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断尺沉井时-《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雨幕如织,将天地缝合。

  苏晏立在破庙檐下,身影被摇曳的灯笼光影拉扯得明暗不定。

  他指间触感冰冷粗糙——那是《生死簿》副本的纸页,浸透了小灰子三日前冒死突围时染上的雨水与血污。

  指腹缓缓摩挲过纸上朱砂圈出的名字,一个个红点,恍若三百七十二条人命最后的悲鸣。

  翻至末页,那行“非我无情,势不得不然”的清瘦小楷,字字嶙峋,一如其主。

  苏晏闭目,脑海中浮现谢允之在太学辩论时慷慨陈词的模样。

  那时他们都信,良策可安天下,智计能救万民。

  而今,这位同窗的“智计”,却化作这冰冷册簿,将人命简化为可舍弃的数字。

  良久,他眼帘未抬,声音被风雨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石娃子还活着?”

  身后湿透的小灰子一颤,声音里压抑着哽咽与怒火:“活着。每日仍用独臂去背那记工石碑报数。

  昨夜……有位老伯饿晕,他想分半个馍,被监工瞧见,左手当场就被踩断了。”

  苏晏猛然睁眼。

  那一瞬,破庙前的雨水似被眸中寒芒凝滞。

  目光如刃,仿佛要将这无尽黑夜与不公一并斩开。

  他将那薄薄册子小心揣入怀中,动作轻柔,如安放三百七十二个无处栖身的魂灵。

  “明日午时,”他的声音平静得骇人,“我要那口老井,浊一次,再清一次。”

  小灰子未解其意,却看清了苏晏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重重点头,身影没入雨幕。

  次日正午,暴雨初歇,天色阴沉如铁。

  运河工地上,数万役夫形容枯槁,麻木立于泥泞。

  瑶光公主的仪仗如一道撕裂阴云的金光,骤现于官仓之外。

  无繁琐通报,无多余寒暄,御林军利落控制住仓官,公主亲率御医,以“皇室体恤灾民,开仓施粥”之名,强行闯入。

  数十粮袋当众划开,倾泻而出的非是饱满米粒,而是散发刺鼻霉味的灰黑陈米,其间混杂砂石糠麸。

  人群先是一寂,继而爆出滔天哭嚎。绝望、愤怒、被欺至极的悲怆,尽在其中。

  瑶光立于高台,娇容覆霜,高举起苏晏连夜送来的《红点册》原件。

  “睁开眼看清!此乃官仓账册,其上每一红点,皆是被标为‘体弱待汰’之人!

  他们吃的,是克扣你们口粮换来的精米白面!他们要你们死,好叫这笔烂账永埋黄土!”

  她声清字厉,字字泣血,“这上面是你们的名姓!非是冰冷数字!”

  “我的儿啊!”一老妇当场昏厥。

  更多人跪地,朝京城方向叩首,哭声震野。

  台侧,江南大营派来“协同”的都尉谢允之,一身青袍浸透泥水,紧贴清瘦骨架。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失控的一切,如一尊无情的石像。

  他知,这是苏晏的局,一个他无法可破的阳谋。

  此时,一个清朗冷冽的声音自人群后方响起,不疾不徐,清晰传入每人耳中:“谢师兄,多年不见,可还记得此尺?”

  人群自动分道。

  苏晏缓步而出,手中所持,非刀非剑,而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黄杨木尺。

  尺长约一尺,刻度分明,因常年摩挲而温润光滑。

  谢允之瞳孔骤缩。

  他岂会不识此尺。

  五年前,二人奉旨共撰《治河策》,为精确计算土方水流,亲手制此木尺。

  尺身之上,还刻着他们当年共立的誓言——“一寸准,万民生”。

  那是他们身为读书人,最天真亦最赤诚的理想。

  他下意识伸手欲夺,那不止是一件工具,更是他几近遗忘的初心。

  可手抬半空,又无力垂落。

  苏晏未再多言。

  他只深深看了谢允之一眼,目光复杂,有惋惜,有决绝,更有沉痛。

  随即,他当众双手发力。

  “咔嚓!”

  清脆断裂声压过所有哭嚎喧嚣。

  那把象征精准与民生的木尺,被他毫不犹豫折为两段,随手掷入不远处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众人皆惊。

  然下一刻,更令人震骇之事发生。

  断尺落井刹那,井壁深处传来沉闷机括崩裂之声。

  随即,原本干涸的井底翻涌出浑浊泥浆,水势愈急,由浊转清,不过片刻,一股清冽泉水竟汩汩冒出井口!

  一离得最近、头发花白的老乞婆陈阿满,如受神启,连滚带爬扑至井边,以干裂双手掬起一捧清水,颤抖送入口中。

  甘泉入喉,她浑浊老眼瞬间迸发异彩,随即跪地,朝井口与苏晏方向拼命叩首,嘶声哭喊:“是林善人家的井!活命恩泉回来了!苍天有眼啊!”

