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六章 送行-《顽贼》

  榆林城。

  闲住的老总兵们,虽说身体是一个不如一个,但威望与执行力也同样一个赛着一个。

  七月十七日傍晚,俞翀霄与尤世威等人出城,一个时辰之内,开城的消息就传遍南北。

  次日一早,开了城南的镇远门,先放出军兵、妇孺八百四十,由守备尤勉率领,携马匹财秣,至南门外等待元帅军。

  刘承宗的书信在前日送达,任权儿在当晚,就召集围城各级将领于镇北台议事。

  虽说,对于仗打到这份儿上,大元帅还允许榆林城的将校军兵乃至妇孺百姓出城入晋,很多人不能理解。

  尤其当刘承宗在边外大胜,先头抵达归化城、鄂尔多斯一带的漠北漠南的蒙古贵族携大批战利买卖,豪奢得很,留守将领一个赛着一个眼红。

  不少人在围城的时候都已经想好,等攻破榆林城,要好好把那些‘世袭’总兵的家抄几遍。

  但这会大元帅允许他们带家丁家眷家人离开,那不也同样会带走财富吗?

  那这仗就落个榆林城,怪没意思的,元帅府又不是需要边墙维护的大明,喊来十个元帅府将领,七个都不知道他们的边境在哪儿。

  剩下仨,一个会说是归化城,另一个会说是漠北,最后一个则会坚定认为泰萌卫不仅是西部边境,同时也是北部边境。

  他们在北方根本没有像样的对手,自然也就不存在边境线这回事,赤甲骑兵的马蹄子能踩到哪儿,哪儿就是他们的边疆。

  在此基础上,单是一座榆林城,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任权儿也不需要他们理解,手下一堆渴望发财的降将,有什么好理解的?

  大元帅要让他们去山西、去京畿,那自然有大元帅的道理。

  有命令,执行就是了。

  因此任权儿对众将的命令,就是在此过程中,四面严防死守,仅在边墙开一条通路,由熟悉地域的周清和惠登相,沿途组织兵力、村寨、墩堡,确保榆林出城的人,每日以固定的速度、可靠的补给,尽快离开陕西。

  这条路,还真就得靠周清和惠登相这俩横山土寇。

  他们俩以前是王嘉胤的人,王嘉胤的活动范围,就是榆林、葭州、神木、府谷这一线的边墙,最多再跳过黄河,进入山西的保德州。

  正因如此,他俩才能将转移保德州陈奇瑜家眷的使命,完成得那么顺利。

  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熟悉程度,远超元帅府的延庆旅总兵张振。

  现在,又到了他们俩展现才华的时候了。

  尤勉是尤家的小辈,被选做第一个出城,内心悲愤又忐忑。

  城里手脚打摆子一咳嗽就能扯得浑身战伤疼的老家伙们,喊着榆林城的老兵死也要死出个样来装英雄好汉。

  反倒让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当缩头乌龟,带着妇孺跑出城来,叫敌军护送出境,何等滑稽!

  丢人啊。

  照着尤勉的想法,要死就都死在这里,难得赴死还要讲个资历?

  偏偏,尤世威、尤世禄、侯世禄、王世钦那帮老家伙,还真要跟他讲个资历。

  人家言必称宁远,开口闭口就是残身已经报效国家,你们这些年轻人对国家无功,配不上决死孤城的功劳。

  最后说急眼了,尤世威一脚给尤勉蹬了个大跟头,骂道:“我尤氏将门世食皇禄,翌日若可建功,讨东虏灭西贼,安能无人?若天翻地覆,京师之下,岂能无尤氏子?滚,滚去京师效死!”

