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清宫记事:她从历史之外来》

  寅时三刻,天光未透。

  楚宁坐在通州庄园东厢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玉印。云纹篆书的“寅”字棱角抵着掌心,凉意透过肌肤渗入血脉。李煦死了——昨夜传来的消息像块生铁砸进胃里,沉甸甸地坠着。那位苏州织造大人在淮安闸口查验年家货船时遭袭,临死前手指抠进青石板缝,半块乾清宫腰牌在血泊里泛着暗铜色。

  窗外梅林在晨雾中影影绰绰。她想起曹安昨夜独往林中的背影,想起年玉瑶咽气前那句“契约是假的”,想起静安法师托柳儿传来的口信:“真契约已在途中,持印者当慎决。”

  “姑娘。”柳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曹管事来了,带着静安法师交代的东西。”

  楚宁起身,寅三掌印滑入袖袋深处,与胤禛的玉佩、静安的佛珠、曹安的解药瓷瓶轻轻相撞,发出细微的碎响。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镜中人眼下的青影脂粉难掩,但脊背挺得笔直。

  “请曹管事进来。”

  曹安立在廊下,一身靛青直裰浆洗得发硬,腰间空空荡荡——那枚刻着曹家徽记的玉佩不见了,连惯常悬挂的香囊也无踪影。他双手捧着一只紫檀木匣,匣面沉暗,泛着岁月浸透的光。

  “宁先生。”曹安行礼的姿势恭敬得近乎疏离,“静安法师连夜抵通州,命我将此物当面呈交。”

  木匣开启时,有陈年纸墨与樟木混合的气息逸出,像推开一扇久闭的库房门。

  匣内整齐摆着三样东西:

  最上是一卷泛黄的桑皮纸契约,边缘磨损如老人齿痕,首页“寅三真契约·康熙二十三年立”九个大字力透纸背,墨色历经十六年光阴仍沉黑如夜。

  其下是半块乾清宫腰牌——铜色暗沉,纹路细腻,断裂处的锯齿与柳儿描述的“李煦死握那块”严丝合缝。断口新鲜,还沾着些许未拭净的暗褐。

  最底压着一封未封缄的信,洒金宣纸,静安独有的清瘦笔迹工工整整。

  楚宁的目光在腰牌上停留三息,伸手先取了那封信。纸页展开,第三行一处明显的水渍晕染让她的指尖微微一顿:

  宁姑娘台鉴:

  寅三之约,本为保江南二十年太平。今约期将满(康熙四十二年止),各方已动。

  真契约在此,副本年氏已焚(彼临终所求,吾应之)。

  然契约第七条有增补条款:若遇危及江南民生之大变,寅三掌印持者可召七家共议,重定章程。

  李煦之死,关乎三事:

  一为年家火器旧案(三十六年陈家走私案余波);

  二为三大织造明年供御份额之争(曹、李、孙三家暗斗已至明面);

  三为……(此处墨迹被水渍晕开,关键处模糊)

  腰牌之事,切记:乾清宫所发腰牌皆有暗记,可查内务府《仪制司·腰牌录》。李煦所持为“丙字十七号”,另一持牌者名录,在……

  老衲三日后将离通州往潭柘寺。若姑娘有意,可于彼处一会。

  静安 手书

  康熙三十九年三月十一日

  楚宁抬起眼,晨光从窗格斜射进来,在她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影:“曹管事,这水渍晕开的地方,原本写的是什么?”

