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天命-《南北朝,敕勒长歌》

  “元司徒。”

  高欢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本王记得分明说过,若你诚心归顺,当布衣徒步来见。如今你这身锦绣官袍,金线麒麟补子晃得人眼晕,是觉得本王说话不作数么?”

  元欣两股战战,镶金玉带噗通掉进雪堆。

  高欢看都不看那价值连城的玉带,反而弯腰捡起个哭闹女童掉落的麦饼,吹了吹重新塞回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里。

  “王、王上明鉴!”

  元欣额头抵着冰凉的雪地,声音带着哭腔:

  “下官……下官是想着要面见尊颜,这才特意穿戴华服以示恭敬……”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扯下衣帽:

  “下官这便更衣!这便更衣!”

  说着竟当众撕扯起身上锦缎,动作狼狈,活似个被捉奸在床的老纨绔。

  高欢望着远处街道慢慢簇拥而来的人群,慢条斯理道:

  “元司徒大人这是作甚?本王听说以前你在长安,可是连王罴这样的猛将都敢呼来喝去的。”

  元欣动作猛然僵住,脸上血色褪尽。他不由自主想起昨日王罴闯府时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又看看眼前这个温言细语的高欢,竟不知哪个更令人胆寒。

  “下官……下官……”

  他喉结滚动,突然重重叩首:

  “求王上给条活路!元氏库藏三十七处,田契地册都在老奴怀里揣着!还有……还有赵贵逃跑时没带走的江南珍宝……老奴都一清二楚哇!”

  高欢终于扭头看向他,目光却骤然冷了几分:

  “元司徒以为,本王是来长安打秋风的?”

  “不不不!”

  元欣吓得连连摆手:

  “老奴的意思是……是……”

  他急中生智,突然扯着嗓子喊:

  “老奴愿为马夫!给王上执鞭坠镫!”

  周围传来压抑的嗤笑,这个曾经在长安朝堂上趾高气扬的司徒大人,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雪地里,华贵的衣服沾满泥浆,看起来十分滑稽。

  高欢唇角微扬,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他漫不经心地用马鞭轻敲掌心,话锋一转:

  “元宝炬在哪儿?”

  元欣一愣,冻得发青的脸颊不自觉地抽搐:

  “陛下……陛下……”见高欢剑眉微挑,他慌忙改口:

  “伪帝已然西逃!”他自以为有些急智,继续道:

  “赵贵那厮回长安后,说是有吐谷浑前车之鉴,长安已然不安全,就第一时间把伪帝塞进马车,送去寇洛处了。”

  他想象中的高欢闻言大怒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后者反倒是轻笑一声,像是根本不曾在意元宝炬的动向。

  见状,元欣不由松了口气,又连忙补充:

  “不过王上也不必担心!陛……那伪帝素来是个识实务的!早在宇文黑獭被擒的时候,他就想要明诏各地……不不!”

  元欣脸色通红,谄笑道:

  “他就想要行文王上,自废伪帝僭号,奉晋阳为正朔了。”

  高欢悠悠开口:

  “赵贵倒是个熟读史书的,还懂得为孤省心呐!”

  方才不声不响跟上来的韩轨前倾身子,闻言满脸困惑:

  “王上,那伪帝……”

  “天命天命,难道单单是元氏之命么。”

  高欢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忽然俯身,用马鞭抬起元欣冷汗涔涔的下巴:

  “你说是不是啊?元司徒。”

  元欣浑身剧颤,一时之间却是说不出话来。

  高欢却已不再理会他,转向韩轨道:

  “将此人送回晋阳交由阿惠,阿惠明白该如何处置……咱入城赈民吧。”

  …………

  “麦饼!热乎的麦饼!”

  浑厚的吆喝声穿透凛冽的寒风,在长安城残破的街巷间激荡回响。几十口丈余宽的大铁锅在城门处次第支起,锅底柴火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苗将积雪映成橘红色。

  伙夫们粗壮的手臂掀起蒸笼的刹那,白茫茫的蒸汽如云海翻腾,露出底下摞成小山的金黄饼子——那小面特有的醇香混着新磨豆粉的甜味,顺着刺骨的寒风飘进每一条饥肠辘辘的巷弄。

  最先冲出来的是个跛脚老翁。

  他左脚草鞋早已磨穿,裸露的脚趾冻得青紫,在雪地里拖出歪斜的痕迹。破麻衣下支棱着嶙峋的肩胛骨,老人在距离高欢五步远时突然僵住,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蒸笼腾起的热气,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

  高欢见状,直从蒸笼里拣出三个最厚实的麦饼。新烙的饼子在他掌心冒着热气,金黄的表面还沾着几粒未碾碎的麦麸。他大步上前,玄色战袍的下摆扫过积雪,在老人面前蹲下身来。

  “老丈拿好。”

  说着,他竟亲手将饼子塞进老人颤抖的手中。

  见老人呆立不动,高欢又补充道:

  “后头正熬着羊骨汤,老丈可稍待片刻。”

  话音未落,老翁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块砸在麦饼上。

  他忽然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面上:

  “高王……高王万岁!”

