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夜叩天阙-《清宫记事:她从历史之外来》

  乾清宫的方向在夜色中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张着吞噬一切光亮的巨口。楚宁跟着瑞姑姑匆匆穿过空旷的宫道,鞋底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一下下敲在心上。瑞姑姑的脸色在昏黄的宫灯映照下异常凝重,嘴唇紧抿,除了偶尔催促“快些”,再无他言。

  前方,两名身着侍卫服色、腰佩长刀的武官沉默地引路,步伐沉稳,目不斜视,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这不是寻常太监引路,而是御前侍卫亲自来“请”,更增添了这次夜召非同寻常的意味。

  楚宁手心全是冷汗,紧紧攥着袖中那枚蜡丸,指尖冰凉。康熙为何突然召见她?是因为太子求助承乾宫之事?是因为她之前在涵今斋接触的秘密?还是与佟贵妃的旧疾、那封无头信有关?无数个猜测在她脑中翻滚,每一种都指向未知的危险。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这几日的言行,确认并无明显错漏。又思及胤禛之前的密信和提醒,心中稍定。至少,自己并非全然孤立无援。然而,面对康熙这位深不可测的帝王,任何准备都显得苍白无力。

  乾清宫今夜灯火通明,却异样安静。侍卫引着她们没有走正门,而是从西侧一处小角门进入,穿过曲折的回廊,径直来到西暖阁外。梁九功早已候在廊下,见到她们,脸上并无惯常的平淡,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紧绷的严肃。

  “瑞姑姑留步。”梁九功抬手制止了欲一同进入的瑞姑姑,目光落在楚宁身上,“乌苏里氏,随咱家进来。皇上问什么,答什么,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要说。”

  “是。”楚宁低眉顺目,跟着梁九功踏入暖阁。

  暖阁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并不明亮,反而有些昏暗。康熙没有坐在惯常的书案后,而是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峭的背影。屋内除了梁九功和楚宁,再无他人,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奴才乌苏里氏宁楚,叩见皇上。”楚宁依礼跪拜,额头触地,声音竭力保持平稳。

  康熙没有立刻转身,也没有叫起。沉默持续了大约十几息,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楚宁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和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起来吧。”康熙的声音终于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冷硬而威严。

  楚宁依言起身,垂手肃立,不敢抬头。

  康熙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楚宁身上,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奏折,却没有看,只淡淡道:“乌苏里氏,你入宫多久了?”

  “回皇上,自今岁小选入宫,已近五月。”楚宁谨慎回答。

  “五月……”康熙指尖轻敲着奏折,“不长,却也不短。从茶房到涵今斋,再到承乾宫侍奉贵妃……朕听说,你差事办得还算妥帖。”

  “奴才愚钝,只知恪守本分,尽心伺候,不敢言妥帖。”楚宁将姿态放到最低。

  “恪守本分,尽心伺候……”康熙重复了一遍,语气莫测,“那朕问你,在承乾宫这些时日,贵妃凤体究竟如何?太医的方子,用着可还妥当?”

  楚宁心头剧震。康熙深夜召她,竟是为了询问佟贵妃的病情?这看似寻常的关怀,在此刻却显得无比诡异。她迅速权衡:如实禀报贵妃病势沉重、忧思郁结?这可能会牵连出太子求助等敏感事,也可能让康熙觉得承乾宫“多事”。轻描淡写说只是需要静养?若康熙早已掌握实情,便是欺君。

  电光石火间,她选择了一种最“安全”的、侧重于事实描述的答法:“回皇上,贵妃娘娘凤体确需静养。太医每日请脉,方子亦随症调整。娘娘精神时好时坏,多用安神补气之药。只是……只是心思郁结,夜里睡不安稳,太医说此乃心病,非药石可速愈。” 她提到了“心病”,却未点明病因,将判断留给康熙和太医。

  康熙听了,沉默片刻,忽然问:“贵妃的心病,可是因近日宫中多事,忧烦所致?”

  这问题更加犀利,直接指向了当前的政治漩涡。楚宁背脊渗出冷汗:“奴才不敢妄测圣意,亦不敢揣度贵妃娘娘心思。只是娘娘病中,瑞姑姑与奴婢等皆谨遵医嘱,尽力让娘娘少闻外事,安心静养。”

  “少闻外事……”康熙冷哼一声,那声音不高,却让楚宁心尖一颤,“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不是想不听,就能不听的。” 他话锋陡然一转,“朕听闻,前两日,太子宫里的何玉柱去过承乾宫?”

  果然来了!楚宁心念急转,知道这才是今晚的重点之一。她不敢隐瞒,也不能添油加醋:“回皇上,何公公确曾到访,说是奉太子爷之命,送些安神药材与贵妃娘娘。瑞姑姑接待的,言明娘娘病重,不便相见,只收下了药材。何公公……似乎还提及皇后娘娘凤体,及太子爷孝心等语,请娘娘保重。除此之外,并无他言。” 她将过程客观陈述,并点明了何公公提到皇后和太子“孝心”,暗示了其可能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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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孝心?”康熙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倒是会挑时候表孝心。贵妃如何说?”