  像尤勉这样的队伍,榆林城内组织了十几支,各有一名年轻军官带领,自有家族后生妇孺与家丁仆役,确保每一支队伍到了京师或别处,都仍然能重新支起家族、拉出家兵,继续为朝廷效力。

  刘承宗是为了减轻攻城的抵抗力量,榆林城里的老兵们,也同样借此机会加强军队的守备力量。

  把后生和非战斗人员派出城去,城内各将散尽家财购置豆饼,更少的守军便有了更多的粮食。

  同时分做诸队,也能确保万一元帅军又坏心眼,不至于把出城的后生一网打尽。

  但这完全是多虑了,任权儿对刘承宗命令执行毫无折扣,周清与惠登相作为投奔的民军将领,也巴不得在元帅府展现自己的本领。

  一个非常苛刻的行军路线就地出炉。

  八百多人被分成三批,前后间隔一个时辰,每日行进超过六十里,沿途三座墩台作为兵站给他们准备饭菜,第三天晚上就到了神木,继续走两天,便到了黄河渡口。

  其实这行军速度也不算太快,问题在于尤勉的人并非全是军人,里面有一半都是妇孺,就算有骡子给妇人、孩童搭乘,高强度的行进照样让人苦不堪言。

  尤其是周清、惠登相手下那帮人,全是民军流寇、山贼匪徒出身,看着就凶神恶煞,就算没人搭理他们,都算极力压制内心想要劫掠的欲望……谁敢跟他们说这样走下去不行啊!

  显然,除了路上受苦的这些人自己,别人,不论尤勉,还是城外元帅军,亦或是城内的尤世禄等人,都不在乎他们在行进路上有多苦。

  大家都只在意,他们能不能活着进保德州。

  当尤勉的队伍成功渡过黄河,差人快马送还信物,榆林城内的尤世禄等人放心了。

  刘承宗……确实说话算话。

  随后一股股的迁徙队伍,在惠渐、尤养鲲、白慎衡等榆林年轻一代军官的率领下,踏上前往山西的边墙之路。

  其实山西那边都傻了。

  保德知州叫戴元,河南光山的举人出身,天启年间就做了保德知州,在保德干了十几年的知州。

  原本崇祯三年他就任满,人还没走,新知州王国珪已经上任。

  王国珪刚上任,就赶上王嘉胤、高迎祥、不沾泥、刘承宗四路入晋大闹一场,保德州城被围了。

  戴元就没走成。

  王国珪于神前立誓:“国珪弃父母于万里,捐妻子于锋刃,宁与城俱碎,不与贼共生。”

  率众守城,寝食城上,守住了保德州城,却积劳成疾,待王嘉胤退还陕西,王国珪也撒手人寰,在保德州任职拢共半年,妻儿便扶柩归乡。

  这么个地方,别的官员也不敢来,戴元正好还没走,城中吏民便向朝中请愿,让戴元再干一任知州。

  戴元这么个外地人,就成了保德地方的坐地虎。

  但戴元其实并不是那种能让人人都说好的官员,非常刻薄,用刑严苛,老百姓和士绅都不喜欢他,偏偏还是个能吏,在诉讼等方面机敏果决,能办事做事,过于独断。

  人们往往喜欢那种宣扬仁爱的官员,戴元刚好相反。

  保德州原本有座革弊碑,是早年间知州胡楠所立。

  上面除革农民集税、房夫、乡夫、军夫、菜户、炭户、磁户、地方柴帚木炭、排年迎接彩旗、铺行铺垫、里老毡条、放粮酒席的积弊。

  把徭役折算为马价银、减盐税、免耗粮、免灾粮。

  麦改征米,约定仓豆出孔,设城乡常平社仓,清蠲社仓利谷,增养廉仓谷本。

  招募义勇,修筑九寨,立粮册,给由帖,修学宫,置学田,造祭器,请社师。

  明经讲学,劝课生童,设处贡生班银,举名宦、乡贤、节妇,争议渡船,整理军器,给囚粮库役、仓役、各役纸张工食,议里书、赤历纸张等费,复令收头应骡夫,以均甘苦。

  林林总总,美德善政四十六条,立为乡约,上奏朝廷,成为保德永制。

  戴元上任就把碑砸了,永什么制!

  徭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税务该怎么收就怎么收,地方常例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平等地折腾保德州所有阶层。

  关键是这人折腾完,人人都不舒服,人人都没办法。

  毕竟时代变了,外面的环境在变化,陕西到处都是流贼,保德州没有一个强大的官府,拿什么抵挡?

