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黎明抉择-《清宫记事:她从历史之外来》

  寅时三刻,东方天际透出蟹壳青。运河上的雾气比昨日更浓,白茫茫一片,三步之外不见人影。船在雾中缓缓前行,船头的水手撑着长竿探路,竹竿入水的噗噗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楚宁一夜未眠。她坐在窗边,看着手中那枚刻“安”字的玉佩,又看看桌上那支刻“八”字的箭。两块冰冷的物件,代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选择曹安,就是选择安全,但也是选择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选择留下,就是选择真相,但也可能是选择死亡。

  她想起方承志那句“我们会不会真的下不了船了”,想起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这个孩子不该被卷进来,他才十五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但真的能逃吗?曹安说得轻巧——上了客船,直抵通州,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可八阿哥既然敢做这种事,会留下她这个活口?到了通州,等待她的恐怕不是自由,而是另一座牢笼。

  窗外的雾忽然涌动起来。楚宁看见一个身影从雾中走出,沿着船舷朝船尾走去——是女香客。她步履匆忙,手里提着个小包袱,在浓雾中时隐时现。

  楚宁心中一动,轻轻推开门,跟了上去。

  雾浓得化不开,几尺之外就看不见人影。楚宁只能凭着脚步声判断方向。女香客的步子很轻,但在湿漉漉的甲板上依然有细微的声响。她似乎在往货舱方向走。

  走到货舱附近时,脚步声停了。楚宁屏住呼吸,贴着舱壁挪过去。浓雾中,她看见女香客正蹲在“甲卯号”箱子前,就是昨晚她取走金锭和纸条的那个箱子。

  但这次她不是在开暗格,而是在……埋东西。

  楚宁眯起眼。女香客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挖开箱底角落的灰尘,把布包埋进去,再用灰尘盖好。做完这一切,她左右看了看——虽然雾中什么也看不见——然后起身匆匆离开。

  等脚步声远去,楚宁才走过去。她蹲下身,扒开灰尘。布包不大,用油纸裹着。她打开,里面是一枚印章——铜制,方寸大小,印文是篆书的“漕运司印”。

  这是官印。漕运衙门的官印怎么会在这里?

  楚宁的心跳加速了。她想起李卫说过,漕运衙门有人和八阿哥勾结,盗运官盐。这枚官印,可能就是用来伪造盐引或者通行文书的凭证。

  女香客为什么要把它埋在这里?是藏匿证据?还是……

  她忽然明白了。女香客在给自己留后路。她把这么重要的证据藏在货舱,一旦事发,只要她供出藏匿地点,就能将功折罪。而那些金锭和纸条……可能是她的酬劳,也可能是她的把柄。

  楚宁把印章重新包好,放回原处,仔细恢复灰尘的痕迹。刚站起身,雾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喝:“谁在那儿?”

  是周书吏的声音。

  楚宁迅速闪身躲到旁边的货物堆后。浓雾中,周书吏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他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三尺方圆。

  “出来!”周书吏的声音在发抖,“我看见你了!”

  楚宁没有动。她听见周书吏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脚步声在靠近。就在他走到货物堆旁时,雾中又传来一个声音:“周书吏,这么早?”

  是李卫。

  周书吏猛地转身:“李、李押运……我听见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

  “我也听见了。”李卫的声音平静,“像是老鼠。货舱里老鼠多,正常。”

  “是、是啊……”周书吏干笑两声,“那下官先回去了,还要整理文书。”

  脚步声匆匆远去。李卫却没走。楚宁听见他在货舱里慢慢踱步,最后停在了“甲子号”箱子前——就是吴老大装了火药的那个暗格的位置。

  他发现了?

  李卫在箱子前站了许久,久到楚宁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等他的脚步声也消失,楚宁才从货物堆后出来。雾开始散了,天光渐亮。她走回自己舱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口气。

  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女香客藏官印,周书吏夜半巡查,李卫暗中观察,吴老大装火药……这艘船就像一个火药桶,而引线已经点燃。

  卯时,船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抛锚停泊。吴老大宣布:今日在此休整,补充给养,明日一早启程前往淮安。

  楚宁站在船舷边,看着几艘小渔船靠过来,向官船兜售鲜鱼和蔬菜。船上的水手和搭客都围过去讨价还价,一时间甲板上热闹起来。

  她看见方承志也在人群中,少年正在认真挑选蔬菜,那副认真的模样像个持家的小大人。楚宁心中涌起一阵愧疚——如果不是她,这个孩子现在应该还在徽州的蒙馆里安心读书。

  “宁姑娘。”陈启明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昨夜休息得可好?”

  “尚可。”楚宁转头看他,“陈掌柜呢?”

