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星火与城楼寒霜-《东殿:烬朱砂》

  崇熙第一年秋,长安城褪去了暑热,却平添了几分沉郁。雍和宫内,李樽临窗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卷摊开的《孙子兵法》,目光却穿透窗棂,投向宫墙外那片被暮色染成金红的天空。案几上,明黄的圣旨静静躺着,上面“赐婚垣国公主白孜孜”的字样,像烙印般灼痛了他的眼。

  父皇李志的声音犹在耳畔,带着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爱子的期许安抚:“樽儿,白氏乃垣国明珠,性情爽朗,与你年岁相当。此乃国婚,亦是家幸。垣王归顺,需此姻亲以固邦谊。”

  “父皇,如果儿臣说…”李樽只是试探性的开口便被立刻打断“朕知你素来明理,当不负朕望。”李志的语气没给一点迂回的余地。

  不负朕望……李樽唇边逸出一丝极淡的苦笑。祖父李玄那“金龙降世”的目光,父皇这看似恩宠实则捆绑的“国婚”,还有东宫里兄长李昀日渐消瘦、笼罩在药气与沉寂中的身影……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越缠越紧。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金笼顶端的荣耀,而是……是什么呢?是兄长曾经能与他并肩策马的畅快?还是……一个能让他短暂忘却身份枷锁的、鲜活的身影?

  烦闷像藤蔓般缠绕心头,几乎窒息。他倏地放下书卷,唤来心腹内侍:“备马!去城郊!”

  他要逃离,哪怕只是片刻。去那片能容纳所有呼啸风声的草原,去吹一曲无人听懂的笛,去放空被“李樽”这个名字压得喘不过气的灵魂。

  与此同时,太子太傅府邸的后院,却炸开了一道惊雷。

  阳光打在齐府雕花木窗,太子太傅齐鸿儒执起青玉镇纸,重重压在案头刚拟好的婚书草案上。墨迹未干的纸页在穿堂风里簌簌作响,恍惚间竟与几年前他执笔替大女儿齐纾婉书写婚帖时的情景重叠。

  "柔儿,过来。"他苍老的声音惊飞了檐下避雨的寒鸦。

  二小姐齐纾柔握着团扇的指尖骤然发白。廊外,三小姐齐纾然正倚着朱漆廊柱,用手把弄着银簪;而长姐齐纾婉刚从太子东宫归来,素白襦裙还沾着御花园的青苔,此刻却攥紧袖口,将脸隐在阴影里。

  雕花木门吱呀开启,齐纾婉广袖低垂,裙裾扫过门槛时沾了泥星,恍若宣纸上洇开的泪痕。她身后,齐纾然指尖缠绕着断裂的银簪,步摇流苏随动作轻晃,在暮色里划出细碎的冷光。两姐妹的影子交叠在青砖地面。

  "占将军次子占屈,未及弱冠便封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占屈文采卓绝、博闻强识,还是殿试一甲第一名。"齐鸿儒的目光扫过三个女儿,最终停在二女儿的齐纾柔身上,"占家世代戍守边疆,若能结亲..."话音未落,雨幕中突然传来金铁相击的脆响——是齐纾柔的团扇坠地,湘妃竹骨撞在青砖上裂成两半。

  齐纾婉猛地抬头,挂在一旁嫁衣上的金线鸳鸯在烛火下刺得她眼眶发烫。几年前父亲也是这般语气,将她送进太子东宫那座金丝牢笼。而此刻,二妹澄澈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竟与当年被迫披上嫁衣的自己如出一辙。

  “父亲!”齐纾柔刚开口,便被齐鸿儒举起的手截断。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占家需得与文官联姻,而你,是最合适的棋子。”

  齐纾然突然轻笑出声,银簪在掌心转出冷光:"好个最合适。当初长姐嫁入太子东宫,今日想将二姐许给武将世家,父亲的棋盘,倒真是算无遗策。"她的声音甜得发苦,惊得廊下悬挂的鹦鹉扑棱着翅膀,撞得铜铃叮咚作响,惊碎了满院秋意。