  所以他才能在保德州持久的待下去。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刘承宗派了周清,率领八百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陈奇瑜全族搬迁。

  戴元废了很大的力气,才遏制住地方的风气,结果榆林镇的将校就一股股地涌入保德州。

  这帮人根本没在保德州停留,但地方已是人人自危,人们心想元帅府把榆林镇都攻陷了,这黄河还能抵挡多久?

  一旦秦军东侵,黄河岸边的保德州是首当其冲,偏偏早前陈奇瑜全族的经历,已经证明了,元帅军拥有渡过黄河奇袭保德州的能力。

  以至于一时间数股坐寇起兵作乱,打着响应大元帅的名号,到处劫掠。

  这本身是一件小事,却在山西激发起巨大波澜,因为山西真有元帅军。

  早就潜伏下来的三劫会王自用与刘十六在平阳、潞安、泽州等地周游传教,各地安插土地、郎头,一听说北边闹起了元帅军,人比保德知州戴元还惊讶。

  王自用寻思:大元帅除了我,还在山西安插了人马?

  赶紧派人往西安询问。

  西安知道个屁的山西。

  等消息转了一圈,从比邻边墙的山西保德州,经平阳府进韩城,至西安府,再向北一路送到保德州黄河对面的榆林,再向北传递至兵行归化城的刘承宗处,榆林城的人都快走完了。

  刘狮子看着这混乱的情报,脑袋差点炸了。

  此时的刘狮子,深刻地意识到,元帅府框架确实有大问题。

  也就是王自用多了句嘴,往西安府问了问,若是搁在元帅军其他兵强马壮的将领身上,只怕收到消息,就起兵响应作乱的贼人了。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元帅军一度得益于松散框架与将校极高的自主性,但到如今摊子大了,这种特性很容易让他们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刘承宗也确实讨厌那些打着他名号做事的人。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给保德知州去信一封,告诉戴元,那些作乱贼人与元帅军没有关系。

  并指派延庆旅的张振发兵一千,渡过黄河进保德州,协助剿贼——当然,顺手把保德州拿下,更好。

  刘狮子没别的意思,那些打他名号的人,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他来说无所谓,都必须出兵。

  因为心不诚,若是真想归附,只要派人渡过黄河随便一个村子都能联系到延庆旅。

  但他们没有,那就只是利用他的名号,那肯定要遭到惩罚。

  其次,是刘承宗对保德州提出招降。

  保德州被地方匪徒折腾,让刘狮子看见机会,反正这会儿山西的野战兵力去支援京畿追阿济格去了,正是将地盘向东扩张过黄河的好机会。

  保德州就非常好。

  既是陈奇瑜的老家,地形环境上又相对孤立,招降、统治、防守的难度都比较低,是最好的选择。

  同时在归化城,刘承宗正一篇篇看着任权儿从榆林给他发来的书信。

  榆林城在短时间内,已经向山西派出了上万人,城内的防守力量越来越少,防守意志也越来越坚决。

  说实话作为延绥镇土生土长的边军,刘承宗像大多数搭不上将门的低级军官、精锐士兵一样,对这些占据高位的将门,是打从心底的厌恶。

  但时至此际,尤世威等人做出的选择,无疑令刘承宗对其高看一眼。

  到漠南卖出战利的素巴第、衮布、巴布等人对这样的消息感到惊奇。

  他们甚至都没办法佩服尤世威等人的勇气,根本无法理解,情况分明已山穷水尽,榆林城的老兵老将,为何至今无一投降。

  尤其是他们仨在岭东见识了元帅军强悍的战争能力,根本想不明白,榆林孤城一座,这个时候投降,谁都不会说那些人一句不是。

  反倒是摇头晃脑的礼衙尚书张献忠,对他们的选择非常钦佩,感慨着解释道:“让他们投降容易,一个是此战必败的理由就已足够。”

  “只是令他们死战的理由更多,家国乡土,哪一个,都足够了。”

  张献忠面容感慨,笑容却带有几分残忍:“大帅,他们是在寻死。”

  “哈哈哈,寻死有何不好嘛!他们孤城老兵,都是英雄。”

  刘承宗激扬马鞭:“想走任他走,想留任他留,我们又何尝不是豪杰。”

  “那就痛快打一场,给他们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