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箱中之秘-《清宫记事:她从历史之外来》

  织造局码头比寻常商港更规整。青石板铺就的岸线笔直延伸,每隔十丈就有一座石桩,桩上系着碗口粗的缆绳。此时码头上停着三艘船:两艘漕运平底船,一艘织造局的官船——正是“浙漕甲字七十三”。

  楚宁一眼就看见了那十二个木箱。

  它们堆在官船旁的货场上,用油布半盖着,排成整齐的三行四列。每个箱子都约四尺长、两尺宽、两尺高,清一色的樟木打造,箱角包着黄铜,箱盖用铁锁锁着。

  周书吏的脚步明显加快了:“宁顾问,这边请。装货的事有专人负责,咱们去那边棚子里看着就行。”

  “既然来了,总要近前看看。”楚宁没理会他,径直走向木箱。

  “宁顾问!”周书吏急道,“那些箱子已经封签,不能随便开……”

  “我没说要开。”楚宁在离箱子三步处停下,“只是看看封签。”

  的确,每个箱盖上都贴着封签,黄纸黑字,盖着织造局的朱印,写着“特供器皿·甲子号”至“甲卯号”。封签完好,火漆封印清晰。

  但楚宁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封签的纸张都很新,没有日晒雨淋的痕迹。而箱体本身却有不少磨损——箱角铜包边有刮痕,箱底沾着干涸的泥渍。这说明箱子已经运输过一段路程,但封签是后来才贴的。

  “这些器皿是从哪儿运来的?”她问。

  周书吏擦了擦额头的汗:“从……从景德镇。官窑烧的御用瓷器。”

  “景德镇到杭州走水路,箱子该沾水汽才对。”楚宁蹲下身,用手摸了摸箱底的泥渍,“但这泥是干的,且带红土——杭州附近没有这种红土。”

  周书吏脸色变了变:“许是……许是从陆路转运时沾的。”

  楚宁没再追问,站起身绕着箱子走了一圈。走到“甲申号”箱子时,她停下脚步——这个箱子的锁扣处,有一道极细微的划痕,像是有人用钥匙开锁时手抖划到的。

  而划痕很新,金属断面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有人最近开过这个箱子。

  “周书吏。”楚宁转过身,“开箱查验的规矩我懂,但既是我负责押运,总得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若到了京城开箱发现破损,责任算谁的?”

  “这……”周书吏语塞,“可封签一拆,就得重新封印,还要补录文书……”

  “那就补。”楚宁语气平静,“出了问题我担着。”

  两人僵持间,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回事?”

  来的是冯掌案。他今天穿着官服,身后跟着两个差役,面色不豫地看着对峙的两人。

  周书吏如蒙大赦,连忙上前解释。冯掌案听完,皱眉看向楚宁:“宁顾问,规矩就是规矩。封签既贴,非必要不得拆验。”

  “冯大人。”楚宁行礼,“下官并非要拆所有箱子,只拆一个——甲申号。查验无误后,下官签字画押,日后若有问题,全由下官承担。”

  冯掌案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宁姑娘,你这是在为难老夫啊。”

  “下官不敢。”楚宁垂眸,“只是职责所在。”

  码头上安静下来。力夫们停下手中的活,船工从船舷探头张望,连路过的小贩都放慢了脚步。所有人都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不对。

  最终,冯掌案摆了摆手:“开吧。”

  周书吏还想说什么,被冯掌案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只好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找到标着“甲申”的那把,手微微发颤地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楚宁上前,亲手掀开箱盖。那一瞬间,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不是瓷器的土腥味,也不是绸缎的丝香,而是一种混合着油脂和金属的、冷冽的气息。

  箱子里铺着厚厚的稻草。扒开稻草,露出来的不是瓷器,而是一层油纸。揭开油纸,下面整整齐齐码放着——

  火枪。

  崭新的、黝黑的、枪管泛着冷光的火绳枪。一共二十支,每支都用油布仔细包裹,枪身刻着编号,枪托上烙着一个小小的印记。

  楚宁认出了那个印记。她在宫里见过,在兵部的档案里——那是“盛京造办处”的官印。这些火枪,是官造的。

  “这……这是……”周书吏脸色惨白,踉跄后退。

  冯掌案却出奇地平静。他上前一步,拿起一支火枪,熟练地检查枪机:“嗯,保养得不错。”转头看向楚宁,“宁姑娘现在明白了?”

  楚宁觉得喉咙发干:“冯大人,这是……”

  “这是要送去京城的‘器皿’。”冯掌案把枪放回原处,“圣上下令,江南各织造局、盐运司、漕运衙门,皆需组建护镖队,以防运河匪患。这些火枪,就是拨给织造局护镖用的。”

  理由天衣无缝。康熙年间确实有过这样的旨意,楚宁在涵今斋整理过相关奏折。但一次拨给十二箱、两百四十支火枪,未免太多了。而且,为什么要伪装成瓷器?为什么要她这个“顾问”来押运?

  “下官愚钝。”她缓缓道,“既是护镖之用,为何要秘而不宣?”

