪色的红十字,里面躺着几支生锈的注射器,和我捡到的那支一模一样。

  “这是我姑妈的东西。”陈瞎子摘下墨镜,眼窝深陷,却像能看见东西似的盯着我,“她当年是那医院的杂役,日本人跑那天,她躲在停尸房的冰柜里,才捡回条命。”他指着药箱,声音发颤,“她说那晚火光大得能照亮忘川河,护士们被绑在手术台上,白大褂全烧黑了,嘴里还喊着‘青霉素过敏’……”

  出发前一晚,陈瞎子用朱砂在黄纸上画了个符号,像个十字交叉的注射器。他把符塞进我兜里,又指了指我的手腕:“遇到穿白大褂的,把符缠在手腕上,千万别让她给你打针。”我摸出那支断针注射器,他突然尖叫起来,拐杖把药箱捅翻了,注射器滚了一地,“扔了!那是催命针!当年死的人,胳膊上都有这针的印子!”

  进山的路比阴魂谷难走十倍。荆棘丛里缠着好多绷带,白花花的像蛇蜕,腐叶下的泥土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脓水上。陈瞎子走在前面,拐杖敲地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群群蝙蝠。

  晌午时分,山里起了雾。灰蒙蒙的雾气从河面上涌上来,带着股浓烈的来苏水味,能见度不足两米。我跟在陈瞎子身后,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沙沙,沙沙”,像有人穿着拖鞋在拖地。

  回头一看,雾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印歪歪扭扭地陷在泥里。可那脚步声还在响,仿佛就贴在我后颈上。我拽了拽陈瞎子的衣角,他猛地转过身,拐杖横在胸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警告声。

  雾气里突然浮起个银色的东西,就在我身后三米远的地方。那东西长条形,带着刻度,像是支体温计,而且……它是悬空的,水银柱正一点点往上涨,红色的刻度线爬到了42℃,还在往上爬。

  陈瞎子突然跪下来,对着体温计磕了三个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撒了些糯米在地上。他拉着我往旁边的陡坡爬,指甲抠进泥土里,速度快得不像个瞎子。

  爬到坡顶,他指着山下的雾,又指了指太阳的方向,含糊地说:“日头落山前,必须找到医院的手术室,不然……会被拉去灌肠。”我低头看了看表,三点零五分,表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倒着走,滴答声在来苏水味里格外刺耳。

  医院藏在一片松树林后面,断墙爬满了爬山虎,像缠满了绷带。陈瞎子拨开门口的杂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门诊大厅里堆着些生锈的铁床,有的床腿上还缠着铁链,铁链缝里卡着些破烂的白大褂。陈瞎子走到大厅尽头,蹲在一张相对完整的铁床前,从怀里掏出块干硬的馒头,掰碎了撒在床板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突然注意到,那些铁床的摆放很奇怪——都是头朝里脚朝外,床沿上刻着些模糊的数字,和我捡到的病历上的编号很像。右侧的墙上挂着块黑板,上面用日文写着“今日手术:13人”,下面画着个红叉,红叉里渗着黑色的液体,像干涸的血。

  “佐藤护士?”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回声在大厅里撞来撞去,变成嗡嗡的轰鸣。角落里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走过去一看,是个搪瓷盘,盘沿上印着“陆军医院”的字样——是日本人当年用的!搪瓷盘旁边还有个病历本,纸页被雨水泡得发胀,上面的字迹晕染开来。我翻到最后一页,看见用蓝墨水写着:“她们在量体温,42℃的人都要去手术室,无影灯亮的时候,别睁眼……”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字被戳穿了个洞,像被注射器扎的。

  就在这时,大厅顶上突然“吱呀”响了一声,一盏锈迹斑斑的无影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灯泡忽明忽暗,在地上投下好多扭曲的影子。我看见那些铁床好像动了一下,床板上的铁链,似乎比刚才绷得更紧了些。

  陈瞎子突然抓住我的手往外拖,他的手冰得像停尸房的铁板,墨镜滑到鼻尖,眼窝里空荡荡的,却死死盯着手术室的方向。

  从门诊大厅出来,雾气更浓了。陈瞎子指着地图上标着“薬局”的地方,又指了指前方的平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

  药房的窗户都碎了,玻璃碴里嵌着些白色的药片,踩上去“咔嚓”响,像嚼碎了骨头。走在药房里,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哭,细细的,黏黏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又像是在咬着棉花球呜咽。

