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草原上的红玉兰-《我的人生手帐》

  一、病榻上的玉兰苞

  1984年冬,朝阳电厂的职工培训教室里。我拿着学生名单逐一点名时,目光落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关玉红正低着头,右手攥着工作服衣襟,指节泛白。她的脸比上周初见时更苍白,原本梳得整齐的麻花辫松了一绺,搭在颈侧,像株被风雨打蔫的禾苗。

  “关玉红?”我提高了些声音。

  她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撑着应了声“到”。起身时,她下意识地按住了左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飞快舒展开,仿佛那瞬间的疼只是我的错觉。

  点名后我叫住她:“跟我去趟厂职工医院。”

  她站在原地没动,指尖绞着衣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老师,我没事,就是老毛病,歇歇就好。”

  “老毛病?”我往她的胸部瞥了眼,昨天与她同住一屋的同学已经告诉了我,“你胸部长东西,疼得直冒冷汗,这叫没事?”

  她的脸“唰”地红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我怕……怕厂里知道了不让我实习,也怕同学笑话。”她咬着唇,声音发颤,“我爸妈在通辽农村,供我读中专不容易,我不能拿不到毕业文凭。”

  那天傍晚,我带着她去了朝阳电厂的职工医院。老医生摸了摸听诊器,眉头拧成个疙瘩:“得赶紧去沈阳大医院查,这肿瘤看着不像好东西,拖不得。”

  关玉红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扶着墙才站稳。实习队的队长谷老师知道后,立刻让我护送关玉红连夜回沈阳。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晃着,她靠在椅背上,疼得睡不着,却一直没哼声,只是偶尔从包里摸出本《锅炉原理》,借着昏暗的车灯翻几页。

  “别看书了,眯会儿。”我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她转过头,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老师,要是……要是查出来真不好,我这学是不是就白上了?”

  “胡说。”我把她的书合起来塞进包里,“先治病,病好了,咱们还得回校学知识。通辽那边正在建电厂呢,以后说不定你还能回去建设家乡,哪能现在就打退堂鼓。”

  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把脸埋在我那件外套里。我借着窗外掠过的灯光看她,单薄的肩膀微微抖着,却像颗埋在沙里的种子,哪怕压着石头,也在偷偷攒着破土的劲儿。

  二、通辽电厂的初绽

  1987年秋,我带着新一届学生去通辽发电厂实习。车子刚驶进厂区,就看见烟囱高耸,冷却塔冒着白汽,科尔沁草原在秋阳下铺成金毯,正像诗人贺敬之所写的“草原明珠”,果然不是虚言。

  电厂的人来接我们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人群里的关玉红。她穿了件藏蓝色的工装,头发剪短了,在脑后扎成个利落的马尾,脸上没了当年的苍白,颧骨透着健康的红晕。看见我时,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声音清脆:“老师!您怎么来了?”

  “带学生来实习,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我打量着她,她手里捏着个笔记本,封面上印着“通辽发电厂”的字样,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病好了?”

  “早好了!”她拍了拍胸脯,笑着说,“当年在沈阳做了手术,切片是良性的,养了半年就好了。中专毕业分配,我一听说通辽电厂招人,立马就报了名。”

  她说话时,阳光落在她脸上,把细小的绒毛都照得清清楚楚。我想起三年前那个在火车上偷偷掉眼泪的姑娘,再看眼前这副鲜活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暖烘烘地填着。

  那天晚上,关玉红在电厂的食堂请我和几个学生吃饭。她端着搪瓷缸子,挨个给我们倒汽水,轮到我时,她手腕轻轻一斜,汽水沫子冒了出来,她赶紧用纸巾擦了擦,抬头时眼里含着泪:“老师,当年要是没您送我去沈阳,我可能……”

  “说这些干啥。”我端起缸子跟她碰了下,“你能好起来,能来这儿上班,是你自己争气。”

  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又笑起来:“对,我得争气。我们厂现在已经运行了两台机组,以后还要扩建呢,我得好好学,不能落在后面。”