  齐纾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杏眼圆睁,满是难以置信的怒火,“父亲!那个莽夫!除了仗着他爹的军功耀武扬威,还会什么?我齐纾柔就算一辈子不嫁,也绝不嫁给这种只懂蛮力的粗鄙之徒!”她声音清亮,带着草原雏鹰般的倔强。

  齐太傅抚着胡须,眉头紧锁:“柔儿,休得胡言!他本就是文官哪有莽夫一说,他的父亲占楚戚将军是跟随太上皇的开国大将军,战功显赫,现在还是总理銮仪卫事内大臣,人品……虽粗犷些,但也算磊落。他的姐姐更是正儿八经的穹王妃,穹王可是皇上的亲弟弟,你年岁渐长,婚事……”

  “磊落?我听闻前日他的手下还在西市纵马险些踏伤幼童!”齐纾柔打断父亲的话,胸脯剧烈起伏,“父亲若执意如此,女儿……女儿宁可死!”她说完,猛地转身,在父亲和姐姐齐纾婉惊愕的目光中,如一阵旋风般冲出厅堂,直奔马厩。

  “纾柔!回来!”太子妃齐纾婉焦急的呼唤被远远抛在身后。齐纾柔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枣红马“追风”,马鞭一扬,“驾!”枣红马如离弦之箭,载着满腔的悲愤与不甘,冲破府门,朝着城外那片象征着无边自由的广袤草原疾驰而去。她要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安排,逃离这座将她视作联姻工具的牢笼。

  一瞬间满园寂静,齐鸿儒枯瘦的手指抚过案头破碎的团扇,竹骨裂痕如同他脸上纵横的皱纹,在烛火下泛着冷白的光。“由她去吧。”他的叹息混着残烛的轻烟,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自小爬树掏鸟、舞刀弄剑,哪有半分闺阁女儿的温婉。”

  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女声刺破凝滞的空气。齐纾然斜倚在雕花门框上,簪头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恍若欲坠的泪珠。“父亲可还记得,当年是谁将二姐抱上城墙,教二姐弯弓射箭?”她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如今倒嫌她不像女子,倒像是...”尾音消散在穿堂风里,却似一根刺,扎进每个人心里。

  齐纾婉望着父亲骤然苍白的脸色。她忽然想起幼时,二妹骑在父亲肩头,手中的竹剑挥舞得虎虎生风,而父亲脸上满是骄傲的笑容。原来时光最是无情,将温情淬成利刃,将宠爱化作枷锁,生生割裂了父女间最后的羁绊。

  秋日的草原,天高地阔,长风浩荡。枯黄的草浪翻滚至天际,带着一种萧瑟的壮美。李樽寻了一处背风的缓坡,随意躺下。身下是干燥松软的草甸,带着泥土与阳光的气息。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青玉短笛,凑到唇边。

  没有固定的曲调,只有几个零落、不成章法的音符,带着沉沉的郁结,被呼啸的风扯碎,飘散在旷野。他闭上眼,任思绪放空,仿佛自己只是天地间一粒微尘。

  就在他心神沉浸于这片苍茫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擂鼓般敲碎了草原的宁静。李樽下意识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一骑枣红快马如燃烧的火焰般疾驰而来!马上的女子一身火红的骑装,身姿矫健,长发在风中狂舞,正是齐纾柔!她显然在发泄着心中愤懑,催马狂奔,速度惊人。

  李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那策马奔腾的飒爽英姿,如同一道撕裂沉闷的闪电,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野性与生命力,正是他心底深处渴求却无法拥有的自由模样。

  然而,变故陡生!

  就在齐纾柔策马掠过李樽前方不远处时,不知是踩到了鼠洞还是被草丛中的异物惊扰,马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前蹄猛地扬起,整个马身几乎直立!齐纾柔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身体瞬间被巨大的惯性甩离马鞍!