  “老样子。”陈启明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勉强,“再过两日就到淮安了。到了那儿,姑娘就可以换乘客船,舒舒服服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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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行程调整。但楚宁听出了话里的试探——他在确认她是否真的会按曹安说的做。

  “陈掌柜费心了。”楚宁淡淡道,“不过我觉得这艘船挺好,不必换了。”

  陈启明的笑容僵住了:“姑娘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上了这艘船,就该有始有终。”楚宁看着他的眼睛,“况且我是织造局聘的顾问,半路换船,于理不合。”

  两人对视。晨光中,楚宁看见陈启明眼中闪过惊讶、困惑,还有一丝……恐惧。

  “姑娘三思。”陈启明压低声音,“淮安之后的路,不好走。”

  “我知道。”楚宁转身看向河面,“所以才不能走。”

  她说完就走开了,留下陈启明站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午时,楚宁把方承志叫到舱房,关上门。

  “先生?”少年看出她神色严肃。

  “听我说。”楚宁从木匣里取出那枚“禛”字玉佩,塞进方承志手里,“这个你收好,贴身藏着,不要给任何人看。”

  “先生,这是……”

  “如果到了淮安,我让你上客船,你不要犹豫,立刻走。”楚宁按住他的肩膀,“上船后,找个机会溜走,去淮安城里的松鹤轩分号,把这枚玉佩给掌柜看,他会安排你南下,回徽州。”

  方承志脸色变了:“先生不走?”

  “我有我的事。”楚宁松开手,“但你要答应我,如果……如果我没能下船,你不要回头,不要追查,好好活下去,继续读书。”

  “先生!”方承志的眼睛红了,“学生不走!学生要和先生在一起!”

  “听话。”楚宁的声音柔和下来,“你还小,有些事不该你承担。记住我的话——活下去,好好读书。将来若有机会,替我去看看,这世道能不能变得好一点。”

  少年咬紧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最终点了点头。

  楚宁拍拍他的肩,转身打开舱门。门外,李卫正站在走廊里,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

  “李押运有事?”楚宁问。

  “有句话想告诉姑娘。”李卫看了眼她身后的方承志,“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船尾僻静处。李卫开门见山:“姑娘决定留下了?”

  “李押运怎么知道?”

  “曹安今早派人递了消息。”李卫压低声音,“他说姑娘拒绝了客船的安排。他很……意外。”

  楚宁没说话,等着下文。

  “曹安让我转告姑娘,”李卫看着她,“‘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别怪曹某不留情面。’”

  “李押运是来传话的,还是来劝我的?”

  “都不是。”李卫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我是来给姑娘这个的。”

  楚宁接过展开。是一张简易的运河地图,标注着从当前位置到淮安的每一处险滩、闸口、码头。但在淮安之后,地图突然中断——不是画到一半,是被人故意撕掉了后半截。

  “这地图……”

  “是我从吴老大房里偷出来的。”李卫声音压得更低,“他藏得很隐秘,但昨晚他喝多了药,睡得很沉。我看了,淮安之后的路,这上面没有。”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从淮安开始,这艘船会脱离正常的漕运航线。”李卫指着地图上淮安的位置,“这里有两条水道,一条往北去山东,一条往西入洪泽湖。按计划,船该走北线。但吴老大在地图上把北线标红了——那是危险的记号。”

  楚宁盯着那条标红的线路:“他知道前面有危险?”

  “不仅知道,他可能还参与了布置。”李卫收起地图,“姑娘,现在下船还来得及。淮安码头很大,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安排你混在人群中离开。”

  楚宁沉默良久。河风吹起她的鬓发,在耳边簌簌作响。她想起很多事——想起宫墙里的岁月,想起咸安宫那根白绫,想起胤禛说“不要回头”,想起徽州小院梅树上的红线。

  每条路都有人让她回头,每条路都有人告诉她前面危险。但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谢谢李押运。”她最终说,“但我还是留下。”

  李卫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敬佩,也有怜悯:“既然姑娘决定了,李某会尽力护你周全。”他顿了顿,“不过有件事姑娘要知道——吴老大暗格里的火药,不是为了炸船。”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炸闸。”李卫望向北方,“淮安往北三十里,有一处旧闸口,年久失修,朝廷早就不用了。但如果那闸口被炸开,整段运河的水都会泄入洪泽湖。到时候……”

  到时候,这艘船,还有船上的一切证据,都会沉入湖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宁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原来这才是八阿哥真正的计划——不是走私,是毁灭。把所有证据,连同这艘船和船上的人,全部埋葬在湖底。

  “消息可靠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四爷查到的。”李卫说,“八爷在江南的势力比想象中更大。这次如果得手,不仅证据全毁,还能把责任推到‘水匪’或者‘漕工暴动’头上。一举两得。”

  好狠的算计。楚宁闭上眼睛。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船上的人各怀鬼胎——吴老大在准备炸闸,女香客在藏匿证据,周书吏在惶惶不安……因为他们都知道,这艘船的终点不是通州,是湖底。

  “还有多久到淮安?”她问。

  “按现在的速度,后天傍晚。”李卫看了眼天色,“姑娘,我们时间不多了。”

  是的,时间不多了。楚宁望向北方,雾已经完全散了,运河在前方蜿蜒延伸,看不见尽头。

  但她知道,尽头有什么在等着。

  夕阳开始西斜,把河面染成血色。船重新启航,朝着淮安的方向。楚宁站在船头,手里握着那枚“安”字玉佩。忽然,她扬起手,把玉佩抛入河中。玉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噗通一声沉入水底,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就像这艘船,和船上所有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