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折子的光在吴老大手中颤抖，火星在火药粉末上方盘旋，只需一寸距离，这艘船和船上所有人都会化作运河上的一团火球。
楚宁的脑中一片空白，但身体先于意识动了——她从荷包里抓出那包迷药，朝着吴老大的脸撒去。药粉在空气中散开，细白的粉末在火光映照下像一团雾气。
吴老大猝不及防，吸进一大口。他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瞪大，手里的火折子摇摇欲坠。但就在火折子即将脱手的瞬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火折子朝火药堆掷去！
“不！”周书吏尖叫着扑过去。
但他离得太远了。火折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火星拖拽出金红的尾迹，直直落向那堆黑色的火药。
楚宁闭上眼。
想象中的爆炸没有发生。
她睁开眼，看见女香客扑在箱子前，手里死死攥着那支火折子——她在最后一刻接住了它。火折子离火药只有半寸，火星溅在她手背上，烫出几个水泡，但她没有松手。
吴老大轰然倒地，迷药生效了。他庞大的身躯砸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货舱里死寂了一瞬。
然后，周书吏动了。他不再管官印，不再管女香客，转身就朝货舱门口冲去。外面传来打斗声和水鬼的呼喝声，但他顾不上了，只想逃命。
“站住！”李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带着三个手下堵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刀，刀刃上滴着水——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周书吏僵在原地，手里的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女香客缓缓站起身，手还在发抖，但紧紧攥着火折子。她看向楚宁，又看看李卫，眼神复杂。
“外面怎么样了？”楚宁问李卫。
“控制了。”李卫喘着气，“解决了七个水鬼，剩下的跳水跑了。但我们的人……伤了四个。”他看了眼倒地的吴老大，“他怎么了？”
“迷药。”楚宁走到女香客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火折子，小心地吹熄，“谢谢你。”
女香客没说话，只是盯着手里的布包——那个装着官印的布包。
“你叫什么名字？”楚宁问。
“……柳莺。”女香客低声说，“苏州人，原是……原是织造局的绣娘。”
绣娘。楚宁想起她在船上那些熟练的动作——腐蚀铜片、修补痕迹、藏匿物品。一个绣娘不该会这些。
“谁派你上船的？”李卫问得更直接。
柳莺咬了咬嘴唇，看向昏迷的吴老大，又看看瘫软在地的周书吏。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楚宁脸上：“八爷……八爷让我监视这批货，还有船上的人。”
“监视谁？”
“所有人。”柳莺的声音在发抖，“吴老大、周书吏、陈掌柜……还有你，宁姑娘。”
楚宁并不意外。八阿哥多疑，在每条线上都安插眼线，互相监视，这是常见的权术手段。
“你藏在箱子里的金锭和纸条，是什么？”楚宁问。
柳莺的脸色更白了：“金锭……是酬劳。纸条……”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取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你自己看吧。”
楚宁接过。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事成之后，不留活口。船沉之时，即汝死期。”
是八阿哥的笔迹。楚宁在涵今斋见过他呈给康熙的请安折子，认得这种特有的瘦金体。
柳莺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早该知道的……这种事，怎么会留下活口……”她抬起被烫伤的手，“接这个活的时候，他们说只是运货，只是监视……他们说，事成之后，给我新的身份，足够的钱，让我远走高飞……”
“你信了？”李卫冷笑。
“我不得不信。”柳莺擦着眼泪，“我弟弟欠了赌债，漕帮的人要砍他的手……他们说，只要我做完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又是赌债，又是家人胁迫。八阿哥控制人的手段，从来都是直击软肋。
楚宁把纸条折好：“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炸闸的具体安排？漕帮有多少人？在哪儿接应？”