  更要命的是,她的右脚竟然卡在了马镫里,整个人被失控狂奔的惊马拖着,在粗糙的草地上飞速滑行!红衣在枯草上翻滚,惊心动魄。

  “不好!”李樽瞳孔骤缩,所有的烦闷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如同被踩中尾巴的猎豹,猛地从草地上弹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的动作一气呵成,显示出成年后苦练的成果。

  “驾!”他猛夹马腹,黑骏马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那匹拖着齐纾柔的惊马狂追而去!风声在耳边呼啸,枯草抽打着马腿和衣袍。李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道被拖拽的红色身影,计算着距离和速度。

  两匹马的距离在飞速拉近!惊马因为拖拽着人,速度稍有迟滞。李樽看准时机,猛地催马从侧方斜插上前,几乎与惊马并驾齐驱!他身体在马背上探出,手臂蓄满力量,瞄准齐纾柔的身体,低喝一声:“松手!”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猿臂一伸,精准地揽住了齐纾柔的腰身,同时,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用尽力气猛地劈向那纠缠的马镫皮带。

  “嗤啦!”皮带应声而断!

  巨大的惯性让两人瞬间脱离了惊马,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朝着草地摔落,李樽在落地的刹那,用尽全身力气将齐纾柔紧紧护在怀中,自己的身体则重重地垫在下方,承受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

  “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两人在草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激起一片草屑尘土。

  世界天旋地转后归于平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回响。李樽感到后背和手臂火辣辣地疼,胸口也被撞得闷痛,但他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姑娘,你怎么样?”

  齐纾柔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刚才生死一线的恐惧还未散去,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一个坚实温热的怀抱将自己牢牢护住,隔绝了所有的伤害。

  她从未与男子如此贴近,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混杂着青草与尘土的味道。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李樽近在咫尺、写满担忧和紧张的眼眸。那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映着她自己狼狈的模样。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夕阳的余晖洒在李樽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紧蹙的眉头,微抿的薄唇,还有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关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齐纾柔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愤怒,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如擂鼓。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李樽抱着怀里的人内心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突然一瞬,李樽也看清了怀中人的脸,先是一愣,随即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齐纾柔?”

  齐纾柔瞬间从那种旖旎的情绪中惊醒,猛地挣脱他的怀抱,忍着脚踝传来的剧痛,撑着坐起身,强作镇定,甚至带上了一丝惯有的、掩饰性的娇蛮语气,只是声音微微发颤:“怎么又是你?!”

  李樽也坐起身,揉了揉撞痛的肩膀,看着眼前这个明明惊魂未定却还要强撑倔强的女子,刚才护住她时心头涌起的那一丝异样情绪很快被平日的相处模式覆盖。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惯常的、带着点调侃意味的笑容:“齐二小姐好兴致,在这草原上演‘马踏飞燕’?可惜演砸了,差点变成‘草上飞尸’。”

  “你!”齐纾柔被他噎得俏脸涨红,想反驳,脚踝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忍不住“嘶”了一声,痛得皱紧了眉头。

  李樽见状,敛去了玩笑的神色,目光落在她明显不自然的右脚踝上:“伤到脚了?”他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别动,我看看。”

  他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温和与细心。齐纾柔看着他低头认真检查自己脚踝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心头的悸动又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让她忘了拒绝。

  “还好,骨头应该没事,扭伤。”李樽检查后松了口气,从随身携带的小囊里取出干净的白布和金疮药——这是他成年后养成的习惯,源于对兄长那场意外的深刻记忆。“忍着点。”

  他手法熟练地为她清洗伤口(沾了些草屑泥土),敷上药粉,再用布条仔细包扎好。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却异常轻柔,带着一种与他皇子身份不太相符的细致。

  暮色如墨,将最后一缕天光浸染成深紫色。

  李樽屈肘环住齐纾柔膝弯与后背,指节避开她沾着草屑的裙摆褶皱,动作如托起易碎的琉璃盏。广袖垂落的弧度恰好遮蔽女子滑落的鬓发,他起身时带起的衣袂卷着松木香,将怀中轻颤的身躯稳稳裹住,他把她带到了旁边的山洞里。

  李樽将齐纾柔轻轻放在铺满枯叶的地上,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肌肤时,心尖微微一颤。恍惚间竟与多年前那个在御花园里张牙舞爪的小女孩重叠。那时她也是这般倔强,哪怕被树枝划破手掌,也要梗着脖子与他争辩。

  齐纾柔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思绪却飘回了十年前的盛夏。

  暮色漫过御花园朱漆围栏时,八岁的齐纾柔,攀着御花园的梨树,手里摇晃着海棠枝偷摘青杏,裙摆被粗糙的树皮勾出破洞。猩红的石榴裙缠在虬结的枝桠间,像只被困住的蝴蝶。

  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惊得她差点失手摔落半篮青果,转身往下看正对上同样被惊到的李樽——少年束着墨玉发冠,腰间的螭纹玉佩还沾着习武的汗渍。

