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高贵乡公上-《超硬核解读资治通鉴》

  正元二年(公元255年,乙亥年)

  春天正月,毋丘俭和文钦假传太后诏书,在寿春起兵,还发文书到各个州郡,宣称要讨伐司马师。他们还上表说:“相国司马懿忠诚正直,对国家有很大的功劳,他的后人应该得到宽宥。现在请求废掉司马师,让他以侯爵的身份回家,由他弟弟司马昭代替他的位置。太尉司马孚忠孝谨慎,护军司马望忠诚公正,尽心尽力做事,他们都应该受到亲近和重用,授予重要职位。”司马望是司马孚的儿子。毋丘俭还派人去拉拢镇南将军诸葛诞,结果诸葛诞直接把使者给杀了。毋丘俭和文钦带着五六万人渡过淮河,向西到了项县。毋丘俭在项县坚守,让文钦在外面带着部队灵活作战。

  司马师向河南尹王肃问应对的计策,王肃说:“以前关羽在汉水边上俘虏了于禁,有向北争夺天下的志向,后来孙权偷袭了关羽将士的家属,关羽的军队一下子就瓦解了。现在淮南将士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内地各州,咱们只要赶紧去防御,让他们不能前进,肯定会出现像关羽军队那样土崩瓦解的情况。”当时司马师刚割掉眼睛上的瘤子,伤口很严重,有人觉得大将军不适合亲自出征,不如派太尉司马孚去抵挡毋丘俭和文钦。只有王肃和尚书傅嘏、中书侍郎钟会劝司马师亲自去,司马师一时拿不定主意。傅嘏说:“淮河、楚地的士兵很勇猛,毋丘俭他们仗着兵力想远道而来拼斗,势头很难抵挡。要是将领们打仗有胜有败,一旦大局失去控制,那事情就糟了。”司马师一下子站起来说:“那我带病也要往东去。”戊午日,司马师率领朝廷内外各路军队去讨伐毋丘俭和文钦,让弟弟司马昭兼任中领军,留在洛阳镇守,还召集三方的军队在陈县和许县会合。

  司马师又向光禄勋郑袤问计策,郑袤说:“毋丘俭喜欢谋划,但不了解实际情况,文钦勇猛却没什么谋略。现在咱们大军出其不意地过去,江淮地区的士兵,虽然锐气十足但不够稳固,咱们应该深挖壕沟,高筑壁垒,挫败他们的士气,这是像周亚夫那样的好计策。”司马师觉得说得对。

  司马师任命荆州刺史王基为代理监军,授予符节,统领许昌的军队。王基对司马师说:“淮南这次叛乱,不是当地官吏和百姓想造反,是毋丘俭他们欺骗、引诱、胁迫大家,大家害怕眼下被杀,所以才暂时聚集在一起。要是咱们大军一到,肯定马上就土崩瓦解,毋丘俭和文钦的脑袋用不了一早上就能送到军营门口。”司马师听了他的话,让王基带领前军。但没过多久,又下令王基停止前进。王基认为:“毋丘俭他们率领军队完全有能力深入进攻,却一直不前进,说明他们的欺诈手段已经暴露,大家心里起疑,士气低落。现在咱们不展示军威来满足民众的期望,反而停军高筑壁垒,看起来像是害怕怯懦,这不符合用兵的策略。要是毋丘俭和文钦抢夺百姓来扩充自己的力量,那些被叛军俘获的州郡士兵家属,就会更加离心离德,被毋丘俭他们胁迫的人,想到自己罪行严重,也不敢再回来。这样就等于把军队放在没用的地方,还成了坏人作恶的源头。如果吴国趁机入侵,那淮南就不是咱们国家的了,谯、沛、汝、豫这些地方也会危险不安,这可是个大失误。咱们军队应该赶紧前进占据南顿,南顿有个大仓库,里面的粮食足够军队吃四十天。守住坚固的城池,依靠储存的粮食,先下手为强,这是平定叛军的关键。”王基多次请求,司马师才同意,于是王基率军前进,占据了?水。

  闰月甲申日,司马师的军队驻扎在?桥,毋丘俭的将领史招、李续陆续来投降。王基又对司马师说:“用兵讲究的是宁可拙笨但要快速,没见过靠巧妙却拖得很久能成功的。现在外面有强大的敌人,内部有叛乱的臣子,如果不及时决断,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就不好说了。很多人说将军您应该稳重。稳重是对的,但停军不进就不对了。稳重,不是说不前进,而是前进的时候让敌人无法侵犯。现在咱们守着壁垒,实际上是给敌人积累物资,还从远处运送军粮,这可不是好办法。”司马师还是没答应。王基说:“将领在军中,有时候君主的命令也可以不接受。这个地方敌人得到有利,咱们得到也有利,这就是所谓的必争之地,南顿就是这样的地方。”于是王基就直接进军占据了南顿。毋丘俭等人从项县也想来争夺,走了十几里,听说王基已经先到了,就又退回项县坚守。