柳莺摇头：“我只知道，炸闸点在淮安北三十里的老闸口。漕帮的孙堂主会亲自带人在那儿等着。船一到，就炸闸，然后……”她顿了顿，“然后把船上值钱的东西捞走，尸体沉湖。”
周书吏听到这里，突然尖叫起来：“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放我走！那些金锭我都不要了，放我走！”
李卫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闭嘴！”
周书吏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再也不敢出声。
楚宁看了眼怀表：亥时三刻。离寅时三刻还有三个时辰。
“船还能走吗？”她问李卫。
“舵叶被水鬼的绳索缠住了，得清理。”李卫皱眉，“而且吴老大昏迷，水手里肯定还有漕帮的人，得先清理干净。”
时间紧迫。楚宁迅速做出决定：“李押运，你带人清理舵叶，控制水手。柳姑娘，你跟我来。”
“去、去哪儿？”柳莺问。
“去找陈启明。”楚宁看向货舱深处，“他应该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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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启明不在自己的舱房。楚宁和柳莺找了一圈，最后在船尾的杂物间找到了他。他正蹲在角落里，面前点着一盏小油灯，手里拿着本账册，一页一页地烧。
“陈掌柜好雅兴。”楚宁推开门。
陈启明猛地抬头，手里的账册掉在地上。火光中，他的脸惨白如鬼。
“宁、宁姑娘……”他站起来，想挤出一个笑，但失败了，“外面……外面好像很乱？”
“漕帮的水鬼来过了，被打退了。”楚宁走进来，捡起那本还没烧完的账册，“陈掌柜这是在销毁证据？”
陈启明后退一步，背抵着墙：“姑娘说笑了……这、这是些旧账，没用了就烧掉……”
“旧账？”楚宁翻开一页，就着灯光看，“‘康熙三十六年七月，收八爷府银五千两，购湖丝三百匹’……这是旧账？”
陈启明的脸色彻底变了。
“还有这个，”楚宁继续翻，“‘三十七年三月，运瓷器十二箱往通州，实装火器，差价三千两入私账’……陈掌柜，这些账要是送到官府，够你死几次？”
陈启明瘫坐在地上：“姑娘……姑娘想怎样？”
“我想知道真相。”楚宁合上账册，“所有真相。八阿哥为什么要走这批火器？为什么选你的船？为什么要在淮安炸闸？”
陈启明沉默了很久。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死灰。最终，他缓缓开口：
“不是为了火器……是为了盐。”
“盐？”
“对。”陈启明苦笑，“八爷真正的目的，是掌控江南盐路。但这需要钱，大量的钱。所以……所以他让我用织造局的船，走私火器到北边，卖给蒙古的王公。得来的钱，用来收买盐官，打通关节。”
楚宁明白了。火器是生意，盐路才是目的。而炸闸沉船，一来毁灭证据，二来……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炸闸之后，船上的货怎么办？那些火器不是要卖钱吗？”
陈启明抬起头，眼神空洞：“那些火器……早就运走了。”
“什么？”
“在镇江。”陈启明说，“在镇江停泊那晚，货就换过了。现在箱子里的……是石头。”
楚宁如遭雷击。她想起那些箱子的重量，想起力夫搬运时吃力的样子。如果是石头，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漕帮为什么还要炸闸？”柳莺忍不住问。
“为了灭口。”陈启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知道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吴老大、周书吏、你、我……还有船上这些搭客，都是见证者。八爷不会留活口的。”
所以，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骗局。火器是幌子，走私是幌子，连炸闸都是为了灭口。八阿哥真正的目的，是借这个机会，清理掉所有可能泄密的人，同时把罪名推到“水匪”头上。
好毒的计策。
“现在那些火器在哪儿？”楚宁问。
“不知道。”陈启明摇头，“我只负责船运的部分。货物出了镇江，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楚宁看着他。这个精明的商人，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是弃子。
“陈掌柜，”她缓缓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烧你的账本，等寅时三刻，和这艘船一起沉入湖底。第二，帮我阻止炸闸，然后把你知道的一切写下来，签字画押，作为证据。”
