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坤宁宫那日，天色是铅灰色的，无风，空气沉甸甸地压着，似憋着一场大雨。楚宁早早起身，检查了无数遍随行物品，又将胤禛所赠的蜡丸在贴身荷包里藏得更稳妥些，才换上承乾宫二等宫女规制的新衣——浅碧色宫装，比茶房的绿色更雅致些。瑞姑姑亲自为她整理了发髻和衣领，低声最后叮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脚要稳，心思要静。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有时听到了，也要立刻忘了。”
佟贵妃的气色比前两日更显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妆饰依旧得体，保持着贵妃应有的端庄。她乘着一顶四人抬的暖轿，楚宁和瑞姑姑随轿步行。从承乾宫到坤宁宫的路并不远，但沿途气氛肃穆，往来宫人皆屏息凝神，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宫，规模宏伟，此时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宫门处侍卫林立，面色肃然。早有皇后宫中的管事嬷嬷迎出，将佟贵妃引入偏殿暂歇，等候召见。偏殿内已有了几位先到的妃嫔，位份多在嫔、贵人之间，各自静坐，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空气中弥漫着药味、熏香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楚宁垂手侍立在佟贵妃身后，目光低垂，但感官全开。她能感受到那些妃嫔打量佟贵妃及她这个新面孔的目光，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瑞姑姑则与皇后宫中的几位老嬷嬷低声交谈，询问皇后今日的病情。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一位身着藏青色首领太监服色、面容消瘦严肃的太监出来传话：“皇后娘娘醒了，精神尚可，传诸位娘娘进见。只是娘娘体弱，不宜久劳，请各位娘娘依次问安，勿要喧哗。”
众妃嫔连忙起身整理仪容，按位份高低，依次进入正殿寝宫。佟贵妃位份尊贵，紧随在一位资历颇深的妃子之后。楚宁和瑞姑姑作为随侍，只能留在寝宫外间的珠帘之外，与各宫带来的宫女太监们一同候着。
透过细密的珠帘和偶尔掀起的门帷缝隙，楚宁能隐约看到内里的情形。皇后躺在宽阔的凤榻上，帐幔半垂，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略显消瘦的身影。太子胤礽跪在榻前最近处，背影僵硬。康熙并未在场，想来是前朝有务。
妃嫔们问安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皇后偶尔回应一两句，声音虚弱断续。佟贵妃上前时，楚宁听到她温婉的声音：“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愿娘娘凤体早日安康。” 皇后的回应似乎比之前稍长了些，但听不真切。
问安过程简短而压抑。很快，妃嫔们又依次退出，只留太子和几位近身嬷嬷在内。退出正殿的妃嫔们并未立刻散去，而是被引至另一处暖阁用茶，也算是全了侍疾的礼数。
就在佟贵妃带着楚宁和瑞姑姑也准备移步暖阁时，太子胤礽突然从内间疾步走出，脸色铁青，眼圈微红，显然是强压着情绪。他目光扫过外间众人，在佟贵妃身上略一停留，勉强点了点头，便欲离开。
恰在此时，殿外通传：“德妃娘娘到——”
一位身着湖蓝色宫装、容貌秀丽、眉眼间却带着几分锐利的妃子扶着宫女的手走了进来，正是四阿哥胤禛的生母德妃乌雅氏。她与佟贵妃目光相接，彼此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德妃随即看向太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太子殿下也在，皇后娘娘今日可好些了？”
太子脚步顿住，面对庶母的问候，不得不停下，语气生硬：“有劳德妃娘娘挂心，皇额娘……还需静养。” 他显然心绪不宁，不愿多谈。
德妃却似未察觉，反而叹了口气，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真是让人揪心。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如今凤体违和，莫说皇上和太子殿下焦心，便是我们这些妃嫔，也是日夜悬心，恨不能以身代之。” 她话锋微转，“说起来，近日各宫姐妹皆诚心祈福，抄经茹素。只望这份诚心，能上达天听，佑娘娘平安。”