  癸未日,征西将军郭淮去世,朝廷任命雍州刺史陈泰接替他的职位。

  吴国丞相孙峻率领骠骑将军吕据、左将军会稽人留赞袭击寿春。司马师命令各路军队都深挖壕沟、高筑壁垒,等待东边军队集结。将领们请求进军攻打项县,司马师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淮南的将士本来就没有造反的心思,是毋丘俭和文钦劝说引诱他们起事,还说远近肯定都会响应。但起事那天,淮北地区的人就不跟着他们干,史招、李续先后投降,内部不和,外部反叛,他们自己也知道肯定会失败。被困的野兽还想挣扎搏斗,咱们要是速战,正好合了他们的心意。虽然咱们肯定能打败他们,但也会伤亡很多人。而且毋丘俭他们欺骗将士,诡计多端,稍微和他们相持一段时间,他们的虚假面目就会暴露,这就是不战而胜的办法。”于是派诸葛诞督领豫州各路军队,从安风方向前往寿春;征东将军胡遵督领青州、徐州各路军队,出兵谯、宋之间,截断毋丘俭他们的退路;司马师自己则驻扎在汝阳。毋丘俭和文钦前进没法战斗,后退又怕寿春被袭击,无计可施。淮南将士的家都在北方,军心沮丧离散,投降的人接连不断,只有淮南刚归附的农民还听他们指挥。

  毋丘俭刚开始起兵的时候,派了个跑得快的人送信到兖州,兖州刺史邓艾把送信的人杀了,然后率领一万多人,日夜兼程前进,先赶到乐嘉城,还造了浮桥等待司马师的大军。毋丘俭派文钦带兵去袭击乐嘉城。司马师从汝阳秘密带兵到乐嘉和邓艾会合。文钦突然看到大军,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文钦的儿子文鸯,年仅十八岁,勇猛过人,他对文钦说:“趁他们还没稳住,赶紧进攻,能打败他们。”于是把军队分成两队,趁夜夹攻司马师的军队。文鸯率领壮士先到,大声鼓噪,司马师的军中一片混乱。司马师也很震惊,他眼睛上的伤口因为惊吓,眼珠都突出来了,他怕众人知道,把被子都咬烂了。文钦那边却没能按约定时间赶到接应。等到天亮,文鸯看到对方兵力强盛,就带兵退回。司马师对将领们说:“叛军要跑了,可以去追!”将领们说:“文钦父子勇猛,还没受到挫折,为啥要跑?”司马师说:“打仗是一鼓作气,再鼓气就衰弱了。文鸯鼓噪进攻,却没得到接应,气势已经受挫,不跑还等什么!”文钦打算带兵往东撤退,文鸯说:“不先挫挫他们的势头,咱们走不了。”于是带着十几个勇猛的骑兵,冲入敌阵,所到之处敌人纷纷溃败,然后才撤离。司马师派左长史司马班率领八千勇猛的将领追击,文鸯单人匹马冲入数千骑兵中,每次都能杀伤一百多人,进出六七次,追击的骑兵都不敢靠近他。

  殿中有个叫尹大目的人,小时候是曹氏的家奴,常在天子身边。司马师出征也带着他一起。尹大目知道司马师的一只眼珠已经突出,就对司马师说:“文钦本来是您的心腹,只是被人误导了而已。而且他和天子是老乡,一直和我关系不错,求您让我去追他,跟他解释清楚,让他回来跟您重归于好。”司马师答应了。尹大目单人骑着大马,穿着铠甲头盔,去追文钦,远远地和他喊话。尹大目心里其实是向着曹氏的,故意说:“您何必不能再忍几天呢!”想让文钦明白他的意思。文钦却完全没明白,反而大声骂尹大目:“你是先帝的家臣,不想着报恩,反而跟着司马师造反,你不顾天理,上天不会保佑你!”还张弓搭箭要射尹大目。尹大目流着泪说:“大势已去,你好自为之吧!”

  就在这天,毋丘俭听说文钦退兵,心里害怕,连夜逃跑,军队随即大乱溃散。文钦回到项县,因为孤军无援,没办法立足,想回寿春,结果寿春已经溃败,只好逃到吴国。吴国的孙峻到了东兴,听说毋丘俭等人战败,壬寅日,进军到橐皋,文钦父子到孙峻军中投降。毋丘俭逃跑,等跑到慎县的时候,身边的士兵渐渐都离他而去,毋丘俭躲在水边的草丛里。甲辰日,安风津的百姓张属去把毋丘俭杀了,把他的首级送到京城,朝廷封张属为侯。诸葛诞到了寿春,寿春城里十多万人害怕被杀,有的逃到山林沼泽,有的逃到吴国。朝廷下诏任命诸葛诞为镇东大将军、仪同三司,都督扬州诸军事。毋丘俭被灭了三族。毋丘俭的党羽七百多人被关进监狱,侍御史杜友负责审理,只杀了带头的十几个人,其他的都上奏请求赦免。毋丘俭的孙女嫁给了刘氏,按罪应该处死,但因为怀孕被关在廷尉。司隶主簿程咸提议说:“已经出嫁的女子,如果已经生育,就成了别人家的母亲。从防止犯罪的角度,这样做并不能从根本上惩戒奸乱;从人情的角度,却伤害了孝子的恩情。男子不会因为别的家族犯罪而受牵连,女子却要因为夫家和父家两边的罪被处死,这不是怜悯女性柔弱、均衡法制的做法。我认为未出嫁的女子,可以跟随父母受刑;已经出嫁的女子,应该跟随夫家受刑。”朝廷采纳了他的建议,还写进了法律条文中。

