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海内存知己-《我的人生手帐》

  六十年代末,沈阳秋意已浓,傍晚的风卷着街边杨树叶沙沙响,却吹不散沈阳市第五中学四十名红卫兵心里的热乎气。我们佩戴着洗得发白的红袖章,袖口磨出的毛边蹭着胳膊。在教学楼三楼的一间教室里,我们练了一下午毛主席语录歌《海内存知己》。嗓子哑得像吞了沙子,可想到晚上要去八一剧场迎接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脚底板都透着劲儿。

  这事是三天前定下的。工宣队的刘师傅站在操场水泥平台上,嗓门比广播喇叭还亮:“阿尔巴尼亚的同志们要来沈阳!谢胡同志带着军事代表团!这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团结大事,学校挑了你们四十个,晚上去八一剧场迎宾!”

  那天下午,音乐老师抱着手风琴站在讲台上,琴键一按就停不下来。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阿两国远隔千山万水,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们之间的革命的战斗的友谊,经历过急风暴雨的考验。”

  音乐老师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起初大家都卯着劲,唱得胸腔发震,后来嗓子越来越干,像被砂纸磨过,唱到“我们之间的革命的战斗的友谊”时,不少人声音都劈了。

  “刘师傅!”我实在忍不住,往前凑了两步,“不能再唱了!再唱晚上真发不出声了!”话音刚落,身后一片附和:“就是啊刘师傅,歇会儿吧!”

  刘师傅皱着眉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音乐老师,最后摆了摆手:“行!歇半小时!都去喝点水,别乱跑!”我们一窝蜂涌到水龙头旁,捧着水往嘴里灌,凉丝丝的水滑过喉咙,才算缓过劲来。

  傍晚六点,我们四十人坐着客车来到八一剧场。街灯刚亮,昏黄的光落在马路上,街上行驶的汽车很少,我们很快就来到了八一剧场门口。大门紧闭着,两旁站着解放军战士,枪杆擦得锃亮,肩章在灯底下闪着光。

  “去对面操场!”刘师傅朝剧场对面指了指。我们刚过了小马路,就见操场上已经站着一队解放军,也是四十人,正踏着正步走,“一二一”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咱也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们立马站成方队,学着解放军的样子踢正步。他们喊口号,我们也扯着嗓子喊,“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喊得不比他们差;他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就接《说打就打》。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得准来投也投得远,上起了刺刀叫人心胆寒。抓紧时间加油练,练好本领准备战。不打垮反动派不是好汉,打他个样儿叫他看一看。?”

  歌声撞在一块儿,在操场上空飘得老远。

  练累了歇着时,两边的人隔着几步远打招呼。“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我们这边的男生先开了口。

  “驻沈阳部队的。”对面一个高个子解放军笑着答,“你们是五中的吧?听说今晚一起迎宾。”

  说话间,他们那边不少人往我们女生这边看。我们二十个女生都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揪衣角,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瞧——他们的军装熨得平平整整,腰带勒得笔直,比我们红卫兵的假军装精神多了。

  不知是谁提议:“开个联欢会吧!”这下没人拘谨了。解放军那边一个瘦高个站出来,说要表演擒拿格斗。他一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出拳带风,踢腿时裤脚扫过地面,“呼呼”有声,我们看得直拍手。

  “该我们了!”栗萍往前站了站,她平时爱唱样板戏,嗓子亮。她清了清嗓子,唱起了《红灯记》里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唱到高音时,声音脆生生的,解放军们也跟着拍手,连站岗的战士都偷偷回头看了两眼。

  正热闹着,刘师傅抬腕看了看表:“七点了!准备!”

  我们赶紧和解放军分成两排,面对面站在剧场大门两侧,形成一道夹道。刚站定,就见几辆车开了过来,停在剧场门口。车门打开,先走下来几个中国军人,接着是十几位外国客人——他们都穿着深色军装,肩章上有银色的徽章,高鼻梁,深眼窝,正是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

  “来了来了!”身边的人小声说。我心里怦怦跳,攥着衣角的手出了汗。

  代表团的人走过来时,脸上都带着笑。他们和我们一一握手,手掌宽厚,握得很有力。走到女生跟前时,他们拥抱得很有分寸,只是轻轻碰一下肩膀,再松开手点头笑一笑。

  轮到我的时候,我刚伸出手,就被一双大手握住了。抬头一看,我吓了一跳——这人得有两米高,我才一米五六,站在他跟前像个小娃娃。他笑着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懂,只觉得眼前一轻,他居然把我抱了起来!

  我吓得赶紧抓住他的胳膊,他却笑得更厉害了,还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这时我才看清,他的鼻子又高又挺,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的鼻子都大,在路灯底下,轮廓看得清清楚楚。

  “放下吧,同志。”旁边的解放军笑着说了一句。他才把我轻轻放下,我红着脸说了句“欢迎”,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他却好像听懂了,又点了点头。

  等代表团都进了剧场,我们也跟着进去,坐在靠后的位置。刚坐定,刘师傅朝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赶紧站起身,齐声唱起《海内存知己》。尽管嗓子还有点哑,可这次没人含糊,歌声穿过剧场,落在前面的座位上。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舞台上的灯光亮起来,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开演,我们才坐下。

  戏演到精彩处,台下时不时响起掌声。当演到杨子荣打虎上山和小分队打胜仗时,前排的阿尔巴尼亚代表团成员也跟着拍手,有的还朝我们这边点头。整场演出结束时,全场的掌声像打雷一样,响了好久都没停。

  走出剧场时,夜已经深了。街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没人说话,可心里都热乎乎的。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想起那个两米高的军人刮我鼻子时的笑,又想起刚才剧场里的掌声,忽然觉得,下午练歌时的嗓子疼,好像也没那么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