  “林善人”乃当地传说中乐善好施的乡绅,其家井水永不枯竭,能解百病。这湮没传说,此刻被“死而复生”的井瞬间唤醒。

  百姓如抓救命稻草,纷纷伏地叩首,高呼“青天大老爷”、“神仙下凡”,虔诚而狂热。

  谢允之踉跄后退,死死盯着清泉,又看向被奉若神明的苏晏。

  他那张素无血色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胸口剧烈起伏,喉头一甜,猛地呕出大口暗红污血,星星点点溅落青色官服前襟,宛如雪地红梅。

  “你赢了……”他盯着井口,声轻如烟,“用一则传说,一场戏,收尽人心……

  可苏晏,十年后,运河枯水,北方大旱,饿殍遍野时,谁还记得今日这口水的甘甜?”

  当夜,雨又淅沥落下。

  苏晏独提孤灯,走入役夫栖身的工棚。

  刺鼻汗臭、药草与霉味混杂,令人窒息。

  他在最暗墙角找到石娃子。

  那瘦小身躯蜷缩着,断折左手以破布胡缠吊在胸前,完好的右手,正蘸地上积水,在沙土地一笔一画描摹。

  苏晏蹲身,灯笼光晕笼住二人。

  他放轻声音,似怕惊扰什么:“在写什么?”

  童子抬头,那双本该被饥饿痛苦磨至麻木的眼,此刻却亮得惊人,无惧无悲,唯余近乎执拗的倔强。

  “‘要活’。”他指沙地上二字,一字一顿,“我把监工石碑上的‘要快’,偷偷改成了‘要活’。他们不识字,没发觉。”

  苏晏的心,被这两字狠狠一撞。

  他所有谋算,所有机心,在此刻,都被这稚嫩却万钧的字赋予了最坚实的意义。

  棚外传来压抑咳嗽。

  苏晏转头,见谢允之披蓑独立雨幕,身后只跟一瑟瑟发抖的小吏。

  他面色较白日更悴,似风一吹即倒。

  “你要的证据,我给你。”谢允之声哑,递来一只沉甸铁匣。

  “此中,是我私设‘续命账’。依我之法,牺牲三千老弱,严控役夫口粮。

  三年内,可自牙缝省出三十万石粮,足应对一切变故,保运河提前一年贯通。

  届时南北漕运畅通,可稳北方十年旱涝。苏晏,你若毁之,便是毁了北方千万百姓未来。”

  苏晏接过冰冷铁匣,未立即开启。

  他静看谢允之,看这曾与他并肩的挚友,如今背影佝偻,如被理想压垮的山。

  未驳未慰,他只目送那孤独身影,一步步消失在深沉雨夜。

  良久,他转身,对守候不远的小灰子下令:“即刻将《生死簿》全本拓印百份,交柳苕于江南各县‘省过堂’公开展示,教天下人看看,有些人的功绩,是用谁的命换来。

  另,速拟《工赈章程》草案,核心只两条:役力不逾体能之限,口粮必足活命之需。”

  回程官船上,江风吹散连日阴雨。

  苏晏终开铁匣。

  内无金银,唯叠叠密麻图纸与账目。

  他抽出一张运河主渠舆图,凝视良久。

  谢允之规划堪称完美,处处算至极致。

  忽然,眼前一道微不可察金光闪过,一行小字浮现:“代价可视化已激活——选择路径A(谢允之方案):拯救未来十年北方五万旱灾难民,当前役夫死亡三千老弱。

  选择路径B(苏晏方案):国库三年内见底,运河工期延两年,但民心不溃,无一人因克扣饿死。”

  苏晏目光,落于朱笔描绘如巨龙的主渠。

  他沉默片刻,取笔蘸墨,在那主渠旁,轻画出一条细小支流。

  支流蜿蜒,绕开官道,精准连接图上几片贫瘠民田。

  旁注小字:通民田,非官道。

  事毕,他合眼靠上舱壁,如耗尽全力。

  低声呢喃,似对远去背影,亦似对自己:

  “哥,这一局,我不算数了。我选人。”

  船行渐远,身后那片刚历风暴的土地,在初升日光下,渐显生机。

  而那“活命井”的传说,已插翅而起,比最快驿马更疾,顺运河水路,传向四方。

  无人知晓——连苏晏自己亦未料及——这则由他亲手缔造的传说,掀起的首朵真正浪花,不在江南,而在千里之外的天子脚下。

  它抵京的方式,非是官奏,非是诗文,而是被一个褴褛身影,小心翼翼地,捧在一只用泥土封口的粗陶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