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运河启航-《清宫记事:她从历史之外来》

  辰时的杭州码头被晨雾和细雨笼罩。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密的水花,空气里混杂着潮气、桐油和人群的汗味。楚宁撑着油纸伞站在岸边,看着“浙漕甲字七十三”缓缓靠向栈桥。

  这艘船比她想象中更大。漕运平底船的标准制式,长十五丈,宽三丈,吃水线很深——显然已经装了大半的货。船身漆成官船特有的暗红色,船舷两侧各插六面三角旗,旗上绣着“漕运”二字。甲板上人影绰绰,水手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方承志背着书箱站在她身侧,少年抿紧唇,眼睛紧盯着船上的动静。他已经把昨夜发现的瓷片和今天观察到的一切细节都记在了心里——这是楚宁教他的:在陌生环境里,记住越多,活命的机会越大。

  “宁姑娘来得早。”陈启明从雾里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家丁。他今天穿了身藏青绸袍,外罩油布雨披,脸上挂着惯常的笑,但眼下的青黑透露出昨夜未眠。

  “陈掌柜。”楚宁微微颔首。

  “姑娘的东西都带齐了?”陈启明扫了眼她脚边的藤箱,“这一去至少月余,缺了什么可不好补。”

  “带齐了。”楚宁顿了顿,“只是不知船上食宿如何安排?”

  “放心,冯大人都安排妥了。”陈启明指向船舱二层,“姑娘住上层右舷第二间,是船上最好的舱房,窗户朝南,通风敞亮。令学生住隔壁。至于陈某……”他笑了笑,“在下住下层,方便照看货物。”

  上层是客舱,下层是货舱和船员舱。这样的安排看似合理,但楚宁心中了然——她是被放在明面上“保护”起来的,真正重要的货物和秘密,都在她视线之外的下层。

  雨势渐大,码头上的人开始登船。楚宁和方承志跟在陈启明身后走上跳板。跳板湿滑,方承志伸手想扶楚宁,却被她轻轻挡开——这种时候,她不能显露出任何依赖。

  踏上甲板的瞬间,楚宁感到船身在江水中微微晃动。她站稳脚跟,目光迅速扫视四周:甲板上有八个水手,都是精壮汉子,腰间别着短刀;船尾舵室旁站着个五十来岁的黑脸汉子,应该是船老大;而在通往货舱的舱门边,她看见了周书吏。

  周书吏也看见了她,两人目光相触的刹那,他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手中的册子。

  “吴老大。”陈启明朝舵室方向喊了一声,“人齐了,可以起锚了。”

  黑脸汉子应了一声,用土话吆喝了几句。水手们各就各位,缆绳解开,跳板收回,船身缓缓离岸。岸上的景物开始后退,码头上送行的人影逐渐模糊在雨雾中。

  楚宁撑着伞站在船舷边,看着杭州城的轮廓渐渐远去。城墙、宝塔、连绵的屋瓦,最后都化作一片青灰色的剪影。运河在船前展开,水色浑黄,两岸是初春新绿的杨柳。

  “先生。”方承志轻声说,“我们真的要去京城了。”

  是啊,京城。楚宁握紧伞柄。那座她花了半年时间才逃出来的紫禁城,如今又要回去。只是这一次,她不是宫女,不是女官,而是一个带着秘密和危险的“顾问”。

  “进去吧,雨大了。”陈启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上层右舷第二间舱房确实不错。约一丈见方,有窗有床,还有一张小书案和一把椅子。床铺整洁,被褥都是新的,桌上甚至摆了一盆水仙——虽然是假花。

  楚宁放下藤箱,推开窗。雨丝斜斜飘入,带着运河特有的水腥气。窗外是滚滚的河水,对岸的农田和村落缓缓后移。这条运河她已经走过两次,一次入宫,一次出宫,如今是第三次。每一次,心境都截然不同。

  敲门声响起。

  开门是方承志,少年脸上带着犹疑:“先生,学生刚才在走廊遇见个人……有些奇怪。”

  “什么人?”

  “一个女香客。”方承志压低声音,“三十来岁,穿灰布衣,说是去京城烧香还愿。但学生看见她手上……有茧。”

  又是茧。楚宁心下一沉:“在何处?”

  “虎口和食指侧。”方承志比划着,“和老赵、厨房丫鬟的一样。”

  握刀或握枪的手。一个去烧香还愿的女香客,不该有这样的茧。

  “她住哪间?”