这话听起来是场面上的关切，但楚宁却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德妃特意提及“各宫姐妹诚心祈福”，而太子生母早逝，皇后是继后，与太子并非亲生母子……这话听在焦虑的太子耳中，是否会有别的滋味？
果然，太子脸色更沉了一分，生硬道：“皇额娘自有皇阿玛和太医看顾，不劳德妃娘娘过度忧心。孤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竟是近乎失礼地拂袖而去。
德妃望着太子匆匆离去的背影，面上关切未减，眼神却深了几分。她转而看向佟贵妃，语气温婉：“贵妃姐姐也来了，瞧您气色，自己也当多保重才是。”
佟贵妃淡淡一笑：“有劳德妃妹妹记挂。”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德妃方入内问安。
暖阁内，气氛微妙。先到的几位低位妃嫔噤若寒蝉，显然也看到了方才太子与德妃之间那不算愉快的简短交锋。佟贵妃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闭目养神，楚宁和瑞姑姑侍立身后。
楚宁心中思绪翻腾。德妃那番话，看似平常，实则绵里藏针。在皇后病重、太子焦虑的敏感时刻，强调“各宫”祈福，隐隐有将皇后病情与后宫众人“诚心”挂钩的意味，这无疑会加重太子的心理压力和多疑。德妃为何如此？是单纯不会说话，还是有意为之？联想到德妃是四阿哥生母，而胤禛与太子关系本就微妙……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坤宁宫果然水深。佟贵妃选择带她来，恐怕也是预料到了这种复杂局面，需要一个足够警醒的耳目。
皇后宫中的宫女奉上清茶和几样极清淡的点心。楚宁为佟贵妃斟茶时，格外留意水温、茶色。佟贵妃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内间皇后似乎又睡着了，德妃问安后也退到了暖阁。她与佟贵妃并无深交，各自安静。暖阁里只闻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和窗外越发沉闷的风声。
突然，坤宁宫总管太监急匆匆进来，对着暖阁内几位妃嫔躬身，面色为难：“诸位娘娘，皇上……皇上驾临坤宁宫，此刻已到宫门。皇上口谕，皇后需静养，免了诸位娘娘今日侍疾之礼，请各位娘娘……先行回宫。”
皇上来了？而且直接让妃嫔们回去？众妃嫔皆是讶异，连忙起身。佟贵妃和德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康熙此举，是不愿后宫人多扰了皇后清净，还是……有别的考虑？
众人不敢耽搁，依序退出暖阁。就在楚宁跟随佟贵妃即将走出坤宁宫偏门时，眼角余光瞥见康熙的明黄色仪仗已至正殿丹陛之下，康熙本人正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梁九功紧随其后。而更让楚宁心头一跳的是，在康熙身后不远，跟着的竟是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两位阿哥皆是面色沉肃，脚步匆匆。
胤禛和胤祥也被召来了？在康熙探视病重皇后的时候？这绝不寻常！
回承乾宫的路上，天色愈发阴沉，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暖轿内，佟贵妃始终沉默。楚宁和瑞姑姑撑着伞随行，雨水打湿了裙角。
回到承乾宫，佟贵妃显出明显的疲态，瑞姑姑连忙服侍她歇下。楚宁也被允准回房换下湿衣。
独自在耳房中，楚宁的心却无法平静。坤宁宫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皇后虚弱的景象、太子压抑的焦躁、德妃意味深长的话语、康熙突然驾临并清场、以及胤禛胤祥意外随行……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事实：皇后的病情，恐怕比外界传闻的更加严重，甚至可能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而康熙的处置，显示出他对此事的极端重视和某种不欲外人窥探的谨慎。
太子显然方寸已乱。德妃的言行，无论有意无意，都在加剧这种不安。而康熙召胤禛、胤祥同往，除了可能的父子亲情，是否还有在非常时刻，让其他成年皇子参与、观察、乃至……分担某些责任的意味？
楚宁想起袖中那颗冰冷的蜡丸。胤禛预见到了坤宁宫的“水浑”，但今日所见，这潭水只怕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急。康熙清退妃嫔，唯独带着两位皇子入内，接下来坤宁宫里会发生什么？皇后的病情会如何发展？太子又会如何应对？
