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浮骨映天光-《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

  三日后,以三品礼迁葬靖国公祠侧柏园,沿途不鸣锣、不避道,任京城百姓观瞻。

  苏晏的声音在空旷暖阁中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几分凛冽。

  他对垂首领命的陈七特别嘱咐:“让抬棺人穿寻常布衣,不必披麻戴孝,更不许沿途哭嚎。

  我兄长一生隐姓埋名,于黑暗中独行,死后,亦不需那些吵闹的虚礼。”

  陈七心中一凛。

  他明白,这看似简朴至极的安排,实则是最高规格的昭雪——

  不是用官爵谥号粉饰太平,而是将那具承载十二年冤屈的骸骨,

  堂堂正正呈现在青天白日之下,让每一个看见的人,都成为历史的见证。

  消息传出,京城仿佛被无形之手按下喧嚣。

  迁葬那日,商铺自发歇业,街市悄然无声。

  从皇城西门到靖国公祠,十里御道两侧站满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未接任何官方指令,却不约而同身着素衣,沉默肃立,形成两道无声的人墙。

  当那口朴素柏木棺椁在八名布衣壮汉肩头缓缓行过时,人群中无哭嚎,唯有压抑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一须发半白的老儒生望着棺木,对身边学子低语:

  “此方为真平反。非加封虚名,追谥文正,而是让他在十二年后,终能活在光里,被所有人看见,被所有人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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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送葬队伍缓行之际,城西一座废弃多年的观星台上,陈七正屏息审视手中字条。

  其上用米浆水写着一行小字,是他自那夜缴获的香灰符咒中破译所得。

  符咒源自宫中秘传《禳灾录》,乃早已失传的禁术,唯历史上主持过“大祀”的礼官巨擘方能启用,功能阴毒——

  “召未安之魂,乱持正者心志”。此与苏晏近来心神不宁、常于梦中见林砚血衣归来的症状完全吻合。

  陈七顺线追查,速察此观星台近年异常。

  卷宗载此地早荒,然附近居民言,每逢阴雨夜,台上便有微弱火光闪动,若鬼火。

  值守此地的数名老道,经暗中核实,皆前司礼监掌印张慎行旧部心腹所伪。

  陈七未选强攻。

  他反其道而行,命人于宫中宦官间散布一谣:“苏晏心魔难除,已请高人指点,

  将于‘省过日’午门外斩所有与林砚案相关在押宦官,以活人血祭慰其兄在天之灵。”

  此谣若巨石投死水,瞬激千层浪。

  果不其然,谣言散布次夜,观星台便有动静。

  数名黑袍人影鬼祟携一小巧青铜香炉,借夜色潜出,直奔皇城东暖阁方向——

  显欲赶在苏晏动手前,重启那歹毒仪式,彻底搞垮其心智。

  然他们刚踏入预设包围圈,便被早伏于此的缇骑便衣如饿虎扑食尽数擒获。

  严审讯下,此数名张慎行死忠速招。

  然其所知有限,只言一直以来皆通过密信接收指令,而那幕后遥控全局、策划从符咒害人到此番重启仪式所有阴谋者,唯有一代号——“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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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柩队伍最前,瑶光一袭素袍,亲自步行引灵。

  她未施粉黛,清丽面容在肃穆中透不容侵犯的坚韧。

  她就这般一步一步,走完十二载他们未能同走的归家路。

  终,靖国公祠牌坊遥遥在望。

  瑶光停步,转身自侍女手中接过一方早备绣帕,轻覆棺椁前端。

  她俯身贴冰冷木纹,声唯己可闻:“你说过,要护我平安归来。如今,换我带你回家了。”

  语落刹那,奇迹般,一直阴沉的天穹忽被一道金光撕裂,久违的阳光破云而出,不偏不倚,恰洒那口棺木之上,为其镀一层温暖光晕。

  围观百姓中,数名上了年纪的老人——正是当年林府旧仆——

  见此景,再按捺不住,当场跪地嚎啕:“少爷!是少爷回来了!您终回来了!”

  哭声若信号,瞬点燃人群积压已久的悲恸。

  瑶光缓缓直身,转面向所有人。

  她自袖取出那半卷火场幸存的残报,高高举起,声清越坚定,响彻长街:

  “今日,我等所葬,非只靖国公爵林砚。更是这十二载来,我等每人心中那句不敢说、不能说的真话!”

  其目扫过一张张泪痕纵横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从今往后,谁若再与我说‘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就请他来这祠前柏园一看。此处所埋,是一个至死都不肯闭眼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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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秉烛所率羽林卫便衣混人群之中,如礁石护卫灵队核心。

  当队伍途经皇城东南角楼时,其锐目捕捉到一丝极不寻常的寒光。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淬毒弩箭自角楼阴影呼啸而出,目标非人群,非瑶光,而直指那口棺木!

  “放!”高秉烛准备,一声低喝。其身侧数名伪百姓的弓手瞬举弓,数十支羽箭后发先至,如大网精准封锁角楼射击窗口。

  箭雨过,二伏击射手应声倒,被后续冲角楼的卫士生擒。

  经搜查,此二人竟御膳房杂役,身份低微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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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于其靴筒中,却搜出一张“乾元票号”银票凭证,数额巨。

  审讯下,他们速招,言受一自称“守陵使”的神秘人重金雇佣,任务唯一——“不让死者开口说话”。

  高秉烛闻报,发一声冷笑:“愚妄。尔等以为烧一书、射一棺,便可灭记忆?然今,整座京城,皆在替他念诵遗言。”

  他挥手,将二人密押送至新建的省过日公审庭,候公开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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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喧嚣散尽,万籁俱寂。

  苏晏独一人登上白日发生刺杀的角楼。

  晚风猎猎,吹散檐下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硝烟。

  其手紧握林砚生前最常用来削刻竹简的那柄墨刀,刀身犹残留淡淡墨痕。

  他凭栏远眺,俯瞰京城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

  目及之处,护龙河面泛起一片奇异微光——那光非来自星月,而来自河岸边新筑的一片碑林:省过碑林。

  九块巨大青铜碑板于月下熠熠生辉,其上镌刻林砚案始末与所有罪人之名。

  风吹其袍,他伸手以指腹轻摩墨刀冰冷的刃,若触兄长温热的手。

  他对沉沉夜色,声低不可闻:“哥,棋局终了。这盘惊心动魄的人间大戏,我没有赢,但我等——活到了天亮。”

  远处,钟鼓楼第九声更鼓悠悠传来,于夜风中渐散。

  而那预示黎明将近的第十声,已在寂静中悄酝,若新生儿脉搏,于所有人期待与忐忑里,一下,又一下,积蓄破晓之力。