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围城-《南北朝,敕勒长歌》

  “援军败了么……”

  王思政自言自语。

  城头上其余守军自然也看到了城下那骇人的一幕——吐谷浑王旗残破不堪地被人挑着,长安军的大纛更是被倒悬在长杆上,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

  “是……是宇文丞相的中军帅旗……”

  一个满脸冻疮的老兵突然跪倒在地,声音颤抖。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城头上顿时骚动起来。

  有人开始低声啜泣,压抑的呜咽声在朔风中时断时续;有人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结冰的砖石上;更多的人茫然地望着他们的主帅,眼中满是绝望与哀求——仿佛这个曾经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男人,此刻还能变出什么力挽狂澜的法子。

  王思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一百二十三个日夜——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一百二十三个日夜的血战,他带着这群残兵败将,靠着这堵斑驳的城墙,硬生生挡住了高欢大军的轮番猛攻。

  外城沦陷那日,他们退守内城,在瓮城里血战到天明;箭矢耗尽了,拆了民房的房梁当滚木;粮仓见底那天,他们分食战马……

  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分明感到这堵堪称用血肉铸就的城墙,正在自己手中崩塌。

  “将军!”

  雷五安一个箭步冲上前,死死扶住摇摇欲坠王思政。

  王思政摆摆手,深吸一口气。

  刺骨的寒风灌入肺中,带着血腥味和硝烟的气息。

  他挺直腰背,转向城头上的守军——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满是尘土和血污,干裂的嘴唇泛着青紫,可眼神却依然信赖地望着他。

  城头上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卷起细碎的雪粒,打在残破的旗帜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远处传来晋阳军整齐的踏步声,铁甲碰撞的铿锵声越来越近,像催命的丧钟。

  “雷五安,”王思政低声吩咐:

  “清点城内粮草和伤员。”

  雷五安犹豫了一下:“将军,粮仓前天就已经……”

  “我知道。”王思政打断他,“去吧。”

  雷五安的背影消失在阶梯转角,王思政仍独自站在城头,望着远处晋阳军的营寨。

  炊烟袅袅,战马嘶鸣,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而他的玉璧城内,却只剩下饥饿、伤痛和绝望。

  “贺六浑……”王思政喃喃自语。

  …………

  高欢并没有立即攻城,那面吐谷浑王旗和长安军大纛只是静静陈列在阵前。

  王思政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围城,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凌迟。

  晋阳军就是要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见,所有的希望是如何一寸寸死去的。

  城下突然传来孩童的啼哭,王思政俯身望去,看见个瘦小的身影正扒着城墙根挖雪——那孩子最多五六岁,破烂的羊皮袄下露出青紫的皮肤。似乎是感应到目光,孩子突然抬头,凹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过分明亮的眼珠。

  王思政猛地背过身去,八十三个日夜的血战,上万军民困守孤城,换来的竟是这般结局么?

  …………

  夜幕降临,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拍打在伤兵营的草帘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王思政提着一盏油灯,缓步向里面走去。

  营内挤满了伤兵,草垫早已不够用,许多人直接躺在潮湿的泥地上。

  不时有人低声呻吟,但更多的人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黑漆漆的营顶。

  血腥味、腐臭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

  “将军!”

  角落里,一个年轻士兵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牵动了腹部的伤口,顿时疼得冷汗涔涔。

  王思政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动。”

  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灯光检查那道狰狞的伤口——箭矢贯穿的创口已经发黑,边缘泛着不祥的青紫色,脓血浸透了草草包扎的麻布。王思政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雷五安,拿干净的布来。”

  老兵雷五安沉默地递上一块洗得发白的麻布,这是从王思政自己的衣服上撕下来的干净布料。

  王思政小心翼翼地揭开旧布,士兵的腹部肌肉因疼痛而剧烈抽搐,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王思政终于看清了这个士兵的脸——绝不会超过十八岁,嘴唇因失血而苍白干裂,颧骨高高凸起,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像是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王思政放轻了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小的叫郭骆狗,华州人……”士兵虚弱回答:

  “家里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哥哥都战死在沙苑了……”

  王思政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去年路过华州时见过的景象——连绵的麦田,炊烟袅袅的村落。

  “好名字,”王思政的声音有些哑:

  “骆狗,骆马也,能负重行远。等你伤好了……”他顿了顿,将后半句“就回乡去吧”咽了回去。

  士兵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但随即黯淡下去。他心知肚明,这伤好不了了。

  缺少草药和必要的看护,这等重伤不过是等死罢了。

  况且,玉璧城破在即,他们还能回去吗?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光影晃动间,王思政看见草垫下露出一角泛黄的纸——那是半张家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儿在军中一切安好,勿念”。字迹被血迹浸透,模糊了后半截。

  营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王思政知道,又有伤兵没熬过这个寒夜。

  “将军……”郭骆狗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抓住王思政的衣角,他腹部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刚包扎的麻布已被浸透:

  “若是……若是我回不去了,您能不能……”

  王思政俯下身,听见少年气若游丝的请求:

  “告诉我阿母,”

  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就说孩儿走得痛快,没受罪……”

  寒风卷着雪粒从帘缝钻进来,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营墙上,忽长忽短。

  “好,”

  王思政重重地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放心,我会着人替你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