窗外雨声渐急，敲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楚宁知道，今日坤宁宫之行，仅仅是她窥见这场宫廷大戏的序幕。皇后病重这个核心事件，正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经开始扩散，必将裹挟着越来越多的人，包括她自己，卷入越来越深的漩涡。
而那颗蜡丸，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提醒着她：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
佟贵妃的气色比前两日更显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妆饰依旧得体，保持着贵妃应有的端庄。她乘着一顶四人抬的暖轿，楚宁和瑞姑姑随轿步行。从承乾宫到坤宁宫的路并不远，但沿途气氛肃穆，往来宫人皆屏息凝神，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
坤宁宫是皇后的正宫，规模宏伟，此时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中。宫门处侍卫林立，面色肃然。早有皇后宫中的管事嬷嬷迎出，将佟贵妃引入偏殿暂歇，等候召见。偏殿内已有了几位先到的妃嫔，位份多在嫔、贵人之间，各自静坐，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空气中弥漫着药味、熏香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
楚宁垂手侍立在佟贵妃身后，目光低垂，但感官全开。她能感受到那些妃嫔打量佟贵妃及她这个新面孔的目光，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瑞姑姑则与皇后宫中的几位老嬷嬷低声交谈，询问皇后今日的病情。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一位身着藏青色首领太监服色、面容消瘦严肃的太监出来传话：“皇后娘娘醒了，精神尚可，传诸位娘娘进见。只是娘娘体弱，不宜久劳，请各位娘娘依次问安，勿要喧哗。”
众妃嫔连忙起身整理仪容，按位份高低，依次进入正殿寝宫。佟贵妃位份尊贵，紧随在一位资历颇深的妃子之后。楚宁和瑞姑姑作为随侍，只能留在寝宫外间的珠帘之外，与各宫带来的宫女太监们一同候着。
透过细密的珠帘和偶尔掀起的门帷缝隙，楚宁能隐约看到内里的情形。皇后躺在宽阔的凤榻上，帐幔半垂，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略显消瘦的身影。太子胤礽跪在榻前最近处，背影僵硬。康熙并未在场，想来是前朝有务。
妃嫔们问安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皇后偶尔回应一两句，声音虚弱断续。佟贵妃上前时，楚宁听到她温婉的声音：“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愿娘娘凤体早日安康。” 皇后的回应似乎比之前稍长了些，但听不真切。
问安过程简短而压抑。很快，妃嫔们又依次退出，只留太子和几位近身嬷嬷在内。退出正殿的妃嫔们并未立刻散去，而是被引至另一处暖阁用茶，也算是全了侍疾的礼数。
就在佟贵妃带着楚宁和瑞姑姑也准备移步暖阁时，太子胤礽突然从内间疾步走出，脸色铁青，眼圈微红，显然是强压着情绪。他目光扫过外间众人，在佟贵妃身上略一停留，勉强点了点头，便欲离开。
恰在此时，殿外通传：“德妃娘娘到——”
一位身着湖蓝色宫装、容貌秀丽、眉眼间却带着几分锐利的妃子扶着宫女的手走了进来，正是四阿哥胤禛的生母德妃乌雅氏。她与佟贵妃目光相接，彼此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德妃随即看向太子，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太子殿下也在，皇后娘娘今日可好些了？”
太子脚步顿住，面对庶母的问候，不得不停下，语气生硬：“有劳德妃娘娘挂心，皇额娘……还需静养。” 他显然心绪不宁，不愿多谈。
德妃却似未察觉，反而叹了口气，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真是让人揪心。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如今凤体违和，莫说皇上和太子殿下焦心，便是我们这些妃嫔，也是日夜悬心，恨不能以身代之。” 她话锋微转，“说起来，近日各宫姐妹皆诚心祈福，抄经茹素。只望这份诚心，能上达天听，佑娘娘平安。”
这话听起来是场面上的关切，但楚宁却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异样。德妃特意提及“各宫姐妹诚心祈福”，而太子生母早逝，皇后是继后，与太子并非亲生母子……这话听在焦虑的太子耳中，是否会有别的滋味？