  “大胆!”少年清亮的呵斥声惊得她手一抖,半筐青果哗啦啦坠落。她攥着最后一个酸涩的果子,像只炸毛的小兽跳下来。

  “你敢告诉别人,我就...”她攥着沾泥的裙摆逼近,杏眼圆睁,却在看清对方袖口的四爪龙纹时猛然噤声。李樽歪头打量这个炸毛的小姑娘,看她沾着草屑的发间还别着朵残败的芍药,突然笑出声:“野丫头也会怕?”

  这句戏谑点燃了齐纾柔的暴脾气。她抄起地上的烂果子砸过去,溅得少年月白长衫斑斑点点:“谁是野丫头!你才是偷看人摘果子的登徒子!”清脆的叫骂惊飞满园雀鸟,却让李樽记住了这个敢朝皇子扔果子的倔强身影。

  此后无数个晨昏,太子太傅府邸的回廊里总回荡着交错的争执声。李樽总是跟着太子来探望齐纾婉,他总能在假山后撞见从外面翻墙归来的齐纾柔,她腰间缠着从马厩顺来的缰绳,鬓边还沾着柳絮;或是在书房窗外,看见她将绣帕揉成团,砸向试图偷看她练剑谱的少年。每次对峙都像两簇不相容的火焰,烧得满院海棠都褪了颜色。

  齐纾柔总是冷着脸将李樽送的西域琉璃瓶扔出窗外,却在深夜偷偷摸黑捡回来,把收集的萤火虫放进去;她嘲讽李樽的骑射不过尔尔,却在他落马时比谁都先冲上去。而李樽望着她策马远去扬起的尘烟,总觉得这京城樊笼里,终于闯进了一匹不肯低头的野马。只是那时齐纾柔不会知晓,那些看似针锋相对的日子,早已将名为眷恋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心脏。

  李樽的手指突然落在齐纾柔的脚踝上把她拉回现实,她感受着他指尖隔着布条传来的温度,心跳又漏了一拍。她别开脸,看向远处渐渐沉入地平线的最后一缕白,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低声问:“五殿下不在宫里好好呆着,跑这荒郊野外来做什么?”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探究。

  李樽包扎的手微微一顿。大婚……白孜孜……这个名字像一块巨石重新压回心头。他沉默了片刻,继续手中的动作,只是眼神黯淡了下来,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奈和疲惫:“逃出来透口气罢了。”

  他打好最后一个结,站起了身,他望着洞口外天边最后一抹残霞,声音低沉地开了口,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知道吗,纾柔,”他很少这样称呼她,“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羡慕你能像这草原上的鹰一样,想飞就飞,想跑就跑,不高兴了,还能像刚才那样,不管不顾地策马狂奔,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甩在身后。”

  齐纾柔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暮色将李樽的影子拉长,斜斜覆在齐纾柔蜷缩的膝头。他伸手折下洞壁垂落的野菊,花瓣沾着的水珠滴在她手背,却惊不起半点反应。“草原的风把你的胆子都吹大了?”他声音裹着笑意,指尖拂过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却比平日抚弄御赐的古画还要轻柔,“敢一个人这样疯了似的在草原纵马,有心事吗?”

  齐纾柔盯着洞外翻涌的云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父亲要把我嫁给占屈。”话音未落,洞外突然炸响惊雷,震得岩壁簌簌落土,“传闻都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尾音消散在呼啸的风声里,她下意识瑟缩着往阴影里躲,。

  李樽的动作僵在半空,占屈是他少年时就认识的挚友,李樽身上那柄佩剑还是两人同铸。可眼前颤抖的身躯却让他喉头发紧——记忆里的齐纾柔永远像团跳动的火苗,此刻却冷得像坠进冰河的玉。他忽然想起自己得知要被迫迎娶白孜孜,也是这般在御花园狂奔。

