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碑林不夜天-《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钟声未起。

  那积蓄整夜的力量,在即将喷薄的刹那,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死寂重临京城。

  然黎明终不可挡,天边鱼肚白正以不容置喙的姿态,缓而坚定地驱散最后的墨色。

  靖国公祠前,香烛青烟缭绕彻夜,至晨未绝。柏园外围,不知谁人先起,渐摆满一排排简朴茶水素点。

  百姓自发前来,不为他故,只为祭那以身殉道的大理寺卿,亦为祭那尘封十七载的真相。

  他们无华贵祭品,唯有一颗颗滚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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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晏立不远阁楼,静观此景。

  他未现身,只令陈七换布衣混入人群,去听,去看,去感此股自民间涌起的巨力。

  一个时辰后,陈七携归的,非止民间哀思。

  “大人,”其声压得极低,目中是抑不住的惊异。

  “我闻数名年迈老妇,边拭泪边教小孙女哼唱一段童谣。”他顿,字字复述:

  “东暖阁烧三更雪,西观星点九盏灯;

  墨刀断时兄不见,妹妹抱火入宫门。”

  苏晏呼吸蓦滞。此四句童谣,他未见于任何典籍,亦非京中流传曲调。

  然每一字,皆如精准钥匙,严丝合缝叩开癸未旧案最隐秘的锁孔。

  “东暖阁烧三更雪”,正合靖国公林殊被构谋反、东暖阁大雪夜燃火之时;

  “西观星点九盏灯”,暗应林砚安夜观星象,见北斗旁多二诡“客星”之录;

  “墨刀断时兄不见”,指林殊佩刀“墨雪”折而人失;

  “妹妹抱火入宫门”,更精准绘年幼瑶光公主于火中幸存,终被接入宫的惨烈情状。

  此非巧合。

  苏晏指瞬凉,心中却燃起前所未有烈火。

  他明:此乃当年自靖国公府侥幸逃生的仆役婢女,因不敢言、不能录,遂将此血淋真相编为童谣,

  若最珍传家宝般,代代凭唇舌记忆传至今的“活证”!

  “立传令国史馆史官,携最佳笔墨纸砚,夜入坊间采录!”

  苏晏声因激动微颤,“告其勿放过任何愿开口老者,纵只言片语,纵残存记忆,皆须原原本本录下!”

  他踱数步,一更大胆之念于脑中成形:“再传我令,于国史馆旁拟设‘口述纪事馆’!专收采此些来自民间的记忆与声。

  朕欲令天下知:历史非仅藏帝王将相金匮石室,更活于街头巷尾袅袅炊烟,活于每一凡人血脉与讲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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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苏晏为发现民间历史脉络振奋时,朝堂之上,另一场无声交锋亦达顶点。

  长公主瑶光主省过日筹备会议。她提议,将林砚安安葬之日正式定为“启明节”。

  此节非休沐日,然每年此日午时,举国上下无论官民,皆需停手中事务,向京城方向默哀一刻。

  此言出,满堂哗然。

  以礼部尚书为首众保守派官员立出班反对,辞烈:“殿下!自古唯为君王、为社稷立不世功者,方可享举国之祭。

  林砚安虽有功,却终是臣子,为其设节令万民默哀,此乃以臣压君,置君父颜面何地?纲常伦理,岂可如此颠倒!”

  面对群臣汹汹势,瑶光未怒未辩。她只静挥手,二宫人随将一幅早备画卷于殿中缓展。

  画卷老旧,绢布边微泛黄,画中笔触稚嫩,却带触目惊心的真实。

  那是一片火海,燃的正是十七年前靖国公府。

  火光映照下,一浑身是伤、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背上吃力地负一已昏迷妇人,正一步一步自浓烟中爬出。

  女孩脸上满烟灰血污,目却亮得惊人,充不屈倔强。

  “诸位大人,”瑶光声轻,却清晰传遍金殿每处。

  “画中之人,便是我。而我背上,是我的乳母,一普通洗衣婢女。

  那夜,若非她将我藏水缸中,又以己身替我挡掉落横梁,我早葬身火海。”

  她环视那些因震惊沉默的脸,缓言:“尔等总言,我乃女子,不可主政。

  尔等总言,祖宗家法,纲常伦理。然那一夜,救我性命的,非祖宗家法,只是一卑微洗衣婢女。

  今日我能立此,非仅因我身流李氏血,更是因有无数如她、如林砚安大人者,替我承苦难,替我争活机。”