  曹安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铁盒。盒面锈迹斑斑,锁扣处有利器撬过的痕迹,刃口还泛着新光。“昨夜我去梅林,埋的是这个。”他打开铁盒,里面是十余枚被从中剖开的铜钱,每枚内壁都刻着蝇头小字:“杭州·拱宸桥·三十五年腊月初七”“镇江·西津渡·三十六年三月廿一”“淮安·清江闸·三十七年八月中秋”……

  “这是家父曹顺留下的‘耳目钱’。”曹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寅三在江南各码头、酒肆、漕船上的眼线信物。持半枚可接头,问三句话,答三件事。”他将铜钱一枚枚摆开,“而我取走的——”又从怀中取出一卷油纸包裹的册子,油纸还带着体温,“是这个。”

  册子封面无字,翻开内页,密密麻麻的人名与银钱数目如蚁群爬满纸面。时间从康熙二十八年绵延至三十八年,一笔笔、一桩桩。楚宁快速翻阅,杭州陈家、淮安漕帮孙堂主、扬州盐商沈家……一个个名字跳入眼中。最后一页,朱笔批注如血刺目:

  三十八年冬,四爷府年侧福晋兄年希尧南下,与曹寅密会于江宁织造署。

  议定:年家出火器渠道,曹家出面购西洋火炮三门,定金已付(白银五千两)。

  货期:三十九年八月前运抵天津港。

  备注:此事勿令李煦知。

  四爷。胤禛。

  楚宁合上册子,掌心渗出细密的汗。她忽然想起通州梅林那夜,胤禛站在月下说“有些事比权力更重要”时的神情——眉眼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嗓音低沉而笃定。此刻白纸黑字冰冷,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掴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您为何不将此账册直接交给四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异常。

  曹安苦笑,那笑容里掺着说不清的疲惫:“家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寅三可助皇子,不可成皇子私器’。这些年,寅三已成年家与四爷在江南的钱袋与刀鞘,背离了‘保一方太平’的初心。李煦正是察觉此危,才着手暗查,终遭灭口。”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楚宁袖口,“如今掌印在您手中。静安法师、柳儿、江南尚存良知的几家,都等着您做选择。”

  窗外忽起马蹄声,由远及近,急促如雨点砸地。柳儿疾步进来,脸色白得透光:“姑娘,庄园外来了一队官兵,约二十人,领头的是江宁织造曹寅大人家的二管家曹荣。说是奉旨,要接‘宫里出来的宁姑娘’回京问话。”

  楚宁与曹安对视一眼。来得太快。李煦昨夜才死,今晨京里就派人——这绝非正常文书往还的速度。

  “还有。”柳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楚宁耳边,“曹荣的人暗中递来消息,说京城昨日有八百里加急:太子爷在畅春园为十八阿哥祈福时突然昏厥,太医诊为‘心悸痰壅,邪风入体’。皇上已下明旨,命所有在外成年皇子七日内返京侍疾。”

  两条消息如重锤相继砸下。

  第一,李煦之死震动朝野,楚宁这个“从宫里出来又卷入寅三”的女子,已成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隐患。

  第二,太子病重,九子夺嫡的前奏已轰然炸响,胤禛必须即刻返京。而他在江南的布局——年家、寅三、火器交易——此刻成了最危险的把柄,也是最先可能被舍弃的棋子。

  曹安将账册推向楚宁,册子在桌面上滑过,发出轻微的沙响:“三条路。”

  “一,随曹家人回京,以‘宫里人’身份作证李煦案或寅三事。但必成棋子,入京后生死难料。”

  “二,持寅三掌印召集七家,公开此账册,掀翻年家-胤禛交易。但江南必乱,三大织造反目,且您将直面四爷的怒火——那怒火能焚尽一切。”

  “三,”他看向木匣中的真契约,“启用第七条增补条款‘暂隐’。但需立即离开通州,且要有足够分量的保人——这保人,如今江南难寻。”

  楚宁的手指抚过契约上苍劲的字迹,纸面粗糙,墨迹微微凸起。她的目光落在腕间佛珠上,那串静安所赠的念珠温润圆滑,刻着“寅三非三,守正得安”八个小字。

  非三。不是三股势力,也不是三条路。

  而是……第三种可能。或者说,是超越这三条路的另一种走法。

  “柳儿。”楚宁起身,袖中物件轻轻相撞,“告诉曹家二管家,我愿随他们回京。但需容我半日收拾行装,并给京中故人写封信——这要求合情理,他应不会拒绝。”

  曹安眉头紧锁:“您选第一条路?”