  “我懂。”他轻声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她冰凉的手背,“就像...”话未说完,他已松开手,转身拾起洞外枯木。火光燃起的刹那,他侧脸的轮廓被映得忽明忽暗,嘴角却噙着笑,“不过你这匹野马,就算套上缰绳,怕也是要把人掀翻的。”

  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寒冷,也映照着两人的脸庞。李樽将自己带的干粮和水囊分给齐纾柔。火光下,两人相对而坐,少了平日的针锋相对,多了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与……微妙的宁静。

  齐纾柔看着他被火光勾勒得更加深邃的眉眼,看着他细心拨弄柴火的动作,心中的情愫在寂静的夜里无声滋长。她知道他不爱她,顶多到喜欢为止,至少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爱,但此刻能这样靠近他,分享他的秘密,已是她不敢奢望的温暖。

  火星爆开的脆响里,齐纾柔抬头,正撞见他眼底流淌的星光。那笑意与多年前御花园初见时如出一辙,却比记忆里多了几分让人心悸的温柔。洞外暴雨如注,洞内的火焰却将两人的影子融成一片,在岩壁上勾勒出暧昧的形状。

  李樽缓缓坐到齐纾柔旁边,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复杂,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我生下来,名字就叫‘樽’。太上皇亲自赐名,国之重器,社稷之基……呵。”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懂事起,我就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祖父那‘金龙降世’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意味着父皇对我的要求永远比别人更冷漠、更严。文要通晓古今,武要能安邦定国……从小到大,他待我,不像待一个儿子,更像在雕琢一件必须完美的剑。”

  “皇兄体弱,性情温和,父皇待他,总是多几分宽容和怜惜。母后知道父皇总是那么冷漠的对我,母后心疼我,也总想多补偿我一些。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我只想……能选择自己想要的,哪怕我现在都不知道心里最想要的除了自由,还有什么。或者,至少能像皇兄那样,可以偶尔懈怠,可以不用背负那么多人的目光和期望,可明明他才是太子。”他想起兄长坐在轮椅上的落寞身影,想起那场改变一切的意外,眼神更加黯然,“可我不能。祖父的梦,一直都像无形的锁链……还有马上要进行的大婚……呵,又是为了什么‘固邦谊’……”

  他絮絮地诉说着,将深藏心底的无奈、压抑、甚至是对父亲李志那份隐约的不满,对李昀遭遇的轻纵,对自己的严苛,都在这片无人的草原暮色中,对着这个总是与他拌嘴、却在此刻显得格外“安全”的女子倾吐出来。

  他并非爱齐纾柔,从小的相识,他温柔待她,顶多只有几个瞬间的喜欢,只是此刻,她是唯一一个能倾听他这些“大逆不道”心声的人。她的野性,她的不羁,在此刻成了他短暂的精神避难所。

  齐纾柔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俊朗侧脸上流露出的脆弱与迷茫,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甜蜜悸动被一种复杂的心疼所取代。原来,这个在所有人眼中备受宠爱、光芒万丈的五皇子,心中竟藏着如此多的枷锁与无奈。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窥见了他华服之下的真实。她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又觉得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

  不知过了多久,洞壁渗出的夜露在火光中凝结成珠,顺着青苔纹路滚落时,齐纾柔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洞外落雨。她望着跳跃的火舌将李樽衣摆镀上金边,喉间像卡着半片冻僵的玉兰花瓣:“方才说的...大婚...”尾音被柴火爆裂的轻响绞碎,惊得洞顶垂落的水滴微微震颤。

  李樽往火中添入一截红松,树脂燃烧的青烟蜿蜒而上,在他眼底织出朦胧的纱。“垣国公主。”他指尖划过袖中藏着的鎏金婚帖,烫金的朱雀纹在火光下泛着冷意,“一日后,宫墙的琉璃瓦会被喜红染透。”话音落时,恰好有雨滴扑进洞来,在齐纾柔发间落下细碎的水珠。

  她别过脸去,强撑着扯出一抹笑:“倒忘了恭喜殿下...”尾音被突如其来的咳嗽绞碎,掌心的温度却灼得她心慌——不知何时,李樽已握住她冰冷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的旧疤。

