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儿已浸长,公宜避之-《南北朝,敕勒长歌》

  就在孙凤年即将退出去的那一刻,高欢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且慢!”

  孙凤年浑身剧震,随之一阵狂喜!难道……难道事情还有转圜之机?高王终究念及旧情,或是被自己的“忠心”所打动?

  巨大的希望在他胸腔里炸开,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麻木与绝望。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转身,膝盖重重砸在地面上,几乎是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道:

  “臣在!王上!请王上示下!臣万死不辞!”

  高欢隐在案后,看着门口那个骤然焕发生机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丝玩味。

  “哈哈……”一声轻笑传入孙凤年耳中,让他匍匐的身躯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几分。

  “凤年呐,”

  高欢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你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从洛阳跑到我这来告状,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孙凤年沾满泥泞尘土的衣袍下摆:

  “岂不太过浪费这趟辛苦了?也罢……”

  听到“也罢”这二字,孙凤年的心再次揪了起来。他屏住呼吸,头埋得更低了。

  高欢微微向前倾身,慢条斯理地继续道:

  “不若替本王,做一回信使吧。给你的好叔父捎个口信去。”

  孙凤年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声:

  “是!臣领命!王上但说无妨!臣必一字不差,亲口转呈叔父!”

  他努力挺直些腰背,却依旧不敢抬头直视上面端坐的王者,只感觉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牢牢钉在他身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高欢靠回椅背,隐在阴影中的脸庞看不清表情。他微微眯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宇,投向了遥远的洛阳城,投向那座同样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孙府。

  堂内一时间静得可怕,孙凤年像是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

  终于,高欢再次开口。他并未刻意提高音量,但听在孙凤年耳中却格外沉重:

  “你回去,告诉龙雀——!”

  话音陡然一收,无形的威压瞬间传了出来,压得孙凤年几乎窒息。

  高欢眯起的鹰目寒光乍现,声音陡然拔高:

  “告诉他,我家幼虎,打小便是性情峻厉,如今更是已有食牛之气了!”

  紧接着,那声音更添几分冰冷的警告:

  “我领军在外,难免有些照顾不到的地方,尔等,也该避一避才是!”

  这已经不是建议,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孙凤年身体猛地一僵,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能留下!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沉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匍匐在地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额头的冷汗更是如豆般滚落。

  他懂了!彻底懂了!高王哪里是给他机会?这分明是借他之口,向整个孙氏家族,向他的叔父孙腾,发出的最后通牒!

  是赤裸裸的宣告:高澄羽翼已丰,锋芒毕露,任何敢于挡在他面前的人或势力,都将被这头“幼虎”无情撕碎!而高欢,就是这头幼虎最坚实的靠山!孙家,必须识相地退避三舍!

  这口信,是刀!是悬在孙氏全族头顶的利刃!而他孙凤年,就是那个亲手将这把刀递过去的人!

  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让他窒息。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止住。

  堂内再次陷入死寂,孙凤年呆在原地,感受着那来自权力巅峰的碾压。

  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天威难测”!这趟差事,他彻底搞砸了!

  廊下不知何时飘起了春雨,孙凤年失魂落魄地走着,任由雨水打湿锦袍。

  路过一处拐角时,他听见两名侍卫的低语:

  “那就是孙大人家的侄郎?”

  “嘘……洛阳城里横着走的角儿,怎地这副丧家犬模样?”

  “嘁!跑到高王这儿打秋风,真当自己神通广大了?活该!”

  廊下侍立的甲士,似乎都侧目而视,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讥诮。

  耻辱!他猛地攥紧湿透的袖口,再也顾不得什么世家仪态,几乎是踉跄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跑着冲了出去!

  身后,行辕大门“哐当”一声闷响,重重合拢!

  雨幕中,来时引他入府的那名守卫首领,铁塔般的身影立在辕门旁,手按腰刀,目不斜视。

  别说相送,连一个眼神都没瞥过来,眼见着是被完全无视了。

  孙凤年僵立在冷雨里,雨水冲刷着脸颊,却洗不去那火烧火燎的羞愤。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一趟跋涉千里、满怀野望的长安之行……

  竟连一杯待客的热茶,都未曾讨得!

  他孙凤年!洛阳城里呼风唤雨的孙公子!何曾受过这等轻贱?!

  往日里,便是咸阳郡公府的门槛,多少高官显贵也得陪着笑脸!跺一跺脚,东西二市都得屏息!

  可如今……在这长安,他竟连个贩夫走卒都不如!连杯粗茶都不给上!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来的时候那个被他鞭打的商队少年。此刻他终于尝到了同样的屈辱,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有的跋扈都成了笑话。

  轰隆隆!

  天际滚过一声闷雷,冰冷的雨点骤然急促,劈头盖脸砸下,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胡乱抹了把脸,一丝明悟,伴随着更深的迷茫,在心底疯狂滋长:

  千百年来,高门子弟不都是这样吗?

  家势既然大,就当然要生杀予夺,当然要高高在上……要不然,他们和那些贱民又有什么区别呢?高王他……是不是也……

  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甩掉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灌入衣领,刺得他一哆嗦。

  罢了!想不通,就不想!

  眼下,只有洛阳!只有叔父!

  这滔天的屈辱,这彻骨的寒意,这关乎孙氏存亡的警兆……

  必须立刻、一字不漏地,带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