陈启明瞪大眼睛：“阻止？怎么阻止？漕帮有二百多人！我们只有……”
“我们有人证。”楚宁看向柳莺，“有物证。”她指了指账册，“还有……”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官印，“有这个。”
漕运司的官印。只要有这个，就能调动沿河的巡河兵丁。虽然不一定能对抗漕帮，但至少能争取时间。
陈启明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姑娘……姑娘有把握？”
“没有。”楚宁实话实说，“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外面传来脚步声。李卫走进来，脸色凝重：“舵叶清理好了，但……我们发现了个东西。”
“什么？”
李卫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巴掌大小，刻着复杂的纹路，正中是个“孙”字。
“在吴老大身上找到的。”李卫说，“这是漕帮堂主的信物。孙堂主把自己的信物给了吴老大，意思是……炸闸之后，吴老大就是新的堂主。”
原来如此。吴老大拼死也要完成任务，不是为了八阿哥，是为了这个堂主之位。
“吴老大醒了没？”楚宁问。
“醒了，但药劲还没过，说话含混不清。”李卫顿了顿，“他说……他说漕帮的人会在老闸口等信号。信号是三盏红灯，挂在桅杆上。看见信号，就炸闸。”
三盏红灯。楚宁看了眼怀表：子时了。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多时辰。
“船现在到哪儿了？”她问。
“刚过宝应，离淮安还有四十里。”李卫道，“按现在的速度，寅时前能到老闸口。”
时间够了。
“李押运，你挑几个可靠的人，控制住舵室和船帆。陈掌柜，你去安抚搭客，就说水匪已经被打退，让大家待在舱里不要出来。柳姑娘……”楚宁看向她，“你跟我去准备信号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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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灯？”柳莺愣了，“我们不是要阻止炸闸吗？”
“对。”楚宁的眼神锐利起来，“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
子时三刻，船在夜色中全速前进。
楚宁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三盏红灯笼——这是从船上庆典用品里找出来的，原本是过节时挂在船头的装饰。她把灯笼递给柳莺：“挂上去，但要记住——不是现在挂。”
“那什么时候？”
“等我的信号。”楚宁望向北方。夜色浓重，运河像一条黑色的巨蟒，蜿蜒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远处，淮安城的灯火已经隐约可见。
李卫走过来：“都安排好了。我们的人控制了舵室和船帆，吴老大被绑在底舱，周书吏关在杂物间。水手里有三个漕帮的内应，也控制住了。”
“伤亡呢？”
“两个兄弟重伤，但命保住了。”李卫的声音低沉，“其他都是轻伤。”
楚宁点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宁姑娘，”李卫看着她，“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挂起红灯，漕帮就会动手。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退路。”楚宁平静地说，“从上了这艘船开始，就没有了。”
她转身走向舵室。陈启明正在那儿指挥水手调整航向，见楚宁进来，连忙让开。
“陈掌柜，老闸口的地形你熟悉吗？”楚宁问。
“熟。”陈启明点头，“我在淮安做过十年生意，那个老闸口早就废了，但结构还在。闸口宽三丈，深两丈，两边是石砌的堤岸。炸闸的话……应该是在闸门的基础处埋火药。”
“能提前发现吗？”
“难。”陈启明摇头，“漕帮的人肯定藏在附近，我们船一靠近，他们就会点燃引线。等我们看到火光，已经来不及了。”
楚宁沉思片刻：“那就不让他们点。”
“怎么……”
“李押运，”楚宁转向李卫，“你手下有擅长射箭的吗？”
李卫眼睛一亮：“有！老赵就是猎户出身，百步穿杨！”
“好。”楚宁看向地图，“老闸口前面有一段河道转弯，船到那儿会减速。让老赵带两个人，提前下船，埋伏在转弯处的岸上。等船靠近闸口，漕帮的人出来点火时……”
“射杀点火的人。”李卫接话。
“对。”楚宁点头，“但记住，只射点火的人，不要暴露。我们要让漕帮以为计划还在进行，等他们全部现身……”
她没说完，但李卫明白了——等漕帮的人全部现身，他们才能一网打尽。
计划定了。李卫立刻去安排。陈启明继续指挥航行，柳莺去准备灯笼，楚宁则回到货舱，检查那些箱子。