  吃饭时,旁边桌的师傅凑过来打趣:“小关,这就是你常念叨的老师啊?你可跟我们说过好几回,当年要不是老师,你都没勇气做手术。”

  关玉红的脸又红了,却没否认,只是给那师傅递了块馒头:“王师傅,您别瞎说。”

  我看着她跟师傅们熟络地说笑,看着她给学生们讲电厂的设备时眼里的光,忽然觉得,她就像科尔沁草原上的红玉兰,熬过了寒冬,总算在这片土地上扎了根,要开花了。

  三、 校园里的重逢

  1990年春天,我在教学楼门口撞见了关玉红。她背着个帆布包,手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正低头往教室走,差点撞到我身上。

  “老师?”她惊得后退一步,怀里的书掉了一本,《汽轮机运行与维护》,封面上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娟秀却有力。

  “你怎么在这儿?”我帮她捡书时,看见书里夹着张课程表,排得满满当当。

  “我考来的呀。”她把书抱在怀里,眼睛弯成了月牙,“我们厂要上第四台200兆瓦机组了,我之前学的中专知识不够用,就跟厂里申请了,来这儿读发电专业。”

  “机炉电全学?”我看着课程表上的“锅炉原理”“电气设备”,忍不住赞了句,“你这是要想当女值长啊?”

  “想!”她答得干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不一定能当上,但多学点知识总是好的。机组越来越先进,不学就落后了,到时候机组开起来,我连操作都不会,那多丢人。”

  我陪她往教室走,听她讲在厂里的事。她说她现在在生技科做技术员,跟着师傅们跑现场,爬锅炉、查线路,有时候忙到半夜才回宿舍;说她攒了半年工资,买了辆二手自行车,每天下班就骑车去市图书馆看书,这才考上了大专;说她上次回家,她爸妈看着她晒黑的脸,心疼得直掉眼泪,她却跟爸妈说,在电厂上班,光荣。

  “对了,老师,”快到教室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递给我,“这是我整理的笔记,有些地方我不太懂,您有空帮我看看?”

  我翻开本子,里面的字写得整整齐齐,重点地方用红笔标着,还有不少她自己画的示意图,发电机转子、变压器线圈,画得有模有样。

  “你这笔记,比我带的本科生都认真。但隔行如隔山,我对电气知之不多。”我合上本子还给她时,看见她手指上有几道浅浅的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

  “上次在厂里查管道,不小心被铁皮划的。”她把手往身后藏了藏,“小伤,不碍事。”

  上课铃响了,她跟我挥了挥手,抱着书跑进了教室。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帆布包在她肩上轻轻晃着,走廊的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想起当年那个怕被同学笑话的小姑娘,如今却敢背着书来读大专,敢跟师傅们爬锅炉,心里忽然生出些感慨——有些人啊,就是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不管遇到啥坎儿,都能凭着这股劲儿,一步步往前挪,挪着挪着,就离自己想去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四、生技科的女副科长

  2000年夏天,我受通辽发电厂的邀请,去给热工分场的工人上课。接待我的人是生技科热控专工,他带我走进办公室时,我看见办公桌后坐着个穿蓝工装的女人,头发梳成了发髻,正低头看份报表,侧脸的线条利落又柔和。

  “老师,您来了。”她抬头时,我才认出是关玉红。

  她站起来跟我握手,手心温热,虎口有层薄茧,是常年摸设备磨出来的。办公桌的抽屉里露出半截安全帽,桌上的笔筒里插着几支铅笔,还有把尺子,跟她身上的工装很搭配。

  关玉红给我倒了杯茶,“您先坐,我去拿资料,等会儿带您去车间看看,我们的四台机组早就都投运了。”

  她转身去拿资料时,我看见她工装的袖口上别着个工牌,“生技科副科长 关玉红”。

  在去车间的路上,她跟我讲这几年的事。她说她从沈阳回来后,就跟着机组调试,连着在现场待了三个月,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瘦了十斤;说她第一次独立处理设备故障时,手都在抖,却硬是凭着笔记上记的知识,把问题解决了,那天晚上她在机组旁哭了,不是怕的,是高兴的;说她去年被提拔成副科长,厂里的女干部少,有人背后说她是运气好,她没理会,只是把活儿干得更扎实了。