  我踢到个铁皮柜,低头一看,差点叫出声来——柜子下面压着只白色的护士鞋,鞋面上沾着块焦黑的布,和我捡到的白大褂布料一模一样。

  “佐藤!”我大喊着扒开铁皮柜,下面是片松软的黑土,土里埋着个东西,露出半截玻璃管。我伸手去挖,陈瞎子突然扑过来按住我的手,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警告声。

  他指着我的脚边,我低头一看,吓得魂都飞了——刚才踢到的铁皮柜周围,散落着好多针头,密密麻麻的,针尖都朝上,把我的脚围了个圈。

  哭声突然变大了,就在头顶上。我抬头一看,雾气里飘着好多白影子,像晾在绳子上的白大褂,晃晃悠悠地往下落。那些影子越来越近,我看清了,是些破烂的护士服,有的还别着胸牌,上面写着“看护妇佐藤”,衣角燃着幽蓝色的火苗。

  陈瞎子拽着我往药房外跑,那些白影子就在身后追,哭声里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跑着跑着,我突然发现陈瞎子的脚不沾地,他像被什么东西提着,飘在离地面半尺高的地方,拐杖上的红布越来越长,像拖在地上的血。

  跑出药房,天已经擦黑了。我们在医院的值班室搭了帐篷,陈瞎子生起篝火,火苗明明灭灭,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半夜里,我被冻醒了。篝火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帐篷外传来“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开冰柜。我拉开帐篷拉链,看见陈瞎子站在停尸房门口,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陈叔?”我喊了一声,他没回头。我走过去拍他的肩膀,手刚碰到他的衣服,就觉得不对劲——他的衣服湿冷湿冷的,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陈瞎子慢慢转过身,我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的脸白得像石膏,墨镜掉在地上,眼窝里塞满了棉花,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脸上淌着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滴答,滴答”,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水里浮着些白色的药片。

  更可怕的是,他手里拿着支注射器,针头闪着寒光,正往我的胳膊上凑。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药膏,一股樟脑丸的味道从他身上飘出来。

  “该换药了。”陈瞎子的声音变得尖细,像女人的声音,“你的体温……还没到42℃呢。”

  就在这时,我兜里的黄符突然发烫,烫得我赶紧掏出来。符纸一碰到陈瞎子,他就像被硫酸泼了似的尖叫起来,身上冒起白烟。我趁机踹开他,往停尸房里跑。停尸房的冰柜都开着,里面结着厚厚的冰,冰里冻着些模糊的人影,有的穿着白大褂,有的穿着和服。

  最里面的冰柜上贴着张病历,上面写着“佐藤23岁青霉素过敏死亡”,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亮的,胸前别着支钢笔。

  我抱着冻得发硬的病历,在停尸房蹲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在冰柜底下摸到个东西,是个用防水布包着的小本子,纸页边缘结着冰碴。

  本子是陈瞎子姑妈的日记。里面记着1945年的事:她在医院打杂,负责清洗注射器。那些护士都是被强征来的日本女人,佐藤是其中最年轻的,总偷偷给中国病人多塞止痛药。后来日本兵败退,军医要把所有护士和病人活活烧死,佐藤把她推进冰柜,自己却跑回药房,说要销毁实验记录。

  日记最后一页写着:“火太大了,我听见佐藤在喊‘别碰那支紫色药水’,那是他们研究的病毒,能让人烧到42℃,变成只会打针的疯子……她手里总拿着支断针注射器,说是她弟弟送的生日礼物,弟弟是反战的学生,被枪毙了……”

  我掏出那支断针注射器,突然明白过来。佐藤不是害人的鬼,她在保护什么。那些被烧死的人,包括她自己,都被病毒感染了,42℃是病毒发作的温度,无影灯的光会让他们失去理智。陈瞎子的姑妈当年肯定是被病毒影响了,才会觉得佐藤在害人。

  我拔开注射器的活塞,里面的浑浊液体慢慢流出来,在地上汇成个紫色的小水洼。水洼里映出个影子,是佐藤,她正蹲在药房的灰烬里捡东西,手里攥着半块烧焦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学生装的年轻男人。

  就在这时,停尸房的门被撞开了。陈瞎子站在门口,手里举着把手术刀,眼睛里淌着血:“把注射器给我!那是我姑妈的药!她病了,需要它!”