  那是十二岁那年,她为抢他腰间的玉佩,不慎摔在假山石上留下的。此刻这道疤却成了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两人之间微妙的空气。李樽望着她刻意扬起的嘴角,突然想起多年前在御花园,她也是这样红着眼眶,把他送的香囊丢进池塘,嘴里嚷着“谁要你的东西”。

  火光骤然明灭,将李樽垂眸的影子投在洞壁,睫毛的阴影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波动。他看见她攥紧的指节泛白,看见她强扯的笑意比落雪更凉,如同看见自己被迫接受和亲旨意时,在御书房摔碎的玉镇纸——那裂纹至今还刻在养心殿的金砖上。

  齐纾柔睫毛上凝着未坠的水光,眼底烧着团将熄未熄的火。她攥紧李樽衣袍的指尖微微发颤,声线却如淬了冰的剑刃,字字剜心:“你甘愿做这金丝笼里的困兽,连爪牙都要磨成顺从的弧度?”

  “纾柔。”他忽然伸手,替她将珠钗插回云鬓,指腹擦过她耳尖的红时,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松涛:“也许有些路是命数铺就的,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心里多想,可我似乎...给不了你,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可你有选择的权利,你应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洞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惊起崖间宿鸟,他望着她眼中骤然碎裂的光,终是将后半句咽回腹中——就像你我之间,纵是野马踏碎草原,也踏不碎这生来既定的棋盘。

  李樽垂眸望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腹无意识摩挲着袖间暗绣的蟠龙纹。他何尝不知,自出生便被刻上皇家印记的人,生来便是棋盘上的卒子,进或退皆由不得己,连自由的轮廓都模糊得像隔着重重雾霭。

  后半夜,齐纾柔因疲惫和伤痛,靠在石壁上沉沉睡去。李樽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她身上。他坐在火堆旁守夜,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复杂地落在齐纾柔沉睡的脸上。她的睡颜褪去了白日的张扬,显得安静而美好。

  不可否认,她的鲜活和野性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像一束光,照亮了他沉闷的生活。但这吸引,是爱吗?也许,他对她,更多的是对一种无法企及的自由生活的向往投射?他甩甩头,不再深想。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鱼肚白。李樽看着还在熟睡的齐纾柔,起身将自己的马匹——那匹通体乌黑油亮、神骏非常的御马“墨骊”,稳稳地拴在靠近石坳口的树干上。他检查了缰绳,确保牢固,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他外袍下的女子,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悄无声息地转身,徒步朝着京城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孤寂而决然。

  李樽深知自己对她的心意像极了御花园那池锦鲤——见时惊起涟漪,离后便沉回水底。那份喜欢是檐角落雪停驻发间,却从未漫过心尖三寸;又似春水煎茶暖过喉舌,终究不是燎原烈火能灼穿肺腑。他看她时眼里有星光流转,却始终映不出山河倾覆的痴狂,就像珍藏的玉扳指虽润透掌心,到底比不得命匣里那枚沾血的兵符,能让他甘愿碎骨扬灰。

  李樽徒步回到京城时,天色才刚蒙蒙亮。厚重的城门尚未开启,只有守城的兵士在城楼上巡逻。他绕到僻静的角楼附近,凭借矫健的身手和熟悉的地形,悄然翻越了宫墙。当他踏入熟悉的宫道,正想悄悄溜回雍和宫时,却敏锐地察觉到宫城最高处的明德门城楼顶上,隐约伫立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父皇李志和太上皇李玄。

  这么早,他们为何在此?李樽心中疑窦丛生。他借着黎明前最后的昏暗和宫墙的阴影,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潜行靠近,最终藏身于城楼垛口下方一处视线死角的阴影里。

  风将上面的话语清晰地送了下来。

  “和你说过那么多次,刘氏恃宠而骄,其子李岑更是跋扈难驯,屡生事端!你明知前番那个无辜的答应是遭了她毒手,却只以‘御下不严’轻轻揭过,后宫人心如何能安?长此以往,纲纪何在?”是祖父李玄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

  李志的声音响起,带着帝王的沉稳,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辩解和疲惫:“太上皇息怒。刘贵妃她只是爱子心切,行事难免偏颇了些。岑儿……是朕疏于管教。但刘贵妃毕竟为朕诞育了二皇子,多年来侍奉也算尽心。至于那答应……证据尚不十分确凿,若贸然处置,恐寒了功臣之心,也……也非朕所愿。”他顿了顿,语气低沉下去,“昀儿的事,是朕一生之痛。朕对岑儿也并非没有惩戒。”

  “惩戒?”李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将他圈禁在府中思过数月,然后呢?依旧锦衣玉食,依旧是他高高在上的二皇子!你让昀儿如何自处?他废掉的是一双腿!是整个人生!你让樽儿如何自处?他这些年是如何照顾昀儿,如何背负着那份自责和愧疚活过来的,你看不到吗?!”