  “就在学生隔壁,左舷第三间。”

  楚宁沉思片刻:“暂时别惊动她。船上人多眼杂,我们静观其变。”

  方承志点头,正要离开,又被楚宁叫住:“从今日起,你每日记下船上所有人的动向——谁和谁说话,谁常去何处,何时换班。小事也不要漏。”

  “学生明白。”

  少年离开后,楚宁关上房门,从藤箱底层取出木匣。打开,里面是她的几件要紧东西:胤禛的玉佩、汤若望的怀表、康熙的出宫文书,还有那枚柳儿给的铜钱。

  她把铜钱放在掌心。红线在舱内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红的光泽。柳儿说运河沿岸有他们的人,但具体如何联络,却语焉不详。是怕她反悔,还是……柳儿自己也不完全知情?

  船行至午时,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得河面金光粼粼。楚宁走出舱房,想到甲板上透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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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下层传来争执声。

  “……这箱子不能动!”是周书吏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强硬。

  “老子只是检查固定!”一个粗哑的男声反驳,“万一颠簸散了,你赔?”

  “检查也得按规矩来!得我在场,得记录……”

  “记录个屁!这船上老子说了算!”

  楚宁悄步走下几级台阶,透过楼梯缝隙往下看。下层货舱的舱门半开,周书吏正挡在一个水手面前,两人之间就是那些装着火枪的木箱。水手身材高大,满脸横肉,手里拿着撬棍。

  “吵什么?”陈启明的声音从货舱深处传来。他走出来,脸色阴沉,“吴老大的人?”

  “是。”水手收起撬棍,但眼神仍不善,“老大让我看看箱子绑结实没有。”

  “看可以,开箱不行。”陈启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冯大人亲自交代的。周书吏,你监督着,让他看,但别碰封签。”

  周书吏松了口气,连忙应是。水手哼了一声,蹲下身检查绳索。

  楚宁退回上层。刚才那一幕证实了她的猜测:陈启明在船上并非完全掌权,船老大吴老大有自己的势力。而周书吏……他那种近乎恐惧的坚持,究竟是在维护规矩,还是在保护箱子里的秘密?

  她走到船尾,凭栏而立。运河在这里拐了个弯,两岸出现连绵的桑田。几个农妇在田里采桑,看见官船经过,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张望。

  “宁顾问好雅兴。”

  楚宁回头,李卫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他今天换了身褐布短打,像个普通船客,但腰间的短刀还在。

  “李押运。”楚宁微微颔首。

  “别这么叫。”李卫笑了笑,“在船上,我就是个搭顺风船的商人。姓李,行三,叫我李三就行。”

  楚宁会意:“李三爷这是要去京城做生意?”

  “是啊,北边的皮货,南边的茶叶,倒腾倒腾混口饭吃。”李卫说着场面话,目光却扫视着船上的动静,“宁姑娘觉得这船如何?”

  “船很稳。”楚宁也配合着说客套话,“就是不知道这一路顺不顺利。”

  “运河嘛,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利……”李卫压低声音,“前面快到镇江了。那里水道复杂,往年常有水匪出没。”

  楚宁心中一凛。李卫这是在提醒她,第一个危险节点要到了。

  “多谢李三爷提醒。”

  “客气。”李卫顿了顿,“对了,我在船上看见个熟人。”

  “谁?”

  “周书吏。”李卫的声音更低了,“昨晚我查到他去了趟镇江,今天一早就出现在船上。时间上……太巧了。”

  楚宁握紧栏杆。如果周书吏昨夜去了镇江,那他今天能在杭州码头上船,只有一种可能——他彻夜赶路,或者……他根本没在杭州过夜。

  “姑娘在船上,小心些。”李卫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偶然搭话。

  楚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向下层货舱的方向。周书吏已经从舱里出来,正站在甲板上擦汗。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平凡的面孔此刻显得格外苍白。

  船继续北行。运河在前方分出岔道,一条往镇江,一条往常州。船老大在舵室吆喝了一声,船帆微调,朝着镇江方向驶去。

  楚宁回到舱房,从窗边看向前方。水天相接处,隐约可见城市的轮廓。镇江,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商贾云集,也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她想起李卫说的“水匪”,又想起周书吏昨夜的行踪。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窗外传来号子声,是水手们在调整帆索。船速似乎加快了,船身破开水面,发出哗哗的声响。

  楚宁从怀中取出那枚竹管信号。蜡封完好,但竹管表面已经被她的体温焐热。李卫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那么什么才是万不得已?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艘船就像一个移动的牢笼,载着火枪、秘密,和一群各怀鬼胎的人,正驶向未知的前方。

  而前方的镇江,可能不只是个地名那么简单。

  夕阳西下时,船驶入了镇江水域。两岸灯火渐次亮起,码头上停泊的船只密密麻麻,桅杆如林。楚宁站在窗边,看见一艘小船正从斜刺里驶来,船头站着个青衣人——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但那身青衣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船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