  “因为有人不想让这些枪到京城。”冯掌案盖上箱盖,重新上锁,“运河不太平,宁姑娘应该听说了。太子虽倒,余党未清。这些火枪若是半路被劫,落到那些人手里……”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楚宁看着重新锁好的箱子,心中疑窦更深。冯掌案的解释听起来合理,但直觉告诉她,这只是真相的一层皮。底下还有东西,更深、更暗的东西。

  “好了,查验完了。”冯掌案拍拍手,“周书吏,重新贴封签,宁顾问签字。其余箱子不必开了,都一样。”

  周书吏连忙应声,取来新的封签和火漆。楚宁在记录册上签字时,手很稳,但指尖冰凉。

  “宁姑娘。”冯掌案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只要平安把货送到京城,就是大功一件。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

  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提醒。

  楚宁抬起头:“下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冯掌案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明日辰时,准时上船。路上……好自为之。”

  他转身离开,官袍的下摆在江风里微微翻动。周书吏匆匆跟上去,临走前复杂地看了楚宁一眼。

  码头上又恢复了忙碌。力夫们开始将箱子装船,吆喝声、缆绳摩擦声、江水拍岸声混成一片。楚宁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木箱一个个被吊上甲板。

  “先生。”方承志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声音很轻,“学生刚才在货场外围转了一圈,发现点东西。”

  “什么?”

  “那边废料堆里,有这个。”少年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碎瓷片——青花,画着缠枝莲纹,是典型的官窑瓷器。

  楚宁接过瓷片,对着光细看。瓷胎细腻,釉色莹润,是上品。但碎片边缘很新,像是最近才打碎的。

  “哪里找到的?”

  “就在木箱堆放处旁边。”方承志低声道,“而且不止一片。学生粗略看了看,至少是两三个瓷器的碎片。”

  楚宁的心沉了下去。如果箱子里原本装的是真正的瓷器,那么火枪是什么时候换进去的?是在景德镇就换了,还是在杭州换的?那些真正的瓷器又去了哪里?

  她忽然想起李卫说的另一艘船——“浙漕乙字十八”。那艘船上装的是样绸,但如果……也不仅仅是样绸呢?

  “走。”她收起瓷片,“回陈府。”

  傍晚时分,楚宁正在房中整理行装,窗外忽然传来敲击声——三长两短,是李卫的暗号。

  她推开窗,李卫站在窗外阴影里,神色凝重:“姑娘看见箱子里是什么了?”

  “看见了。”楚宁点头,“火枪。”

  “不只那些。”李卫声音压得极低,“我查到,另外那艘船‘乙字十八’上,装的根本不是样绸。”

  “是什么?”

  “盐。”李卫一字一顿,“官盐。整整五百引,从两淮盐场‘遗失’的官盐。”

  楚宁倒吸一口凉气。私盐已经是大罪,盗窃官盐更是死罪。而且五百引——那是五万斤盐,足够一个小县吃一年。

  “陈家疯了?”她几乎脱口而出。

  “不是陈家。”李卫摇头,“至少不全是。我查了盐引的流向,最终指向的是……八阿哥。”

  胤禩。那个在太子倒台后迅速崛起的八皇子。

  楚宁扶着窗框,觉得有些眩晕。所以这不是简单的走私,而是皇子之间的权力博弈?八阿哥借陈家的手倒卖官盐,筹措资金,为夺嫡做准备?而火枪……那些火枪,会不会也是八阿哥的?

  “姑娘。”李卫看着她,“这趟水太深了。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怎么退?”楚宁苦笑,“陈启明不会让我退,冯掌案不会让我退,甚至……”她顿了顿,“八阿哥的人,恐怕也不会让我退。”

  李卫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竹管:“这个你收好。若在船上遇到危险,折断它,我会知道。”

  竹管只有手指粗细,一头用蜡封着。楚宁接过,入手很轻。

  “里面是什么?”

  “信号烟火。”李卫道,“运河沿岸有我们的人,看到信号会来接应。但只能用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楚宁将竹管贴身收好:“多谢。”

  “不必谢我。”李卫转身要走,又停下,“还有一事。那个周书吏……他可能是八阿哥的人。”

  “什么?”

  “我查到他的妻舅在八阿哥府上当差。”李卫低声道,“而且他最近收了一大笔钱,来源不明。姑娘在船上,要当心他。”

  周书吏。那个看似懦弱、实则处处设障的书吏。楚宁想起他颤抖的手、闪烁的眼神,还有今天在码头上的惊慌失措——那可能不是害怕,而是做贼心虚。

  “我知道了。”她说。

  李卫点点头,消失在夜色中。楚宁关上窗,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火枪,官盐,八阿哥,周书吏……所有线索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正站在网的中心。明天上船后,这艘载着火枪和秘密的船,将在运河上航行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有些风暴,已经在前方等着了。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杭州的春雨,总是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楚宁听着雨声,忽然想起离京那日,也是这样的雨。胤禛在信上说“江南多雨,注意添衣”,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简单的叮嘱,而是某种预兆——江南的雨,从来都不只是雨。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明天就要启程了,而运河的尽头,等待她的不仅是京城的高墙,还有一场早已布下的、关乎生死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