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 庭中梨花谢又一年-《南北朝,敕勒长歌》

  走出伤兵营的时候,王思政突然踉跄了一下。

  他仰头望天,今夜无星无月,只有铅灰色的云层压在头顶,厚重得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将这座垂死的城池彻底碾碎。

  “将军,”

  雷五安的脚步声在身后停下,这个跟随他多年的副将此刻声音嘶哑:

  “能作战的弟兄,”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

  “还有五千三百二十七人。”

  王思政没有回头,城墙拐角处,几个士兵正在分食麸糠。

  “将军要是想再拼一次,”雷五安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要把胸腔里最后的热血都挤出来:

  “末将誓死相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王思政沉默地听着,半晌,突然开口:

  “召集所有队主,我要在城楼上见他们。”

  雷五安明显愣了一下:“现在吗?子时都快过了……”

  “去吧。”王思政的声音不容置疑:

  “告诉弟兄们,带上各自的名册。”

  等雷五安离开,王思政独自走向自己的营舍。

  沿途的岗哨依然笔直挺立,尽管他们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有个小兵偷偷把长矛当拐杖支撑身体,看见主帅经过慌忙站正,却差点栽倒在雪地里。

  他的营舍简陋得可怜——一张瘸腿的木桌,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一张连稻草都没铺满的硬板床。桌上放着的铜镜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已经许久没有用过了。

  王思政用袖子仔细擦拭,镜中渐渐浮现出一张陌生的脸。

  那个曾经在长安辩经夺魁的翩翩公子呢?

  那个在虎牢关下率三百轻骑破阵的东道大行台呢?

  镜中人眼窝深陷,神色委顿,左颊那道箭伤结着黑紫色的痂,像条丑陋的蜈蚣。

  王思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从床下取出一个樟木小匣,这是围城前最后一批送进城中的物资。

  匣中那封家书已经被摩挲的皱了起来,娘子娟秀的字迹记录着长安的春日:

  大郎在太学被夫子夸奖了,三娘学会了弹《幽兰》,后院的梨树今年开了很多花,等他下次回来就该谢了……

  信纸突然洇开几处水痕,王思政将信笺贴在胸前,青筋暴起的手背轻轻颤抖。

  最后一次了,他想着长安宅院里那株老梨树,想着娘子总爱把晒干的梨花缝进香囊。

  明年此时,那些花瓣大约要换成白幡了吧?

  窗外传来集结的号角声,呜咽如泣。

  王思政缓缓起身,将家书仔细收好,突然发现匣底还躺着一枚干枯的梨花——洁白的花瓣边缘已经焦黄,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

  不到半个时辰,玉璧所有幸存队主集结完毕。王思政看着面前这些伤痕累累的人,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兄弟们,”

  他轻声开口:

  “你们随我死守玉璧多时,挡住了贺六浑大军的全力进攻。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响当当、砸不扁、锤不烂的铁骨头!是顶天立地的硬汉子!”

  话音落下,城头上原本弥漫的悲怆与疲惫,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散。队主们下意识地将伤痕累累的身躯挺得更直,布满血丝的眼中,疲惫被一种近乎神圣的骄傲所取代。

  王思政微微闭了闭眼,等再睁开,眼中是化不开的沉重与痛楚:

  “但是今天,”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有一言要明告诸位。”

  城头上鸦雀无声,只有寒风呼啸而过。

  王思政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双充满信任和等待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道:

  “玉璧……玉璧守不住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人群中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有人身体微晃,但无人出声,死寂得可怕。

  “刚刚接报,援军……已被贺六浑主力击溃,全军……溃散。”

  王思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艰难地继续:

  “城内也是粮草耗尽,箭矢无几,伤者无药……已是山穷水尽,油尽灯枯之境。”

  说到这里,他猛地挺直了腰背,目光如炬,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

  “我王思政,身受国恩,位至柱国大将军。今日玉璧陷落,唯有一死以报君国,此乃我本分!”

  他话音一顿,目光瞬间变得无比柔和,充满了兄长般的关切与不舍:

  “但是……兄弟们!你们不同!”

  王思政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坚决:

  “你们家中,有倚门盼归的白发爷娘!有翘首以待的妻儿老小!你们的人生,还有无数个日出日落,还有大好的前程和光景!

  今日,我王思政,以主帅之身,给你们下达最后一道军令!”

  他环视众人,斩钉截铁:

  “明日拂晓,汝等放下武器,开城……向晋阳军投降罢!”

  “什么?”

  “将军!”

  这道军令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打破了死寂!城头彻底“炸开了锅”!

  “将军!您……您怎能如此说!”

  一名脸上带疤的魁梧队主猛地踏前一步,目眦欲裂,声音嘶哑:

  “我等追随将军死战至今,难道竟是贪生怕死之辈么?!”

  “对!都守到这个时候了,我等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旁边一人激动地挥舞着缠满绷带的手臂,“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将军何出投降之言!”

  “战死而已!有甚好怕的!将军,带我们杀出去!跟贺六浑拼了!玉石俱焚,也绝不辱没玉璧军的名头!”

  “没错!将军!我们绝不投降!宁死不降!”

  “誓与将军共生死!”

  群情激愤,声浪如潮。

  王思政猛地抬起手,动作不大,却带着千军主帅的威严。沸腾的抗议声迅速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诸位兄弟,请听我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压下:

  “玉璧能守至今日,非是诸位兄弟对不起我王思政!恰恰相反……是我王思政,对不起诸位兄弟!”

  此言一出,城头登时安静下来。

  “是我……低估了贺六浑的决心,未能及时洞悉其诡计;是我……未能筹得更多粮秣军资,使兄弟们忍饥挨饿,带伤苦战;是我……未能守住援军通道,断绝了诸位最后的生路!”

  朔风卷着细雪拍打在王思政的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声音愈发沉重:

  “今日玉璧城破,非汝等之过!过,只在我王思政一人!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是我连累了诸位兄弟身陷绝境。雷五安!”

  雷五安早已泪流满面,闻声猛地跨前一步,声音哽咽:

  “属下在!”

  “明日,由你统领众位兄弟,出城……交印投降。

  贺六浑此人,虽为敌手,但素有仁义之名,非嗜杀暴虐之辈。他必会善待尔等。”

  说着,王思政解下了腰间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象征着他主帅身份的佩剑:

  “拿着。”

  雷五安颤抖接过。

  “把这把剑……交给贺六浑。”

  王思政的声音异常平静:“告诉他——”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城外敌军如林的营寨,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弧度,朗声道:

  “玉璧城里没有降将,王思政求仁得仁,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