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曲靖21号养尸房-《左眼见飘心中喜貳》

  雨丝像缝衣针般扎进后颈时,我正站在沾益区松林镇的山坳里。GPS信号在这片洼地彻底消失,手机屏幕只剩下空白的网格,仿佛预示着即将踏入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眼前那道爬满牵牛花的混凝土墙,比县志里记载的还要高出半米,墙顶的带刺铁丝网在乌云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守护着墙内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是这儿了。”我摸出藏在鞋底的断线钳,金属柄上的防滑纹已经被汗水浸得发亮。三天前在曲靖老街的茶馆里,那个缺了颗门牙的老货郎说过,1968年这里建过“特殊材料处理厂”,后来一场大火烧了七天七夜,烧死的工人能装满三卡车。“烧干净了才好”,当时他浑浊的眼球突然亮起来,像两盏蒙尘的油灯,“省得那些东西半夜爬出来哭”。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入我的心底,勾起了我强烈的探究欲望。

  翻墙时裤腿被铁丝网撕开个三角口,挂在尖刺上的布条在风里抖得像面破旗。墙内侧的标语被雨水泡得发胀,“抓革命促生产”的黑体字顺着墙皮往下淌墨,在地面积成滩紫黑色的水洼,仿佛是这片土地流淌的血泪。我踩着碎玻璃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发出“咯吱”的哀鸣。

  厂区主干道两旁的杨树被雷劈断了大半,焦黑的树干上还挂着残破的宣传画。画里戴安全帽的工人举着钢钎,笑容被岁月啃得只剩黑洞洞的眼眶,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每一个闯入者。路尽头的红砖烟囱歪斜着,顶部破了个大洞,几只乌鸦扑棱棱飞出来,翅膀划破雨幕的声音像撕纸,给这死寂的厂区增添了几分诡异的生机。

  在行政楼前我停住脚。门楣上的五角星铁牌锈得快要掉下来,门把手上缠着圈铁链,锁芯里塞满了鸟粪。我掏出螺丝刀别住锁舌,“咔哒”声在空旷的雨里传出很远,仿佛打破了沉睡多年的寂静。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福尔马林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天花板垂下的电线缠着纸糊的灯笼,红绸面褪成了土黄色,灯笼穗子扫过我的手背,冰凉黏腻的触感像摸到了某种软体动物。

  走廊墙壁的公告栏里还贴着泛黄的文件,1975年的考勤表上,有七个名字被红墨水圈起来,墨迹晕染得像朵绽开的血花。最底下那行铅笔字几乎要被潮气蚀没:“处理车间夜班人员,勿靠近东配楼”。这句话像一个警告,让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我拿出手机,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试图从中找到更多线索。

  穿过积水没过脚踝的车间,铁架上的传送带还保持着运转的姿态,生锈的齿轮间卡着半截蓝布工装。墙角的铁皮柜敞着门,里面整齐码放着玻璃罐,透明液体里漂浮着蜷曲的东西,细看才发现是老鼠的胚胎,足有拳头大小,仿佛是某种诡异的实验产物。

  东配楼比其他建筑矮半截,地基明显下沉,门口的台阶裂成了锯齿状。我踩着碎砖进去时,头顶突然传来“吱呀”声,抬头看见块松动的预制板悬在半空,钢筋像白骨般戳出来。这景象让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前行。

  一楼的实验室里,烧杯和试管在操作台上摆成八卦阵,其中三只倒在搪瓷盘里,残留的褐色液体在地面积成古怪的符号。通风橱的玻璃碎了一地,里面的铁架上还挂着件白大褂,衣摆随着穿堂风轻轻摆动,像是有人站在那里晃动。我走近些,发现口袋里露出半截纸签,上面用红笔写着“21”,字迹潦草而急促。

  通往二楼的楼梯被水泡得发胀,每踩一步都发出痛苦的**。二楼走廊的地板有处塌陷,黑洞里隐约传来滴水声。我趴在地板边缘用手电筒往下照,光柱里飘着无数细小的白色絮状物,仔细看竟是人的指甲。这一幕让我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最东头的房间挂着块木牌,“低温储存室”五个字被虫蛀得只剩轮廓。门锁是特制的转盘式,我试了三次才对上密码——那七个被圈起来的名字笔画数总和。门开的瞬间,一股寒气裹着浓烈的血腥味涌出来,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房间里并排摆着六个金属柜,像殡仪馆的冷藏箱。我拉开最左边的柜子,冷气瞬间在睫毛上结了层白霜。里面躺着具人形物体,被塑料布紧紧裹着,轮廓凹凸不平,仿佛是某种被扭曲的生命形态。

  “第七个呢?”我突然想起考勤表上的数字。这时墙角传来异响,手电筒扫过去,发现最里面的柜子门虚掩着,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地面蜿蜒成河。

  拉开柜门的瞬间,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塑料布下的东西已经开始腐烂,露出的手臂上有串刺青——三个歪歪扭扭的数字:“021”。这串数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尸体的胸腔有处整齐的切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我用树枝拨开腐肉,里面的脏器不翼而飞,只留下个黑洞洞的空腔,仿佛被某种未知的生物掏空。

  这时墙上的温度计突然爆裂,红色的酒精柱溅在尸体脸上。我看见那具腐烂的头颅微微动了下,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谁让你进来的?”