  这声哭喊如同号令,潮水般的饥民从各个巷口涌来,却在晋阳军阵前自发排成长队。

  人群偶尔爆发出一阵夹杂着哭笑的喧哗。

  更多的麦饼从蒸笼递到脏污的手上,有个垂髫小儿接过饼子却不走,依稀可见他衣襟下露出鼓胀的肚皮,皮肤薄得能看见

  “哎……”老伙夫于心不忍,不由抹了把脸,转身又添了勺肉末。

  高欢盯着那孩子的肚皮看了半晌,突然解下大氅裹住他:

  “好好养身体。”

  高欢拍了拍他肩膀:

  “等你长大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到时候顿顿都有肉吃。”

  那小儿突然挺直腰板,脏兮兮的小脸绷得通红:

  “俺不要肉!俺要跟着大王打天下!”

  高欢大笑,转身走向晨光中的长安城。在他身后,无数双捧着麦饼的手举向天空,宛如一片金色的麦浪。

  一直到正午时分,朱雀大街上依然人声鼎沸,热闹万分。

  晋阳军的辎重车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每袋粮食卸下时都引发阵阵欢呼。白发苍苍的老妪捧着刚领到的麦粒喜极而泣,瘦骨嶙峋的孩童抱着热腾腾的饼子狼吞虎咽,连街角的乞丐都分到了裹着肉末的热粥。

  在曾经的司徒府前,高欢正蹲在台阶上,给个缺门牙的老兵掰饼子。

  “慢些吃,别噎着。”

  他拍打着老人佝偻的背,动作熟稔:

  “你是王罴的兵?”

  老兵突然噎住,一时泪流满面。

  高欢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说道:

  “王罴是位真豪杰,本王会命人以将军之礼厚葬。”

  说着,他从腰间解下酒囊塞到老兵手里:

  “这壶酒,就当是替他喝的。”

  老兵捧着酒囊,突然伏地痛哭。周围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人群中陆续传出压抑的啜泣声。

  高欢站起身,自言自语道:

  “自古让人吃饱饭,都是个大问题啊。”

  …………

  当夜,长安城西市的醉仙楼破天荒点起了许久不曾挂起的红灯笼。

  朱漆剥落的门楣下,酒楼主人指挥伙计们将地窖里珍藏多年的烧春一坛坛搬出。

  这些陶坛上积着厚厚的尘灰,泥封处还残留着太平真君初年的朱砂印记。

  “军爷们辛苦!”酒楼主人搓着手迎向列队经过的晋阳军,声音里带着多年练就的谄媚。

  他佝偻着腰,枯瘦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酒坛上斑驳的泥封:

  “这是小老儿珍藏的烧春,最是驱寒……”

  话音未落,一只手按在了酒坛上。

  一位年轻的兵士不知何时已站在阶前,他腰间悬着的军令牌随着动作轻晃,露出“行军法曹”四个阴刻小字。

  “军令如山。”

  年轻的兵士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他说话时,眉间那道新添的箭疤在灯火下若隐若现:

  “高王有令,赈济期间严禁饮酒,还请老丈见谅。”

  酒楼主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坛身上的陈年污渍。

  那名兵士轻轻移开酒坛,转而指向檐下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

  “您若想犒劳大军,不如帮百姓煮些热汤。”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盐巴,小心翼翼地倒进锅里。

  老板怔怔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忽然发现他玄色战袍的肘部打着整齐的补丁,靴帮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泥。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一队晋阳军士卒正挨家挨户分发粮袋,领头的怀里还抱着个啼哭的婴孩。

  那孩子裹着件明显大出许多的军袄,小脸脏兮兮的却已不再哭闹。队主身后,几个士兵正合力将一袋袋麦豆搬进一旁的破屋里。

  “小老儿这就去备汤!”

  老板扯开嗓子朝后院喊:

  “把地窖里那些腊肉都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