  提到李昀和李樽,李志沉默了。良久,才传来他一声沉重的叹息:“昀儿……朕亏欠他良多。樽儿……朕知道,朕全都知道,他心中亦有怨怼。朕会尽量补偿他们。”

  “补偿?”李玄的声音充满了讽刺,“用你的愧疚?还是用你继续对刘氏母子的偏袒?李志,你是皇帝,你要做的是明断是非,执掌乾坤,不是在这儿女情长、优柔寡断。太子之位虽在昀儿身上,但他……唉。”李玄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痛惜和某种沉重的暗示,“樽儿……他才是那个能扛起这江山未来的人,你莫要再因私情,寒了真正有担当的儿子的心,也莫要再让这后宫,因你的偏颇而永无宁日。”

  李志攥紧腰间玉带的指节骤然泛白。风卷着他玄色蟒袍的袍角扫过城砖,将檐角铜铃的碎响碾成齑粉:“父皇何必总拿陈年旧话敲打儿臣?”他侧过身时,金镶玉的发冠擦过女墙青苔,惊落几星残阳熔金,“您总说樽儿掌纹里攥着万里江山,难道岑儿靴底沾着的塞北风沙,就铺不得龙椅下的金砖?”

  太上皇扶着雕花望柱的手忽然一颤,腕间蜜蜡朝珠撞出冷响。云漫过角楼飞檐,将两人的影子绞成纠缠的墨痕:“你看那箭楼匾额——”他忽然指向远处的"定边"二字,苍老的声音混着风沙穿透李志耳膜,“当年樽儿十六岁前往边疆单骑退敌,箭镞钉进这匾额时,你那庶出的岑儿还在宫里玩蹴鞠!”

  城砖缝隙里钻出的荒草被风扯得呜咽,李志望着父亲袍角褪色的海水江崖纹,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撞在瓮城的回音壁上,惊起檐下归巢的乌鸦:“原来在父皇眼里,龙裔的血脉轻重,只看谁的箭能钉穿木头?”他转身时靴跟碾碎砖缝的野菊,晨光里飘起最后一缕龙涎香,“儿臣倒要看看,这万里江山是认掌纹,还是认...谁站在这城头上。”

  鸦群盘旋的阴影里,太上皇望着儿子消失在敌楼转角的背影,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墙上未干的箭痕——那是李樽当年和太上皇在城墙练习射箭,射穿匾额时,箭头擦过城墙留下的细缝,此刻在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正渗出比夜色更浓的血。

  城楼之上,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凛冽的晨风呼啸而过。

  墙垛阴影下,李樽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父皇的话,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剐在他的心上。

  原来父皇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刘贵妃的狠毒。

  他知道李岑的跋扈。

  他知道兄长的痛苦。

  他知道自己的愧疚。

  可他选择了维护,选择了轻描淡写的“惩戒”,选择了用“侍奉尽心”、“诞育皇子”的理由,继续纵容着伤害他们兄弟的元凶,甚至……连祖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刘贵妃害死宫人的事,父皇也选择了视而不见。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直冲头顶。李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寒和……失望。对父亲那如山般伟岸形象的信仰,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深深的、难以弥合的缝隙。原来,父皇的“明君”光辉下,竟藏着如此不堪的私心与偏颇!他所谓的“补偿”,在血淋淋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形血痕。他没有再看城楼顶那道身影一眼,只是沉默地转身,沿着来时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冷寂与疏离。晨曦的第一缕金光刺破云层,洒在巍峨的宫阙上,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晦暗的心底。

  对父亲的敬仰与期待,如同这黎明前的薄雾,在残酷真相的曝晒下,正迅速消散,只留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