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织库暗影-《清宫记事:她从历史之外来》

  有了正八品腰牌,进出织造局果然畅通无阻。

  杭州织造局位于城东凤山门外,占地二十余亩,高墙深院,门口一对石狮足有一人高。楚宁递上腰牌时,守门的差役先是一愣——女子担任织造顾问实属罕见——但查验无误后,还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宁顾问,这边请。”引路的是个年轻书吏,姓周,说话时眼神总往楚宁脸上瞟,不知是好奇还是警惕,“冯大人吩咐了,库房、工坊、账房都向您开放。只是有些机要处……”

  “我明白规矩。”楚宁打断他,“先看样绸。”

  周书吏松了口气,引她穿过三重门,来到后院的库房区。这里又分三库:一库储生丝,二库储半成品,三库储成品。样绸就在三库的甲字房。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樟脑和丝帛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长二十丈,宽八丈,高架从地面直抵房梁,上面整齐码放着各色绸缎。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照在缎面上,反射出流水般的光泽。

  “这些都是今年要送宫的样绸。”周书吏指着东侧几排架子,“共一百二十匹,分四季花色。春绸以桃红、柳绿为主,夏绸是湖蓝、月白,秋绸赭石、菊黄,冬绸玄青、绛紫。”

  楚宁走近细看。这些绸缎确实精美,织纹细密,染色均匀,每匹右下角都绣着小小的“杭织”二字,是杭州织造局的标记。她伸手抚过一匹桃红缠枝莲纹的缎子——触手温润滑腻,是上好的湖丝。

  “可以展开看看吗?”她问。

  “这……”周书吏有些为难,“样绸都上了封签,拆封要记录。”

  “我是顾问。”楚宁淡淡看他一眼,“冯大人说过,样绸查验由我负责。若到了京城发现问题,责任是你的还是我的?”

  周书吏噎住,最终点头:“您稍等,我去取记录册。”

  他匆匆离开。楚宁趁机走近些,仔细观察封签——黄纸黑字,写着“康熙三十九年春样”,盖着织造局的朱印。但有几匹的封签边缘有轻微磨损,像是被揭开过又重新贴回。

  她不动声色地记下那几匹的位置:春绸第三架第五匹,夏绸第一架第二匹,冬绸第二架第七匹。

  周书吏拿着记录册回来时,楚宁已经退到门口,神色如常。两人逐一拆封查验,她看得很仔细:纹样是否对称,染色是否均匀,织口有无跳线,甚至拿起绸缎对着光看经纬密度。

  一个时辰后,春绸二十匹查完。楚宁在记录册上签字:“无问题。”

  周书吏擦了擦汗:“宁顾问严谨,下官佩服。”

  “应该的。”楚宁揉揉手腕,“午后再查夏绸。现在我想去工坊看看——样绸是谁织的,手艺如何,心里得有数。”

  “这……”周书吏又露出为难神色,“工坊那边人多眼杂,恐冲撞了您。”

  “无妨。”楚宁已经往外走,“带路。”

  织造工坊在库房西侧,是个巨大的敞厅。两百多张织机整齐排列,每张机前都坐着织工,大多是女子,也有少数少年。机杼声汇成一片喧嚣的潮水,空气里飘浮着细小的丝絮。

  楚宁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这里的织机比她在苏州见过的更先进,是改良过的“花楼机”,能织更复杂的提花图案。织工们手法娴熟,但个个面色疲惫,眼窝深陷。

  “她们一天织几个时辰?”她问。

  “六个时辰。”周书吏道,“辰时上工,酉时下工,中间歇半个时辰吃饭。”

  “工钱呢?”

  “按匹算。一匹素绸三钱,提花绸五钱。”周书吏压低声音,“这已经是杭州最高的工价了。”

  楚宁没说话。她走到一个中年女工身后,看她在织一匹云纹缎。女子的手指粗糙,指节粗大,但穿梭引线的动作精准流畅。织到某处时,她忽然停下,凑近看了看经纬,用指甲挑出一根微微发黄的丝。

  “这丝不对。”女工低声对旁边的同伴说,“染的时候没匀。”

  同伴瞥了一眼:“别声张,混进去就行。总不能让整匹作废,扣工钱你赔?”

  女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黄丝织了进去。

  楚宁转身离开。周书吏跟上来:“宁顾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楚宁淡淡道,“去账房吧。”

  账房在二进院的东厢。主事的是个干瘦老头,姓钱,戴一副水晶眼镜,正在打算盘。见楚宁进来,他起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钱主事,我想看看样绸的用料账。”楚宁开门见山。

  钱主事从柜中取出一本蓝皮账册:“都在这儿了。样绸一百二十匹,用湖丝六百斤,染料……”他忽然顿了顿,“染料账在另一本上,待下官去取。”

  他转身进里间。楚宁迅速翻开账册,目光扫过数字——用料、工时、损耗,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但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手指停住了。

  这一页的墨迹比前面新。不是新记的账,是整页重抄过的。而且纸张质地略有不同——前面是徽州竹纸,这一页是杭州本地产的桑皮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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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手指轻抚纸面,在边缘处感觉到极细微的厚度差异。这页纸是后来贴上去的,覆盖了原来的记录。

  “让宁顾问久等了。”钱主事拿着另一本账册出来。

  楚宁合上账本,神色如常:“有劳。”

  离开账房时已是午时。周书吏说可以去膳堂用饭,楚宁婉拒了,说回陈府。走出织造局大门,她在街角买了两个烧饼,递给方承志一个。

  “如何?”少年咬了一口,低声问。

  “有问题。”楚宁边走边说,“样绸里混了次丝,账册有改动的痕迹。而且……”她顿了顿,“工坊的织工说漏嘴,提到‘不能让整匹作废’——这说明次品不止一处,是普遍现象。”

  方承志皱眉:“既然要送进宫,为何用次品?”

