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南北朝,敕勒长歌》

  翌日,寒风渐止,长安城上空久违地露出一线晴光。

  朱雀大街上,积雪被踩出无数杂乱的脚印,百姓们挤在道路两侧,踮着脚尖张望。

  高欢缓步前行,身后是整齐列阵的晋阳铁骑,甲胄森然,却无一人放肆纵马。

  “看看!这就是晋阳的王师!”

  有人低声惊呼。

  高欢目光扫过街道两侧,那些面黄肌瘦的脸庞上,一双双眼睛里藏着畏惧、试探,还有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忽然停下脚步,伸手从韩轨手中接过一卷竹简,缓缓展开。

  “诸位父老且看!”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震得人心头一颤:

  “当年汉高祖持此简入咸阳,今日我高欢亦持此简入长安!”

  说着猛地将简册高举过顶:

  “自今日始,我也与关中父老重立约法三章

  其一、杀人者死——无论贵贱!

  其二、伤人者抵罪!

  其三、”

  高欢突然跃上馔货台,将简册重重拍在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被震得散落一地,露出里面墨迹未干的强占田契:

  “劫掠者重罚——十倍偿还!”

  高欢话音刚落,晋阳军士抬来二十多口包铁大箱。

  箱盖掀开的瞬间,满街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箱中竟全是元氏这些年强取豪夺的地契房契!

  高欢随手抓起把文契:

  “明日辰时,凡是我军入城之前被元氏所占之田地房产,诸位可凭户籍领回。”

  话音未落,周围已是一片哗然。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农猛地抬头,浑浊的双眼瞪得滚圆,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王师……王师这是在替我们做主哇!”

  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整条街的百姓如浪潮般跪伏下去,哭声、喊声、叩首声交织成一片。

  “高王万岁!”

  “苍天开眼啊!”

  “早就听说高王仁义!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抱着怀里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孩子蜡黄的小脸上。

  她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刚刚领到的麸饼,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孩子嘴里,一半高高举起,朝着城楼方向挥舞。

  高欢目光微动,缓缓走向人群。

  韩轨连忙跟上,低声道:

  “王上,民心可用啊!”

  高欢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那些人。

  突然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的共鸣感在他胸臆间激荡开来。

  原来,“行仁义”这几个字,其分量之重,其回响之深,是远远超乎他过往所有的运筹帷幄与疆场征伐的。

  这并非仅仅是一种道德上的满足,更是一种触及灵魂深处的、无比丰盈的成就:

  它源自于亲眼目睹绝望被自己带来的希望驱散,源自于亲手将生机注入干涸的土地,源自于听见那发自肺腑的“王上仁德”的呼喊在寒风中汇聚成暖流。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为脚下这片土地和其上挣扎求存的万千黎庶真正做些什么,或者说,所言所行真真切切是为了百姓,其意义之深远、其带来的心灵震颤与满足,竟比开疆拓土、攫取权力的瞬间,更加宏大,更加恒久,也更加……令人沉醉。

  这,或许才是真正能铭刻于青史,回荡在万民心中的不朽功业。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高欢在心中默念,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在目睹六镇烽火燎原、白骨蔽野的惨烈之后?

  是在驰骋河北,眼见膏腴之地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的锥心之痛中?

  抑或是在一次次权谋倾轧、血雨腥风的漩涡里挣扎求生之时?

  他继承自前世高王的心中那层由野心、权欲和铁血浇筑的坚冰,竟被一种更宏大、更沉郁的力量悄然融化。

  他真切地触摸到了一种“道”,一种超越了个人功业与王朝兴替的“道”。

  这“道”不在庙堂之高,而在黎庶的柴米油盐之中;不在史册的华丽辞藻里,而在千万张被苦难刻蚀、又被希望瞬间点亮的脸上。

  它名为沧桑,承载着血泪与坚韧;它名为正道,其根基便是这看似卑微却生生不息的民心之力。

  这份迟来的、沉重的体悟,带着历史的尘埃与温度,重重地敲击着他的灵魂,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权力之外,那更为深邃也更为沉重的价值所在。

  一股久违的、近乎偏执的炽热,再次在他胸膛中轰然燃烧!

  那感觉,如同当年他一意孤行、力排众议,执意改号“夏王”时的狂澜心境!

  他仿佛看到了苏绰紧锁的眉头,听到了司马子如委婉的劝谏,感受到了麾下谋士们无声的疑虑与不解……

  可那又如何呢?!

  那时,他不曾动摇;此刻,他更不会回头!

  “为何?”

  一个声音在心底诘问:

  “为了向令绰他们证明自己的决心?为了这泱泱华夏能早日涤净胡尘,重见天日么?”

  不!不只是这些!

  矫枉,必须过正!

  这沉疴积弊的世道,非霹雳手段不足以廓清寰宇!

  他不只是那个困于权位、瞻前顾后的“高王”,他也是浴火重生、背负苍生之望的“夏王”!

  “泽被苍生”这四个字,重逾千钧,是容不得半分妥协!容不得一丝退让的!

  这就是他当时的心境,也是兜兜转转之后,他再一次捡起的共鸣!

  百姓们见高欢走近,哭声更甚,有人甚至匍匐着爬过来,想要触碰他的靴尖。

  高欢俯身,一把扶起一个跪在地上的老妪。

  “老人家,不必如此。”

  老妪枯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攥着高欢的衣角,她身躯佝偻,在寒风中不住颤抖,褴褛的衣衫下隐约可见嶙峋的肋骨。

  “王上……王上啊……”她的声音嘶哑:

  “老身一家七口,去年秋收时还好好的……大郎在种了几亩薄田,二郎在县衙做书吏……”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可这该死的饥荒,”

  她颤抖着指向身后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

  那女孩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躲在祖母身后,小手紧紧抓着老人破旧的衣摆。

  孩子脸上还留着泪痕,嘴唇因长期饥饿而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

  “饥荒一来,一家几口就剩我们祖孙俩了。”

  老妪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

  “若不是王上开仓放粮,我们……我们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高欢沉默地注视着这对祖孙。晨光中,他小女孩冻裂的脚趾从草鞋的破洞中露出来。

  远处传来辎重车吱呀作响的声音,那是晋阳军的粮队正在往城中运送救济粮。

  他缓缓解下腰间的水囊——那是个普通的牛皮水囊,表面已经被磨得发亮,边角处还留着几道刀痕,想来是随主人征战多年的旧物。

  老妪颤抖着接过,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浑浊的泪水混着热汤一起咽下。

  “我……我……”她哽咽着,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似乎想说些感恩的话,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高欢笑了笑,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转过身走向下一处,周围聚集过来越来越多的饥民。

  韩轨跟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幕,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天之苍苍,民心如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