她打开“甲子号”的暗格。火药还在，但火折子已经收了。她小心地取出一些火药，用油纸包好，塞进怀里。
“姑娘这是……”柳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以防万一。”楚宁关上暗格，“如果计划失败，至少我们还有这个。”
柳莺没说话。她手里拿着那三盏红灯笼，眼神复杂。
“你怕吗？”楚宁问。
“怕。”柳莺诚实地说，“但更怕……更怕死了都没人知道真相。”
楚宁看着她。这个原本只是被胁迫的绣娘，在生死关头，选择了站在真相一边。
“等这件事了了，”楚宁说，“我帮你救你弟弟。”
柳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谢谢……谢谢姑娘。”
寅时初刻，船驶入了淮安水域。前方就是那个转弯处。
李卫带着老赵和另外两个手下，坐着小舢板悄悄离船，消失在岸边的芦苇丛中。楚宁站在船头，手里握着怀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寅时二刻，船开始转弯。速度慢了下来，船身微微倾斜。
楚宁抬头，看向桅杆。三盏红灯笼已经准备好了，但她没有下令挂起。
她在等。
等漕帮的人现身，等点火的人出现，等那一声弓弦响。
船缓缓转过弯道。前方，老闸口的轮廓在夜色中浮现——巨大的石砌闸门像一头蹲伏的巨兽，等待着吞噬猎物。
岸上，一点火光忽然亮起。
来了。
楚宁的手心全是汗。她紧紧盯着那点火光，看见一个人影举着火把，朝闸门基座走去。
就是现在。
她举起手，准备下令挂起灯笼——那是给老赵的信号。
但就在这一瞬间，异变突生。
闸门另一侧的岸上，忽然亮起了十几支火把。火光中，密密麻麻的人影浮现——不是漕帮的人，是官兵。他们穿着号衣，手持刀枪，迅速包围了闸口。
而那个举着火把的漕帮帮众，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火把落地，熄灭了。
楚宁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船继续向前，离闸口越来越近。火光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官兵前面——那人穿着官服，身形清瘦，正朝船上挥手。
是曹安。
而他身边，站着另一个更熟悉的人。
虽然距离还远，虽然夜色深沉，但楚宁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胤禛。
船缓缓靠近闸口。火光把胤禛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他的目光穿过夜色，直直落在楚宁身上。而曹安站在他身侧，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楚宁手中的怀表，指针指向寅时三刻。
楚宁的脑中一片空白，但身体先于意识动了——她从荷包里抓出那包迷药，朝着吴老大的脸撒去。药粉在空气中散开，细白的粉末在火光映照下像一团雾气。
吴老大猝不及防，吸进一大口。他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瞪大，手里的火折子摇摇欲坠。但就在火折子即将脱手的瞬间，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火折子朝火药堆掷去！
“不！”周书吏尖叫着扑过去。
但他离得太远了。火折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火星拖拽出金红的尾迹，直直落向那堆黑色的火药。
楚宁闭上眼。
想象中的爆炸没有发生。
她睁开眼，看见女香客扑在箱子前，手里死死攥着那支火折子——她在最后一刻接住了它。火折子离火药只有半寸，火星溅在她手背上，烫出几个水泡，但她没有松手。
吴老大轰然倒地，迷药生效了。他庞大的身躯砸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货舱里死寂了一瞬。
然后，周书吏动了。他不再管官印，不再管女香客，转身就朝货舱门口冲去。外面传来打斗声和水鬼的呼喝声，但他顾不上了，只想逃命。
“站住！”李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带着三个手下堵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刀，刀刃上滴着水——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周书吏僵在原地，手里的匕首哐当掉在地上。
女香客缓缓站起身，手还在发抖，但紧紧攥着火折子。她看向楚宁，又看看李卫，眼神复杂。
“外面怎么样了？”楚宁问李卫。