  “为其设纪念日,非以臣压君,而是令天下铭记:君之所以为君,国之所以为国,是因有万民托举。此,方是我大周真纲常。”

  满殿死寂,再无一人出言反对。

  唯隅起居郎,早泪流满面,手中笔于纸上沙沙作响,将此刻字字不漏载入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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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京城西郊,皇陵。

  陈七携十二名须发皆白的老匠人,悄然潜那片早废地宫群。

  此乃据被捕黑袍人“北斗”祭司供词,锁定的最后巢穴。

  他未动一兵一卒,此十二老匠皆京中顶尖营造高手,尤精音律与机关堪舆术。

  他们穿层层伪装墓道,凭敲击墙壁回音,在第七重石门后,发现一处被封死的夹墙。

  破开后,一阴森诡秘的隐秘祭坛赫然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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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坛壁上刻满密麻逆行干支图谱,及一个个亡魂名录,皆癸未案中被牵连死者。

  坛中央香炉,犹有余温。

  陈七以随身小刀拨开灰烬,一枚断为两半、沾暗褐血迹的玉簪,静卧炉底。

  “是小蝉姑娘遗物。”一曾参林府旧案勘验的老吏低声道,“当年她失踪,唯火场边缘寻得此簪另一半。”

  陈七目冷冽如冰。此处,便是“北斗”组织十七载祭奠亡魂、诅咒皇权的核心之地。

  “勿动任何物。”他沉令,“将此原封不动存封,列为铁证。”

  随即,他转身出密室,指外空旷墓道前庭,下一令让所有人意想不到:“就在此处,为我搭一戏台。

  三日之后,于此上演新戏《癸未记》,邀全城最佳盲艺人,将此十七载冤屈始末,原原本本说唱予天下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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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出,万民轰动,争相往赴。

  守陵太监试以“惊扰先帝亡灵”为由阻拦,却被潮水般涌来的百姓围住,无数声汇成一句怒吼:“尔等惧听,我等偏要讲!”

  边关警报,几同时送至高秉烛案头。

  镇北侯旧部,在一旧将煽动下,已集结二万精锐骑兵,打“清查奸佞,匡扶正统”旗号,正向京师方向急逼。

  高秉烛视军报,面却无丝毫慌乱。

  他未向兵部请旨调兵,更未令闭城戒严。他反于第一时间,签发三道命令。

  首道,开放京畿三大官仓,准因战乱逃难至京流民,凭旧户籍文书领三日口粮。

  次道,于城门贴巨幅告示,明文宣:“凡边军将士家属,持军籍证明者,皆可享优先配给,领双份米粮。”

  末道,令老兵工程队昼夜施工,于护龙河畔最显眼位,立十块巨大石榜。

  榜上公布的,非讨贼檄文,而是兵部历年来拖欠、克扣北境军饷的细账。

  从大宗粮草军械,至每笔微不足道的“炭耗银”、“马草折旧”,每笔烂账皆列得清清楚楚,触目惊心。

  政令出,效果立竿见影。

  未及五日,二万骑兵尚未近京畿百里,军中已然哗然。

  那些出生入死却令家人在国内挨饿的士兵,见从京城传来、自家亲人领到粮的消息,再比石榜上被将领侵吞的巨额军饷,胸中怒火瞬燃。

  军心土崩瓦解,已有上千人夜脱盔甲,抄小路返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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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

  苏晏独坐书房,手翻阅的正是史官方呈的《口述纪事初稿》。

  那些来自民间的零碎记忆,汇在一起,竟拼出比官史更鲜活、更惨烈的真相。

  忽,檐下传来一声极轻破空响。

  苏晏警觉抬头,见一黑羽鹞鹰于窗外盘绕一圈,悄落窗棂。

  其爪上绑一小卷被火燎过的焦黄纸张。

  苏晏取纸卷,小心展开。

  那纸质分明宫中特有贡宣,边烧痕陈旧,显已有些年头。

  借灯光,他看清其上仅存半行字迹,墨色虽黯,字迹却苍劲有力,透一股不屈锋芒:

  “……盟约真本藏于……龙脊井底。”

  苏晏瞳骤缩,浑身血仿佛此一瞬凝固。

  他正欲起身,窗外,那本应敲响的钟鼓楼第十声更响,却在起始刹那,戛然而止。

  一声沉闷巨响,若被何物自地底深处生生掐断,再无后续。

  万籁俱寂中,一阵极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摩擦声,顺风自庭院某角落隐隐传来。

  那声缓慢沉重,似有人正于地下,用尽全身气力,缓推一道尘封已久的巨大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