  冰冷的声音贴着后颈传来,我猛地回头,手电筒光束里站着个穿蓝布工装的男人,安全帽压得很低,帽檐下的皮肤白得像纸。他的出现让我心跳骤停,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男人说他叫老王,是这里的看守。“1975年那场火,我是唯一逃出来的。”他掏出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着卷成筒的文件,“他们说我疯了,可这些东西记得清清楚楚。”

  文件上的字迹潦草而疯狂,记载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1974年开始,厂里用活人做低温实验,编号从015到021。“021是个女的,”老王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怀孕七个月,被从纺织厂骗来的。”

  我们说话时,冷藏柜突然集体发出“嗡嗡”的震动声。021号尸体的手指开始抽搐,塑料布被顶出一个个小包,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这诡异的景象让我和老王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烧不掉的,”老王突然跪倒在地,用头撞着地板,“火里他们还在哭,我听见了!”他的哭喊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这时整栋楼开始摇晃,墙壁裂开的缝隙里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我拉着老王往门外跑,经过走廊时,看见那些玻璃罐里的老鼠胚胎正在蠕动,指甲大小的爪子已经长出了尖利的指甲。

  跑到楼下时,车间方向传来爆炸声。火光冲破屋顶,在雨幕里绽开巨大的橙红色花朵。我回头望向东配楼,二楼窗口站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怀里抱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在火光中向我们挥手。那场景如同地狱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逃出厂区时天快亮了,雨停后的山坳里弥漫着浓雾。老王说他要留下来,“他们需要人看守”。我看着他走进雾里,蓝布工装渐渐变成个模糊的影子,最后被乳白色的雾气彻底吞没。

  翻出围墙时,我发现裤脚上的破布条不见了。沾在铁丝网上的,是片带着暗红色血迹的婴儿襁褓,上面绣着朵早已褪色的牵牛花。这朵花仿佛是一个象征,诉说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悲剧。

  回到曲靖市区那天,我在医院门口看到个卖花的老太太。她篮子里的白菊沾着露水,花瓣边缘泛着青紫色。“从松林镇采的,”老太太咧开没牙的嘴笑,“那边的花,特别能活。”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诡异的厂区。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021号尸体从冷藏柜里坐起来,胸腔的黑洞里开出朵巨大的牵牛花,花盘里嵌着七个小小的头骨,每个头骨的眼眶里都插着支燃烧的蜡烛。那景象既美丽又恐怖,让我在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整个后背。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松林镇。但每年雨季,总会收到个没有寄件人的包裹,里面装着片干枯的牵牛花瓣,边缘永远带着抹洗不掉的、暗红色的痕迹。这痕迹仿佛是一个诅咒,又像是一个提醒,让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在曲靖废弃工厂里的惊魂一夜。

  回到曲靖市区的出租屋,我把从东配楼带出来的那片婴儿襁褓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布料边缘的暗红色痕迹已经凝固成坚硬的痂,用指甲刮一下,竟簌簌掉下来些细小的磷光粉末。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布片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粉末突然亮起来,拼出串模糊的数字:“5-7-3”。

  这串数字让我想起老王烟盒里的文件,其中一页提到“地下冷库密码与铜钥匙匹配”。我翻出背包里的战利品——那把在行政楼抽屉深处找到的黄铜钥匙,匙柄上刻着朵简化的齿轮花纹,齿槽排列得异常复杂。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趟麒麟区的旧货市场。在个堆满锈铁件的摊位前,老板用磁铁试了试钥匙:“军工货,60年代的,这种齿形是专门给弹药库配的。”他指着齿轮花纹说,“这是西南机床厂的标记,当年给兵工厂做过配套设备。”

  摊位角落的旧报纸堆里,我发现张1976年的《云南日报》,第四版右下角有篇短文《云水机械厂革新能手表彰大会召开》,配图里七个戴红花的工人站成一排,其中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腹部微微隆起,胸前的编号牌写着“技术科021”。

  当晚我又去了松林镇。山坳里的雾气比上次更浓,走到工厂围墙外时,听见里面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扳手拧动螺栓。翻墙时带刺的铁丝网突然变得滚烫,手心被烫出串燎泡,伤口处立刻泛起和襁褓粉末一样的磷光。

  行政楼的走廊比上次更加潮湿,墙壁上的考勤表被水泡得膨胀起来,那些红墨水圈住的名字开始渗出血珠,在地面汇成细小的溪流。我顺着血迹走到走廊尽头的文件柜前,第三层抽屉果然有个带钥匙孔的暗格,铜钥匙插进去的瞬间,锁芯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像是某种古老机关被激活。

  暗格里藏着个铁皮盒子,打开时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味扑面而来。里面除了几本实验日志,还有张泛黄的厂区平面图,用红铅笔在地下区域画了个圈,旁边标注着“冷库入口:总装车间三号机床底座”。