“控制了。”李卫喘着气，“解决了七个水鬼，剩下的跳水跑了。但我们的人……伤了四个。”他看了眼倒地的吴老大，“他怎么了？”
“迷药。”楚宁走到女香客身边，接过她手里的火折子，小心地吹熄，“谢谢你。”
女香客没说话，只是盯着手里的布包——那个装着官印的布包。
“你叫什么名字？”楚宁问。
“……柳莺。”女香客低声说，“苏州人，原是……原是织造局的绣娘。”
绣娘。楚宁想起她在船上那些熟练的动作——腐蚀铜片、修补痕迹、藏匿物品。一个绣娘不该会这些。
“谁派你上船的？”李卫问得更直接。
柳莺咬了咬嘴唇，看向昏迷的吴老大，又看看瘫软在地的周书吏。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楚宁脸上：“八爷……八爷让我监视这批货，还有船上的人。”
“监视谁？”
“所有人。”柳莺的声音在发抖，“吴老大、周书吏、陈掌柜……还有你，宁姑娘。”
楚宁并不意外。八阿哥多疑，在每条线上都安插眼线，互相监视，这是常见的权术手段。
“你藏在箱子里的金锭和纸条，是什么？”楚宁问。
柳莺的脸色更白了：“金锭……是酬劳。纸条……”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取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你自己看吧。”
楚宁接过。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事成之后，不留活口。船沉之时，即汝死期。”
是八阿哥的笔迹。楚宁在涵今斋见过他呈给康熙的请安折子，认得这种特有的瘦金体。
柳莺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早该知道的……这种事，怎么会留下活口……”她抬起被烫伤的手，“接这个活的时候，他们说只是运货，只是监视……他们说，事成之后，给我新的身份，足够的钱，让我远走高飞……”
“你信了？”李卫冷笑。
“我不得不信。”柳莺擦着眼泪，“我弟弟欠了赌债，漕帮的人要砍他的手……他们说，只要我做完这件事，就一笔勾销。”
又是赌债，又是家人胁迫。八阿哥控制人的手段，从来都是直击软肋。
楚宁把纸条折好：“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炸闸的具体安排？漕帮有多少人？在哪儿接应？”
柳莺摇头：“我只知道，炸闸点在淮安北三十里的老闸口。漕帮的孙堂主会亲自带人在那儿等着。船一到，就炸闸，然后……”她顿了顿，“然后把船上值钱的东西捞走，尸体沉湖。”
周书吏听到这里，突然尖叫起来：“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放我走！那些金锭我都不要了，放我走！”
李卫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闭嘴！”
周书吏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再也不敢出声。
楚宁看了眼怀表：亥时三刻。离寅时三刻还有三个时辰。
“船还能走吗？”她问李卫。
“舵叶被水鬼的绳索缠住了，得清理。”李卫皱眉，“而且吴老大昏迷，水手里肯定还有漕帮的人，得先清理干净。”
时间紧迫。楚宁迅速做出决定：“李押运，你带人清理舵叶，控制水手。柳姑娘，你跟我来。”
“去、去哪儿？”柳莺问。
“去找陈启明。”楚宁看向货舱深处，“他应该知道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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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掌柜好雅兴。”楚宁推开门。
陈启明猛地抬头，手里的账册掉在地上。火光中，他的脸惨白如鬼。
“宁、宁姑娘……”他站起来，想挤出一个笑，但失败了，“外面……外面好像很乱？”
“漕帮的水鬼来过了，被打退了。”楚宁走进来，捡起那本还没烧完的账册，“陈掌柜这是在销毁证据？”
陈启明后退一步，背抵着墙：“姑娘说笑了……这、这是些旧账，没用了就烧掉……”
“旧账？”楚宁翻开一页，就着灯光看，“‘康熙三十六年七月，收八爷府银五千两，购湖丝三百匹’……这是旧账？”
陈启明的脸色彻底变了。
“还有这个，”楚宁继续翻，“‘三十七年三月，运瓷器十二箱往通州，实装火器，差价三千两入私账’……陈掌柜，这些账要是送到官府，够你死几次？”
陈启明瘫坐在地上：“姑娘……姑娘想怎样？”
“我想知道真相。”楚宁合上账册，“所有真相。八阿哥为什么要走这批火器？为什么选你的船？为什么要在淮安炸闸？”
陈启明沉默了很久。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死灰。最终，他缓缓开口：
“不是为了火器……是为了盐。”