  “因为好丝挪作他用了。”楚宁咬了口烧饼,味同嚼蜡,“我算过账,按账册记载的用料,应该能织出一百五十匹上等绸。但现在只有一百二十匹,且混了次丝。那三十匹的用料去哪儿了?”

  “私卖了?”

  “或是换了别的东西。”楚宁想起西厢房那张纸条,“盐引、火器都需要钱。丝绸是硬通货,在江南比银子还好使。”

  两人走到清河坊口,楚宁忽然停步:“你先回去,我去个地方。”

  “先生去哪儿?”

  “平湖秋月亭。”楚宁看了看天色,“该赴约了。”

  西子湖畔的平湖秋月亭,辰时已过,游人稀少。楚宁到的时候,柳儿已经在亭中等着,依旧是一身青衣,但换了更朴素的棉布裙,像个普通村妇。

  “姑娘来了。”柳儿福身,“铜钱信号我看到了,但陈府守得太紧,不敢贸然进去。”

  “李卫是怎么回事?”楚宁单刀直入。

  柳儿神色一凛:“姑娘见到传讯了?”她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李卫确实是四爷的人,但他这次下江南,明面上是押运漕粮,暗地里还有一重任务——查盐引。”

  “盐引?”楚宁心念电转,“和织造局有关?”

  “有关。”柳儿声音更低,“四爷查到,江南私盐贩子用的引票,有些是从织造局流出去的。织造局每年向宫里报的‘特供绸’‘御用缎’,实际产量远超进贡数。多出来的那些,他们用官船运出,到北方换成盐引,再卖回江南。”

  楚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空手套白狼——用皇宫的名义多产绸缎,用官船走私,换成盐引牟利。而这一切,都披着“皇差”的外衣。

  “李卫查到什么程度了?”

  “具体的不知道。”柳儿摇头,“但四爷交代,若姑娘遇到李卫,可以信任。他现在应该在查漕运码头——三月初八的漕船,有些是织造局借用的。”

  楚宁想起冯掌案说的“三日后辰时,织造局码头集合”。那艘船,恐怕就是借了漕运的名义。

  “还有一件事。”柳儿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这是四爷让转交的。”

  楚宁展开,纸上只有一句话:

  “若见青衣非柳,慎之。”

  青衣非柳?楚宁猛地抬头:“除了你,还有穿青衣的女子?”

  “奴婢不知。”柳儿神色严肃,“但四爷既然特意提醒,必有其因。姑娘在杭州,务必当心穿青衣的女子——尤其是,主动接近您的。”

  楚宁想起昨夜假山旁那个神秘女子,还有今早传讯的老妇。老妇不是青衣,但那个神秘女子……天色太暗,没看清衣着颜色。

  “我知道了。”她收起纸条,“三日后我要随织造局的船进京,路上若有变故,如何联络?”

  “漕船会在苏州、扬州、济宁三处停靠补给。”柳儿道,“每处码头都有‘松鹤轩’的分号,姑娘持木牌即可联络。另外……”她迟疑了一下,“李卫应该也会上那艘船,姑娘可以见机行事。”

  楚宁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柳儿先行离开。楚宁独自在亭中坐了一会儿,看着湖面波光粼粼。

  “青衣非柳……”她喃喃重复。如果那个神秘女子不是柳儿,也不是胤禛的人,那会是谁?康熙的密探?太子余党?还是……第三股势力?

  她忽然想起潭柘寺木板上的“取印者,青衣”。六年前取走太子宫印的人,和现在这个神秘女子,会是同一人吗?

  如果是,那这个人从康熙三十一年就开始布局了。整整八年,她像蜘蛛一样织网,而现在,楚宁正一步步走进网中央。

  夕阳西下时,楚宁起身回城。经过白堤时,她看见一艘官船正缓缓驶向码头——船头插着“漕运”的旗,船身吃水很深,不像是运粮,倒像是装了更重的东西。

  船靠岸时,几个力夫开始卸货。楚宁远远看着,那些货都用油布盖着,但从形状看,像是……木箱。

  长方形的木箱,大小一致,每箱需要四个力夫抬。

  她的心跳忽然加快。那大小,那重量,太熟悉了——在宫里时,她见过类似的箱子。那是装火器的标准箱。

  漕船,织造局借用的漕船,在运送火器。

  楚宁转身,快步离开堤岸。她需要尽快回陈府,需要查清那艘船的编号,需要知道它三日后会不会出现在织造局码头。

  如果会,那么她即将登上的,不仅是一艘运绸船,更是一艘运着火器、驶向京城的——火药桶。

  暮色四合,湖上的船影渐渐模糊。楚宁走在回城的青石板路上,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看不见的网上。而织网的人,或许正站在某个高处,静静看着她走入既定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