  “贵妃娘娘当时并未亲见何公公,一切由瑞姑姑处置。事后瑞姑姑禀报,娘娘只道‘知道了’,并未多言,亦未有何吩咐。” 楚宁如实回答。

  康熙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是否有所隐瞒,最终移开目光,语气略显缓和:“贵妃向来明理,不掺和这些是非,是对的。” 他顿了顿,忽然又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在涵今斋整理旧档时,可曾见过涉及太医院早年脉案、方剂变革的记载?”

  话题从承乾宫、太子,突然跳到了太医院旧档?楚宁心中疑云大起,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回皇上,奴才在涵今斋时,整理过部分前朝与本朝典章制度、舆图方志,太医院专门脉案方剂之存档,似不属涵今斋主要收藏范畴,奴才未曾见过系统记录,只有零星提及。”

  “零星提及?”康熙追问,“提及什么?”

  楚宁快速回想:“譬如前朝某位太医对某种疫症的论述,或本朝初年对某些药材产地、药性的考订文章。具体……具体涉及后妃脉案方剂的,奴才确实未曾整理到。” 她留有余地,没有把话说死。

  康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方镇纸,眼神深邃:“太医院掌皇家康健,历来规矩森严,脉案存档更是机密。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有人想在药石之上动心思,未必没有空隙可钻。”

  这话让楚宁如遭雷击!康熙是在怀疑有人借医药之事做手脚?联想到佟贵妃持续多年的“心病”,那药罐底部的微小瑕疵,坤宁宫暴毙的司药宫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难道康熙深夜召她,不仅是为了问太子之事,更是要借她这个“曾在涵今斋整理旧籍、如今在承乾宫近身伺候”的宫女之口,了解或核实某些与贵妃病情、与太医院相关的隐秘?

  她突然明白了德妃来访时那句“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少听少看少沾染”的深意。或许德妃早已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才来提醒承乾宫彻底置身事外!而佟贵妃的“病重静养”,或许不仅仅是因为忧烦,更是一种极致的自保!

  “皇上明鉴,”楚宁声音微涩,“太医用药,关乎风体安康,自是万分谨慎。承乾宫一切用药,皆依太医院定方,经瑞姑姑或奴婢等人仔细查验,方敢奉与娘娘。” 她强调流程的严谨,却不敢对“是否有人动手脚”做出任何判断。

  康熙看着她,目光中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些,转而化作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思量。“查验……嗯,查验是好的。” 他缓缓道,“但有些东西,肉眼凡胎,未必能看得分明。心思,有时候比药石更毒。”

  楚宁屏住呼吸,不敢接话。

  “罢了,”康熙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你退下吧。今夜朕问你的话,出了这个门,不得向任何人提起,包括贵妃。记下了?”

  “奴才谨记,绝不敢泄露半字!” 楚宁深深叩首。

  “梁九功,”康熙吩咐,“带她出去。从西华门走,让人悄悄送她回承乾宫,莫要惊动旁人。”

  “嗻。”

  跟着梁九功走出暖阁,楚宁的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夜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梁九功一路沉默,直到将她交给等候在角门外的两名侍卫,才低声说了一句:“姑娘今晚受惊了。回去好生当差,万事……多想少说。”

  楚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跟着侍卫默默离开。

  回承乾宫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黑暗。楚宁脑中反复回响着康熙的话:“有些东西,肉眼凡胎,未必能看得分明。”“心思,有时候比药石更毒。” 还有那句关于太医院旧档的问询……

  皇上是在怀疑佟贵妃的病,并非简单的“思虑成疾”,而是可能被人以隐秘的手段长期影响甚至加害?而怀疑的对象,或许指向了某些有能力、有动机在太医院或后宫医药环节做手脚的势力?太子?其他皇子?还是……后宫中的某些人?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如果真是如此,那佟贵妃持续十年的“病症”,那封提醒“敛华守拙、前鉴不远”的无头信,以及最近坤宁宫的风波,恐怕都被一条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暗线串联了起来!

  而康熙今夜特意召见她这个身份微妙的宫女,是偶然的询问,还是有意将她置于某个观察或试探的位置?他是否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甚至……已经开始了某种布局或清洗?

  回到承乾宫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瑞姑姑一直在耳房外焦急等候,见她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却也没多问,只让她赶紧歇下。

  楚宁躺在铺上,身心俱疲,却毫无睡意。窗外晨光熹微,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她知道,经过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她不仅窥见了冰山之下更可怕的阴影,更被那只掌控一切的手,无意或有心地,推向了一个更加莫测的深渊。

  康熙那句“心思,有时候比药石更毒”,像一句冰冷的谶言,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在这座用金玉锦绣包裹的宫殿里,最致命的毒药,或许从来就不是那些看得见的草木金石,而是那些隐藏在人心最深处、无声流淌的恶意与算计。

  而她,又该如何在这毒雾弥漫的迷宫中,找到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