“盐？”
“对。”陈启明苦笑，“八爷真正的目的，是掌控江南盐路。但这需要钱，大量的钱。所以……所以他让我用织造局的船，走私火器到北边，卖给蒙古的王公。得来的钱，用来收买盐官，打通关节。”
楚宁明白了。火器是生意，盐路才是目的。而炸闸沉船，一来毁灭证据，二来……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炸闸之后，船上的货怎么办？那些火器不是要卖钱吗？”
陈启明抬起头，眼神空洞：“那些火器……早就运走了。”
“什么？”
“在镇江。”陈启明说，“在镇江停泊那晚，货就换过了。现在箱子里的……是石头。”
楚宁如遭雷击。她想起那些箱子的重量，想起力夫搬运时吃力的样子。如果是石头，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漕帮为什么还要炸闸？”柳莺忍不住问。
“为了灭口。”陈启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知道这件事的人太多了。吴老大、周书吏、你、我……还有船上这些搭客，都是见证者。八爷不会留活口的。”
所以，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骗局。火器是幌子，走私是幌子，连炸闸都是为了灭口。八阿哥真正的目的，是借这个机会，清理掉所有可能泄密的人，同时把罪名推到“水匪”头上。
好毒的计策。
“现在那些火器在哪儿？”楚宁问。
“不知道。”陈启明摇头，“我只负责船运的部分。货物出了镇江，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楚宁看着他。这个精明的商人，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是弃子。
“陈掌柜，”她缓缓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继续烧你的账本，等寅时三刻，和这艘船一起沉入湖底。第二，帮我阻止炸闸，然后把你知道的一切写下来，签字画押，作为证据。”
陈启明瞪大眼睛：“阻止？怎么阻止？漕帮有二百多人！我们只有……”
“我们有人证。”楚宁看向柳莺，“有物证。”她指了指账册，“还有……”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官印，“有这个。”
漕运司的官印。只要有这个，就能调动沿河的巡河兵丁。虽然不一定能对抗漕帮，但至少能争取时间。
陈启明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姑娘……姑娘有把握？”
“没有。”楚宁实话实说，“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外面传来脚步声。李卫走进来，脸色凝重：“舵叶清理好了，但……我们发现了个东西。”
“什么？”
李卫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巴掌大小，刻着复杂的纹路，正中是个“孙”字。
“在吴老大身上找到的。”李卫说，“这是漕帮堂主的信物。孙堂主把自己的信物给了吴老大，意思是……炸闸之后，吴老大就是新的堂主。”
原来如此。吴老大拼死也要完成任务，不是为了八阿哥，是为了这个堂主之位。
“吴老大醒了没？”楚宁问。
“醒了，但药劲还没过，说话含混不清。”李卫顿了顿，“他说……他说漕帮的人会在老闸口等信号。信号是三盏红灯，挂在桅杆上。看见信号，就炸闸。”
三盏红灯。楚宁看了眼怀表：子时了。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多时辰。
“船现在到哪儿了？”她问。
“刚过宝应，离淮安还有四十里。”李卫道，“按现在的速度，寅时前能到老闸口。”
时间够了。
“李押运，你挑几个可靠的人，控制住舵室和船帆。陈掌柜，你去安抚搭客，就说水匪已经被打退，让大家待在舱里不要出来。柳姑娘……”楚宁看向她，“你跟我去准备信号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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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灯？”柳莺愣了，“我们不是要阻止炸闸吗？”
“对。”楚宁的眼神锐利起来，“所以我们要先发制人。”
子时三刻，船在夜色中全速前进。
楚宁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三盏红灯笼——这是从船上庆典用品里找出来的，原本是过节时挂在船头的装饰。她把灯笼递给柳莺：“挂上去，但要记住——不是现在挂。”
“那什么时候？”