果然，太子脸色更沉了一分，生硬道：“皇额娘自有皇阿玛和太医看顾，不劳德妃娘娘过度忧心。孤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竟是近乎失礼地拂袖而去。
德妃望着太子匆匆离去的背影，面上关切未减，眼神却深了几分。她转而看向佟贵妃，语气温婉：“贵妃姐姐也来了，瞧您气色，自己也当多保重才是。”
佟贵妃淡淡一笑：“有劳德妃妹妹记挂。”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德妃方入内问安。
暖阁内，气氛微妙。先到的几位低位妃嫔噤若寒蝉，显然也看到了方才太子与德妃之间那不算愉快的简短交锋。佟贵妃寻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闭目养神，楚宁和瑞姑姑侍立身后。
楚宁心中思绪翻腾。德妃那番话，看似平常，实则绵里藏针。在皇后病重、太子焦虑的敏感时刻，强调“各宫”祈福，隐隐有将皇后病情与后宫众人“诚心”挂钩的意味，这无疑会加重太子的心理压力和多疑。德妃为何如此？是单纯不会说话，还是有意为之？联想到德妃是四阿哥生母，而胤禛与太子关系本就微妙……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坤宁宫果然水深。佟贵妃选择带她来，恐怕也是预料到了这种复杂局面，需要一个足够警醒的耳目。
皇后宫中的宫女奉上清茶和几样极清淡的点心。楚宁为佟贵妃斟茶时，格外留意水温、茶色。佟贵妃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内间皇后似乎又睡着了，德妃问安后也退到了暖阁。她与佟贵妃并无深交，各自安静。暖阁里只闻细微的瓷器碰撞声和窗外越发沉闷的风声。
突然，坤宁宫总管太监急匆匆进来，对着暖阁内几位妃嫔躬身，面色为难：“诸位娘娘，皇上……皇上驾临坤宁宫，此刻已到宫门。皇上口谕，皇后需静养，免了诸位娘娘今日侍疾之礼，请各位娘娘……先行回宫。”
皇上来了？而且直接让妃嫔们回去？众妃嫔皆是讶异，连忙起身。佟贵妃和德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康熙此举，是不愿后宫人多扰了皇后清净，还是……有别的考虑？
众人不敢耽搁，依序退出暖阁。就在楚宁跟随佟贵妃即将走出坤宁宫偏门时，眼角余光瞥见康熙的明黄色仪仗已至正殿丹陛之下，康熙本人正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梁九功紧随其后。而更让楚宁心头一跳的是，在康熙身后不远，跟着的竟是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两位阿哥皆是面色沉肃，脚步匆匆。
胤禛和胤祥也被召来了？在康熙探视病重皇后的时候？这绝不寻常！
回承乾宫的路上，天色愈发阴沉，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暖轿内，佟贵妃始终沉默。楚宁和瑞姑姑撑着伞随行，雨水打湿了裙角。
回到承乾宫，佟贵妃显出明显的疲态，瑞姑姑连忙服侍她歇下。楚宁也被允准回房换下湿衣。
独自在耳房中，楚宁的心却无法平静。坤宁宫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皇后虚弱的景象、太子压抑的焦躁、德妃意味深长的话语、康熙突然驾临并清场、以及胤禛胤祥意外随行……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事实：皇后的病情，恐怕比外界传闻的更加严重，甚至可能到了非常关键的时刻。而康熙的处置，显示出他对此事的极端重视和某种不欲外人窥探的谨慎。
太子显然方寸已乱。德妃的言行，无论有意无意，都在加剧这种不安。而康熙召胤禛、胤祥同往，除了可能的父子亲情，是否还有在非常时刻，让其他成年皇子参与、观察、乃至……分担某些责任的意味？
楚宁想起袖中那颗冰冷的蜡丸。胤禛预见到了坤宁宫的“水浑”，但今日所见，这潭水只怕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急。康熙清退妃嫔，唯独带着两位皇子入内，接下来坤宁宫里会发生什么？皇后的病情会如何发展？太子又会如何应对？
窗外雨声渐急，敲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楚宁知道，今日坤宁宫之行，仅仅是她窥见这场宫廷大戏的序幕。皇后病重这个核心事件，正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经开始扩散，必将裹挟着越来越多的人，包括她自己，卷入越来越深的漩涡。
而那颗蜡丸，仿佛在黑暗中无声地提醒着她：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