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章 一日三餐-《南北朝,敕勒长歌》

  彭乐早已候在营门处,见高敖曹孤身一人策马回营,脸上尽是不忿:

  “将军为何不直接把那黑厮给擒了?那王罴乃宇文氏死忠,今日不除,必为后患呐!”

  高敖曹闻言仰天大笑,随手将染血的长槊递给亲兵,随后翻身下马:

  “我观那王罴倒是个真豪杰。如此勇士,当死于堂堂战阵,若是就这般被俘受辱,岂不可惜?”

  彭乐闻言急得直跺脚:

  “哎呀!这……这……王上分明说要擒了那黑罴……”

  “不必多言。”高敖曹突然转身,如山岳般的气势压得彭乐后退半步。片刻后,高敖曹语气稍缓:

  “某自会向王上解释。”

  营帐内,炭火噼啪作响。高敖曹正将阵前情形向众人细细演说:

  “那黑厮挨了我七成力的劈槊,还能站起来,当真是皮糙肉厚!”说着突然拍案大笑:

  “痛快!自上次那个杨擒虎之后,还没人能让某使出七分气力了!”

  韩轨不住抚掌点头:

  “高将军此举大善!那黑厮既已重伤,擒来反倒显得咱们气量狭小。”

  刘贵眼中精光闪烁:

  “确是如此!王罴这头困兽回城,贼军定然士气大衰!”

  彭乐见几人都这般说,早已按捺不住,口中不住嚷嚷:

  “我看得真切,高将军打的那是游刃有余,咋就不顺手把那黑厮提溜回来!实在可惜!”

  “不过一熊罴尔,有什么可惜的?”

  高欢的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惊得彭乐浑身一颤。

  众人回首,只见高欢负手而入,他方才巡视军营归来,眉宇间还带着几分霜寒之气,嘴角却噙着温和笑意:

  “敖曹今日义释黑罴,颇有古义士之风啊!”

  高敖曹见高欢神情松泛,心头绷紧的弦不由也松了几分。他单膝跪地,铁甲铮然作响,抱拳沉声道:

  “末将私自释放敌将,有违军令,还请王上降罪!”

  高欢信步踱到高敖曹身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降什么罪?让那黑罴回城替咱们传传敖曹的威名,倒也不错!”

  侍立一旁的刘贵立刻会意,抚掌笑道:

  “王上说的是啊!那王罴越是负隅顽抗,越显得我军仁义。如今长安已成孤城,强攻反失民心,不如……”他做了个围困的手势。

  “正是此理。”高欢颔首:

  “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帐外夜风呜咽,吹得火把忽明忽暗。高欢走到帐门前,望着远处长安城头微弱的灯火,忽然叹道:

  “可惜了这般勇士……”

  …………

  长安东门的甬道内,火把将血迹照得发亮。

  王罴被抬回来的时候,铁塔般的身躯几乎占满整个担架。他的右肩塌陷下去,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肉,每一下颠簸都会带出新的血沫。

  “让开!都让开!”

  王雄红着眼睛驱散一旁的兵士,王罴伤势狰狞,让他心中一阵发颤。一位士兵突然脚下一滑,王罴闷哼一声,竟自己用左手撑住地面。

  “慌什么……”

  王罴声音嘶哑:

  “老子……还没死呢……”

  甬道两侧的守军像枯木般杵在岗位上,等王雄等人走远,一个娃娃兵突然被什长踹了一脚:

  “作死啊!”什长压着嗓子骂:

  “人还没走你就在这唉声叹气……”

  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什长顺着那个兵士的视线望去,发现外面晋阳军营中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听说,”娃娃兵突然开口,又猛地闭嘴。他摸了摸自己瘪塌的肚皮,那里本该挂着装口粮的皮囊。现在只剩条磨得发亮的系绳,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那边一天能吃三顿饭哩!”

  这句话像石子投入死水。暗哑的私语从各个角落浮起来:

  “晋阳军顿顿新麦饼子管饱!”

  箭孔旁的老卒突然嘟囔,喉结剧烈滚动:

  “前日我亲眼看见他们辎重队拉来二十车麦豆。”

  “是啊!高王还不杀降卒!上次在玉璧,好多咱这边的兄弟都已经成晋阳那边的了,人家也能吃上饱饭了!”

  旁边一位年轻弓手突然红了眼眶:

  “我阿兄在潼关投降,上月托行商捎信……”他声音越来越低:

  “说现在不仅顿顿都能吃上饭,时不时还能吃上些腌肉,而且人家的军饷从来都不拖欠……”

  最开始那名娃娃兵不禁咂摸咂摸嘴:

  “俺已经一年多没有闻过肉味儿嘞……”

  “都休要胡说!”队主作势发怒,却没能盖住更多窃窃私语。

  有人掰着手指算投降同乡升了什长,有人念叨着晋阳军医营会治冻疮。最角落里的辅兵甚至解开裤带,给同伴看自己浮肿发亮的小腿——那上面还留着半月前为抢半块霉饼子被打的淤青。

  突然所有人噤若寒蝉。王雄将军的亲卫举着火把经过,火光里照见几十张仓皇低垂的脸。等脚步声远去,私语反而变本加厉地翻涌起来:

  “知道西门李队主吗?老早就带着半队人趁夜缒城走了!”

  “要说人家是真机灵,说不得现在正在喝热乎汤呢!?”

  “赵柱国都跑了!咱们还在这等死吗?”

  已经走到远处的王雄似有所感,猛地转头,目光如电扫过人群。

  私语声戛然而止,但那些闪烁的眼神却像刀子般扎在他心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

  医营里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老军医剪开王罴的衣衫时,倒吸一口冷气。

  那具铜浇铁铸般的身躯上,旧伤叠着新伤,最醒目的是右肩那道可怕的凹陷,周围皮肤已经呈现让人不适的青紫色。

  “骨头碎了……”老军医的手在发抖,“得用烙铁……”

  王罴突然睁大眼睛,左手如铁钳般抓住军医手腕:

  “不必。”他咬牙道:

  “包扎就好,明日还要……上城……”

  老军医看向王雄。

  王雄张了张嘴,却见王罴挣扎着要坐起,只得咬牙道:

  “听将军的!”

  包扎过程让经验丰富的老军医都心中暗颤,王罴咬着一截木棍,等最后一道麻布缠紧,木棍已经碎成渣滓。

  王雄递上水囊,王罴却一把推开:“酒……”

  烈酒入喉,王罴长舒一口气。

  他喘息着望向帐顶,忽然问道:

  “城上……如何?”

  王雄沉默片刻,低声道:

  “贺六浑派人不间断在城外喊话,说降者免死,”

  他顿了顿,“已有好几起逃兵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王雄掀帘一看,只见几个士兵正围着一名传令兵争执。那传令兵手里攥着张绢布,上面隐约可见朱红印鉴。

  “怎么回事?”王雄厉声喝问。

  传令兵扑通跪下,声音发颤:

  “禀柱国,元司徒,元司徒派人出城了!说是要与高王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