“等我的信号。”楚宁望向北方。夜色浓重，运河像一条黑色的巨蟒，蜿蜒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远处，淮安城的灯火已经隐约可见。
李卫走过来：“都安排好了。我们的人控制了舵室和船帆，吴老大被绑在底舱，周书吏关在杂物间。水手里有三个漕帮的内应，也控制住了。”
“伤亡呢？”
“两个兄弟重伤，但命保住了。”李卫的声音低沉，“其他都是轻伤。”
楚宁点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宁姑娘，”李卫看着她，“你确定要这么做？一旦挂起红灯，漕帮就会动手。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退路。”楚宁平静地说，“从上了这艘船开始，就没有了。”
她转身走向舵室。陈启明正在那儿指挥水手调整航向，见楚宁进来，连忙让开。
“陈掌柜，老闸口的地形你熟悉吗？”楚宁问。
“熟。”陈启明点头，“我在淮安做过十年生意，那个老闸口早就废了，但结构还在。闸口宽三丈，深两丈，两边是石砌的堤岸。炸闸的话……应该是在闸门的基础处埋火药。”
“能提前发现吗？”
“难。”陈启明摇头，“漕帮的人肯定藏在附近，我们船一靠近，他们就会点燃引线。等我们看到火光，已经来不及了。”
楚宁沉思片刻：“那就不让他们点。”
“怎么……”
“李押运，”楚宁转向李卫，“你手下有擅长射箭的吗？”
李卫眼睛一亮：“有！老赵就是猎户出身，百步穿杨！”
“好。”楚宁看向地图，“老闸口前面有一段河道转弯，船到那儿会减速。让老赵带两个人，提前下船，埋伏在转弯处的岸上。等船靠近闸口，漕帮的人出来点火时……”
“射杀点火的人。”李卫接话。
“对。”楚宁点头，“但记住，只射点火的人，不要暴露。我们要让漕帮以为计划还在进行，等他们全部现身……”
她没说完，但李卫明白了——等漕帮的人全部现身，他们才能一网打尽。
计划定了。李卫立刻去安排。陈启明继续指挥航行，柳莺去准备灯笼，楚宁则回到货舱，检查那些箱子。
她打开“甲子号”的暗格。火药还在，但火折子已经收了。她小心地取出一些火药，用油纸包好，塞进怀里。
“姑娘这是……”柳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以防万一。”楚宁关上暗格，“如果计划失败，至少我们还有这个。”
柳莺没说话。她手里拿着那三盏红灯笼，眼神复杂。
“你怕吗？”楚宁问。
“怕。”柳莺诚实地说，“但更怕……更怕死了都没人知道真相。”
楚宁看着她。这个原本只是被胁迫的绣娘，在生死关头，选择了站在真相一边。
“等这件事了了，”楚宁说，“我帮你救你弟弟。”
柳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谢谢……谢谢姑娘。”
寅时初刻，船驶入了淮安水域。前方就是那个转弯处。
李卫带着老赵和另外两个手下，坐着小舢板悄悄离船，消失在岸边的芦苇丛中。楚宁站在船头，手里握着怀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寅时二刻，船开始转弯。速度慢了下来，船身微微倾斜。
楚宁抬头，看向桅杆。三盏红灯笼已经准备好了，但她没有下令挂起。
她在等。
等漕帮的人现身，等点火的人出现，等那一声弓弦响。
船缓缓转过弯道。前方，老闸口的轮廓在夜色中浮现——巨大的石砌闸门像一头蹲伏的巨兽，等待着吞噬猎物。
岸上，一点火光忽然亮起。
来了。
楚宁的手心全是汗。她紧紧盯着那点火光，看见一个人影举着火把，朝闸门基座走去。
就是现在。
她举起手，准备下令挂起灯笼——那是给老赵的信号。
但就在这一瞬间，异变突生。
闸门另一侧的岸上，忽然亮起了十几支火把。火光中，密密麻麻的人影浮现——不是漕帮的人，是官兵。他们穿着号衣，手持刀枪，迅速包围了闸口。
而那个举着火把的漕帮帮众，被一箭射穿了喉咙。
火把落地，熄灭了。
楚宁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船继续向前，离闸口越来越近。火光中，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官兵前面——那人穿着官服，身形清瘦，正朝船上挥手。
是曹安。
而他身边，站着另一个更熟悉的人。
虽然距离还远，虽然夜色深沉，但楚宁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胤禛。
船缓缓靠近闸口。火光把胤禛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他的目光穿过夜色，直直落在楚宁身上。而曹安站在他身侧，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楚宁手中的怀表，指针指向寅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