  “您看那台机组。”她指着远处正在运行的汽轮机,眼里闪着光,“那是四号机组,我当年跟着调试的,现在运行得可稳了。”

  我看着她站在机组旁,跟值班员交代工作时条理清晰,看着她摸了摸汽轮机的外壳,像是在摸自己的孩子,我忽然想起1984年那个在火车上怕因病上不了学的姑娘。这十几年,她就像跟自己较上了劲,跟病痛较劲,跟知识较劲,跟那些不看好她的眼光较劲,一步一步,从病榻走到了这里,走到了这台轰鸣的机组旁,成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晚上吃饭时,关玉红跟我说起她的事,说着说着,忽然提起个男人——是电厂的汽机班长,叫周明远,当年她在现场调试时,总帮她递工具,帮她查资料,后来她考学,也是周明远帮她整理的复习笔记。

  “他跟我表白那天,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羞赧,“他说,不管我以后想干到啥位置,他都支持我。”

  “那你咋想的?”我笑着问。

  她抬起头,眼里的光比看机组时更亮:“我想试试。我觉得……我不光能管好设备,也能管好自己的日子。”

  那天晚上,通辽的月亮特别亮,照着电厂的烟囱,照着远处的草原,也照着关玉红脸上的笑。我忽然觉得,她这朵红玉兰,不光开了,还要结果了。

  五、草原明珠的光

  最后一次去通辽发电厂是参加科研成果鉴定会。这次去正赶上厂里机组大修,关玉红更忙了。她成了生技科的科长,管着厂里的生产和科技。我去她办公室,她要么在开调度会,要么在现场查隐患,好不容易坐下来喝杯茶,电话却响个不停。

  关玉红戴着安全帽,在锅炉顶上跟师傅们讨论检修方案。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随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手里拿着图纸,跟师傅们说:“这个受热面必须换,不能将就,不然以后容易出问题。”

  大修结束后,关玉红请我去她家吃饭。她家就在电厂的家属院,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的墙上挂着张照片,是她和周明远的结婚照,她穿着婚纱,笑得一脸幸福。旁边还挂着张奖状,是厂里给她评的“劳动模范”。

  “老师,您尝尝这个,手把肉,周明远今天特意去市场买的。”关玉红给我夹了块肉,又给周明远递了双筷子,“他现在是值长了,比我还忙。”

  周明远笑着接过来:“我哪有你忙?你去年还去北京参加了电力行业的研讨会,回来就给厂里提了好几个技改方案,省了不少钱。”

  关玉红瞪了他一眼,却没生气:“那是大家一起想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吃饭时,窗外飘起了罕见的春雨,落在家属院的树上,水珠亮晶晶泛着光。关玉红跟我说,她儿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跟她一样,也喜欢拆东西,上次把家里的闹钟拆了,还学着她的样子画图纸,说以后也要来电厂上班,修机组。

  “真好啊。”我看着她,看着她身边的周明远,看着墙上的照片和奖状,忽然想起1984年那个在朝阳电厂实习的小姑娘,想起她病榻上的样子,想起她在校园里抱着书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她这一辈子,算不上顺风顺水,有过病痛,有过困难,有过别人的不解,可她从来没低过头,硬是凭着那股自强不息的劲儿,把日子过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就像通辽发电厂,从当年的两台机组,到如今的“草原明珠”,都是一步一个脚印,靠着人往前闯,往前拼,才有的今天。

  离开通辽那天,关玉红和周明远去送我。车子驶出厂区时,我回头看了眼,烟囱在冒着白汽,冷却塔上的“通辽发电厂”几个大字格外醒目。关玉红站在门口,朝我挥手,眼里的光依旧亮堂堂的。

  我忽然觉得,科尔沁的草原上,最亮的不是明珠,而是像关玉红这样的人。她熬过了寒冬,扎下了根,开了花,结了果,用自己的劲儿,把日子过成了光,也把这片土地照得亮堂堂的。这光,是自强不息的光,是不管遇到啥坎儿,都敢往前闯的光,是最暖,也是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