  总装车间的铁门被人用铁丝重新捆住,结扣处还挂着半截新鲜的麻绳。我用断线钳剪开时,铁丝突然弹起来,在手腕上勒出道血痕,血珠滴在地面的裂缝里,立刻被吸得无影无踪。

  车间里的机床像沉默的巨兽,在手电筒光束中投下扭曲的影子。三号机床的底座上布满油污,我按照图纸提示转动侧面的调节轮,铸铁台面缓缓移开,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阴风裹挟着腐烂的气味从下方喷涌而出。

  顺着生锈的铁梯往下爬,每级台阶都标着数字,从1到21。踩在第21级时,脚下传来骨骼碎裂般的脆响,手电筒照下去,发现台阶边缘嵌着半颗牙齿,齿冠上还粘着块蓝布纤维。

  地下通道的墙壁上贴满实验报告,照片里的受试者被绑在手术台上,胸腔被打开,露出跳动的心脏。其中张照片的角落有个模糊的身影,穿蓝布工装的男人举着相机,安全帽下露出双熟悉的眼睛——是老王。

  通道尽头的冷库门是厚重的铅板材质,密码锁的数字键盘上沾着粘稠的液体。我输入“5-7-3”,锁芯转动的瞬间,门后传来女人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像隔着层厚厚的棉花。

  冷库内部比东配楼的冷藏柜大上十倍,并排摆放着二十一个金属舱体,编号从001到021。021号舱体的观察窗上布满裂痕,里面的液体已经变得浑浊,隐约能看见个人形轮廓蜷缩在角落,腹部隆起的曲线清晰可见。

  舱体侧面的显示屏还在闪烁,绿色的数字跳动着:“胎儿存活状态:7个月12天”。下面的实验记录用红笔写着:“母体神经反射实验第37次,目标:武器制导系统适配”。

  我在控制台的抽屉里找到本日记,封皮上绣着朵牵牛花。翻开泛黄的纸页,娟秀的字迹记录着个女人的绝望:“他们说孩子生下来就能救所有人,可我听见他在哭,在肚子里用小手捶我……”最后一页的字迹被泪水晕染:“今天是他的预产期,外面着火了,他们要把我们一起烧掉”。

  这时整个冷库突然剧烈震动,021号舱体的玻璃“哗啦”一声碎裂,浑浊的液体喷涌而出。我看见个苍白的女人从舱里坐起来,腹部的位置破开个大洞,里面伸出只沾着羊水的小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脚踝。

  女人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她张开嘴,喉咙里涌出粘稠的黑色液体:“帮我把他取出来”。我这才发现她胸腔里的脏器早已被掏空,取而代之的是团蠕动的血肉,隐约能看出婴儿的形状。

  控制台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红色的警示灯在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光斑。所有舱体同时开始震动,观察窗里的人影纷纷坐起,他们的胸腔都敞开着,黑洞洞的溶器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

  “火!火又来了!”女人突然尖叫起来,手指着通道的方向。我回头看见火光顺着墙壁蔓延,灼热的气浪烤得皮肤生疼。那些从舱体里爬出来的“人”在火中扭曲变形,皮肤烧焦的气味混合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形成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抱着女人往通道外跑,她腹部的小手始终抓着我的手腕。跑到铁梯处时,老王突然从上面跳下来,他的蓝布工装已经烧得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实验留下的疤痕:“把孩子给我!他们需要新的容器!”

  女人突然将我推开,转身扑向老王。他们在火焰中扭打在一起,身体逐渐融化成团粘稠的液体,最后凝结成块暗红色的晶体,上面嵌着朵栩栩如生的牵牛花。

  我顺着铁梯爬出通道时,整个工厂都在燃烧。火光中,我看见无数人影在厂房间穿梭,他们有的穿着白大褂,有的穿着蓝布工装,怀里都抱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翻出围墙的瞬间,口袋里的铜钥匙变得滚烫,烫穿布料在皮肤上烙下齿轮的印记。我回头望去,东配楼的窗口站着个小小的身影,在火光中向我挥手,那只挥舞的小手只有三根手指。

  回到市区后,我手腕上的抓痕开始发炎,长出串紫红色的水疱,破裂后形成朵牵牛花的形状。每天清晨,床单上都会出现磷光粉末拼出的数字,从7倒着数到1。

  半个月后,我在医院的妇产科走廊看到个孕妇,她穿着蓝布工装,腹部隆起的曲线和照片里的021号一模一样。她冲我微笑时,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和那个在老街茶馆遇到的老货郎一模一样。

  “我的孩子快七个月了,”她抚摸着肚子说,“医生说他很健康,就是总在半夜踢我,像在求救。”她的话让我不寒而栗,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

  夜里,我又收到个包裹,里面装着片新鲜的牵牛花瓣,沾着还没干涸的血迹。花瓣下面压着张纸条,用娟秀的字迹写着:“轮到你了”。这简短的三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刀,刺穿了我最后的防线,让我明白这场噩梦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