  我跟着陈瞎子往手术室走。他的眼睛里泛着紫光,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断针注射器,针尖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走到手术室门口,陈瞎子停住了,指着手术台上的灯。无影灯突然亮了,发出惨白的光,照得地上的血迹像新鲜的一样。手术台上绑着个稻草人,穿着陈瞎子姑妈的衣服,胸口插着支注射器,里面是紫色的药水。

  “她每年都要回来打针。”陈瞎子突然哭了,“病毒让她以为自己还是病人,佐藤的鬼魂一直在保护她,用体温计提醒她远离病毒,用冰柜给她降温……”他指着墙角的焚化炉,“我姑妈上个月去世了,死前还喊着佐藤的名字,说要还她的钢笔。”

  我爬上手术台,发现无影灯的底座里藏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面是些烧焦的文件,上面写着日文,还有支钢笔——和佐藤照片上的那支一模一样。钢笔里插着张字条,是中文写的:“病毒在紫色药水里,遇光会激活,烧到42℃就无药可救。我把解药藏在体温计里,水银柱里有绿色粉末,撒在病毒上就能毁掉它。”

  最底下是半块照片,和我在水洼里看见的那半块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上面是佐藤和她弟弟,两人站在樱花树下,笑得很开心。

  我抓起那支悬空的体温计,用力一摔。玻璃碎了,水银珠滚出来,里面果然裹着绿色的粉末。我把粉末撒在紫色水洼里,水洼立刻冒起白烟,发出“滋滋”的响声,像烧红的铁放进水里。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墙突然渗出鲜血,墙上浮现出好多人影,有的穿着白大褂,有的穿着病号服,他们的体温都在42℃,眼睛里泛着紫光,慢慢向我们围过来。佐藤站在最前面,白大褂上的焦痕越来越深,手里举着那支断针注射器。

  我举起那支断针注射器,对着人影晃了晃。佐藤的眼睛突然眨了一下,紫光淡了些。我把钢笔扔给她,她接住钢笔,手指抚过上面的划痕,突然哭了起来,眼泪落在地上,变成一颗颗白色的药片。

  “解药……给他们。”佐藤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玻璃,“他们都是病人,不是恶鬼。”

  我捡起地上的绿色粉末,往每个人影身上撒。碰到粉末的人影立刻冒出白烟,体温一点点降下来,41℃,40℃,39℃……最后变成正常的37℃,他们的影子越来越淡,慢慢露出了本来的样子——有老人,有孩子,还有些年轻的护士,都对着我鞠躬,然后化作点点星光,飘出了手术室。

  陈瞎子的姑妈也在里面,她走到陈瞎子面前,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转向佐藤,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消失在晨光里。

  我把剩下的文件和紫色药水都倒进焚化炉,点了把火。火焰腾地窜起来,映得墙上的手术记录慢慢变黑,最后烧成了灰烬。佐藤站在火边,白大褂上的焦痕一点点褪去,露出干净的白色,她对着我鞠了一躬,转身走进火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照片。

  火灭的时候,太阳正好升到山顶,阳光透过手术室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的钢笔上,钢笔反射出一道光,像根断了的针。

  下山的时候,陈瞎子把那支断针注射器埋在了药房的灰烬里,上面插了支白色的雏菊。“姑妈说,佐藤最喜欢雏菊,她弟弟每年都会给她送。”他重新戴上墨镜,拐杖敲地的声音轻快了许多,“以后后山不会再有人哭了。”

  过忘川河的时候,摆渡的老头递给我个东西,是件洗干净的白大褂,上面绣着“佐藤”的名字,领口的血迹变成了朵小小的雏菊。“今早看见个穿白大褂的姑娘坐船过河,说把这个还给你。”老头咧嘴一笑,竹篙上的符号突然亮了一下,“她说谢谢有人记得她弟弟的名字。”

  回到宣威,我又去了医院的旧物处理站。那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还在,看见我手里的白大褂,突然叹了口气:“我妈当年说,有个日本护士总偷偷给她塞止痛药,后来火太大,没跑出来……她的钢笔上,刻着个‘和平’的‘和’字。”

  我摸了摸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果然在笔帽上摸到个模糊的“和”字。车窗外,虎头山的影子越来越小,后山的方向飘着朵白云,像件展开的白大褂,在蓝天上慢慢移动。

  后来我听说,虎头山后山修了条路,有人在那里建了座小型纪念馆,里面陈列着些找到的病历和医疗设备,墙上挂着张照片——佐藤和她弟弟站在樱花树下,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

  纪念馆的留言簿上,有人用日文写了句话,翻译过来是:“医者仁心,无关国籍。”下面画着支断了的注射器,旁边插着朵雏菊。

  我知道,那是佐藤留下的。在某个有雾的清晨,她或许还会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在纪念馆里走走,看看那些不再哭泣的灵魂,听听忘川河上的船歌,像所有善良的护士一样,守护着她的病人,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