  【内核解读】

  正元二年(公元255年)的淮南之乱,是曹魏后期司马氏集团与地方反抗势力矛盾激化的标志性事件。这场以毋丘俭、文钦起兵讨司马师为核心的叛乱,不仅展现了三国末期军事谋略的交锋,更折射出权力更迭中人性的复杂、制度的漏洞与历史的必然走向。

  叛乱根源:权力失衡下的必然冲突

  毋丘俭与文钦的起兵,本质上是曹魏旧臣对司马氏专权的最后反抗。自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后,曹魏皇权旁落,司马氏通过血腥镇压逐步巩固权势。毋丘俭作为深受魏明帝信任的老将,目睹曹爽集团覆灭、王凌等重臣被诛,深知自身难逃猜忌,起兵实为自保与“兴复魏室”的双重诉求。

  从叛乱初期的部署看,毋丘俭试图通过“矫太后诏”占据道德高地,以司马懿“忠正有勋”反衬司马师“专权乱政”,这种策略既显示其对舆论的重视,也暴露了曹魏正统观念仍具影响力。然而,诸葛诞斩杀来使的决绝态度,已预示地方实力派对叛乱的观望立场,叛乱从一开始就缺乏广泛联盟基础。

  军事博弈:谋略与决断的生死较量

  司马师在平定叛乱中的表现,充分体现了军事家的冷静与决断。面对“新割目瘤,创甚”的身体状况,他力排众议亲征,展现出对权力掌控的绝对执着。王肃以关羽败亡为例的分析,精准抓住淮南军“家属在内州”的致命弱点,为战略制定提供了关键依据。

  王基的军事洞察尤为亮眼。他先是指出叛乱“非吏民思乱”的本质,主张速战速决;在司马师下令停军时,又力陈“停军高垒有似畏懦”的危害,最终以“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的魄力抢占南顿,控制关键粮库,彻底掌握战场主动权。这种“先发制人”的战术,与郑袤提出的“深沟高垒挫其气”形成互补,共同构成了平叛的核心策略。

  相比之下,毋丘俭与文钦的军事失误堪称致命。毋丘俭“好谋而不达事情”,屯兵项城却迟迟不进,错失战机;文钦“勇而无算”,夜袭乐嘉城时与文鸯配合失误,导致军心溃散。尤其是文鸯单骑冲阵的勇武虽显传奇,却无法挽回战略颓势,反而加速了军队瓦解。

  人性百态:乱世中的抉择与挣扎

  这场叛乱中的人物群像,生动展现了乱世中的人性抉择。尹大目作为“曹氏家奴”,试图以私人关系劝降文钦,其“心实欲为曹氏”的隐秘立场,反映出宫廷旧人对曹魏的最后眷恋;而他最终“涕泣曰世事败矣”的无奈,道尽了时代洪流中个体的无力感。

  普通士兵的选择更具代表性。淮南将士因“家属在北”而“众心沮散”,降者络绎不绝,印证了王肃“急往御卫瓦解其志”的预判。这种因家庭羁绊导致的军心浮动,成为司马氏取胜的关键因素。而寿春城中十馀万口“惧诛而流亡”的惨状,则揭示了权力斗争中平民的悲惨命运。

  司法层面,杜友处理“俭党七百馀人”时仅诛首恶,程咸提出“已嫁妇女从夫家之戮”的建议被纳入律令,既体现了司马氏试图缓和矛盾的政治考量,也反映出古代法律对女性从属地位的固化。

  历史影响:司马氏代魏的关键节点

  淮南之乱的平定,标志着曹魏旧势力反抗的彻底失败。此战之后,司马氏清除了淮南地区的反对力量,诸葛诞虽暂得重用,却已无力撼动司马氏根基(三年后诸葛诞起兵同样失败)。司马师在平叛后不久病逝,其弟司马昭顺利接班,权力交接平稳过渡,为后来司马炎代魏建晋铺平了道路。

  从更宏观的视角看,这场叛乱证明了门阀政治的不可逆转。司马氏通过联姻、拉拢士族巩固权力,而曹魏宗室早已衰微,无法形成有效抵抗。毋丘俭的失败,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曹魏皇权落幕的挽歌。

  正元二年的淮南之乱,虽规模不及官渡、赤壁之战,却在三国历史进程中具有转折意义。它既是军事谋略的经典案例,也是权力更迭的生动注脚,更以无数个体的命运沉浮,书写了乱世之中人性的光辉与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