  楚宁从袖中取出那枚胤禛玉佩——黑色挂绳,年玉瑶给的那枚,绳结系得工整。她将玉佩与账册一同放入紫檀木匣,推到曹安面前。

  “不。我选第四条路。”

  她指向信上被水渍晕染处,指尖稳稳:“您知道这里原本写的是什么。李煦之死的第三个原因——那才是关键,对吗?”

  曹安沉默良久,久到窗外鸟雀啁啾声渐起,晨光爬上窗棂。他终于点头,声音干涩:

  “写的是:‘三为皇上对寅三态度已变。康熙三十八年南巡后,皇上密令粘杆处开始监视寅三各家。李煦之死,恐是皇上……清理门户的开始。’”

  楚宁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凉丝丝地顺着喉咙滑下去,坠在胸腔里。

  原来如此。康熙从未真正放手。那个在乾清宫暖阁里托付身世秘密、命令她“永不见胤禛”的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背后,一直都在布局。寅三保了江南二十年太平,却也成了皇帝枕畔的一根刺——太知道秘密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而她手中的寅三掌印,从来就不是什么护身符。

  是催命符。

  也是……此刻唯一的生机。

  收拾行装的时辰里,楚宁在妆匣底层触到一枚陌生的红线扣——红丝缠绕成同心结,与徽州老宅梅树枝头、运河客船窗棂上出现的一模一样。红线扣内藏极小纸卷,展开只三字:“潭柘寺·等”,墨色尚新。

  她没有写信给胤禛。研墨铺纸,笔悬半空,最终落下的是空白。她将曹安的解药瓷瓶连同半块李煦的腰牌,用素帕仔细包好,交给柳儿:

  “若三日后我不回,将此二物交予四爷。告诉他……梅林夜谈的话,我记着。但有些路,必须独自走。”

  柳儿眼眶泛红,重重点头。

  马车驶出庄园时,晨雾已散,梅林在春光里显出嫩绿的新叶。楚宁怀中除寅三掌印外,多了一样静安昨夜暗中交付之物:一本汤若望笔记本残页的抄本,牛皮封面,内页拉丁文与汉文交错。首页写着:

  “当星辰抵达特定方位,时空的裂缝会再次开启。

  计算显示:下一次机会在康熙四十七年秋分,地点:京城观象台。

  验证线索:寅三掌印底部云纹即星轨图。”

  楚宁指腹摩挲着掌印底部的云纹,那些曲折的线条忽然在眼中活了过来——不是装饰,是轨迹。是星辰运行的轨迹,是时间裂痕的刻度。

  车过梅林深处时,她终是回头望去。

  林影斑驳间,似有一个灰衣人静立注视车队远去。那人手中握着什么,在春光里一闪——半块铜牌的反光,乾清宫腰牌特有的暗铜色。

  楚宁收回视线,指尖在袖中轻轻拢住掌印。

  她忽然想起穿越之初,那个在茶房战战兢兢数着茶叶的自己;想起康熙说“你从历史之外来”时眼中复杂的审视;想起胤禛在假山诀别时说“不要回头”,嗓音里有她当时不懂的沉重。

  可她终是回头了。

  因为前方等待她的,不再是《清实录》里那些墨字记载的既定轨迹。

  而是连历史都未曾书写、连时间都未必记得的——

  第四条路。

  马车辘辘,驶向通州城门。城门外是通往京城的官道,道旁杨柳新绿,远处运河波光粼粼。楚宁闭目,掌心玉印微温,像一颗缓慢搏动的心脏。

  这条路她要自己走。

  走到潭柘寺,走到康熙四十七年秋分,走到时空裂缝或许开启的那个时刻——或者,走不到。

  但至少,这是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